有了第一次,上等兵就給炊事班打招呼,決定讓驢自己獨自馱水回連。他在河邊裝上水後,對“黑家夥”說聲你自己回去吧。“黑家夥”就自己上山了。上等兵第一次讓“黑家夥”獨自上路的時候,還有點不大放心,悄悄地跟在“黑家夥”的後麵,走了好幾裏路。彎彎曲曲的山路上,“黑家夥”不受路兩旁的任何幹擾。其實也沒有什麽可以幹擾“黑家夥”的東西。上等兵就立著,看“黑家夥”獨自離去。上等兵遠遠地看著,發現“黑家夥”穩健的身影,竟是這山中唯一的動點。在上等兵的眼中,這唯一的動點,一下子使四周沉寂的山峰山穀多了些讓人感動的東西。但究竟是什麽樣的感動,上等兵卻又說不出來。上等兵就那樣看著“黑家夥”一步一步走遠,直到消失在他的視線裏。視野裏沒有“黑家夥”的影子了,上等兵才一下子感到心裏有點空落,四麵八方湧來的寂寞把他從那種無名的感動中揪了出來,他抖抖身子,寂寞原來已在刹那間浸淫到他的全身。上等兵這才明白,原來“黑家夥”已在他的心中占了一大塊位置。在平日的相處中,他倒沒有太大的在意,而一旦“黑家夥”離開了他,哪怕像現在這樣短短的離開,他的失落感便像春日的種子一樣迅速鑽出土來。上等兵望眼欲穿地盼著山道上“黑家夥”身影的出現。
過了一個多小時,果然“黑家夥”不負他望,又馱著空挑子下山來到河邊。上等兵高興極了,撲上去竟親了“黑家夥”一口,當場表揚“黑家夥”的勇敢,並把自己在河邊等“黑家夥”時割的青草獎賞給它。嫩嫩的青草一根一根卷進“黑家夥”的嘴中,“黑家夥”吃著,還不停地甩著尾巴,表示著它的高興。
上等兵托人從石頭城裏買了一個鈴鐺回來,拴到“黑家夥”的脖子上。鈴鐺聲清脆悅耳,陪伴著“黑家夥”行走在寂靜的山道上。“黑家夥”喜歡這鈴鐺聲,它常常在離上等兵越來越近的時候,步子也越來越快,美妙的鈴鐺聲也就越加地響亮,遠遠地傳到在蓋孜河邊等候著它的上等兵耳朵裏。到了山上,負重的“黑家夥”脖子上的鈴鐺聲也可以早早地讓連隊的人意識到“黑家夥”回來了。上等兵每天在河邊隻負責裝水,裝完水,他很親熱地拍拍“黑家夥”的脖子,說一聲黑家夥,路上不要貪玩。“黑家夥”用它那濕濕的眼睛看一看上等兵,再低低叫喚幾聲,轉身便又向連隊走。上等兵再不用每趟都跟著“黑家夥”來回走了。
為了打發“黑家夥”不在身邊的這段空閑時間,上等兵帶上課本,送走“黑家夥”後,便坐在河邊看看書,複習功課。上等兵的心裏一直做著考軍校的夢呢。複習累了,他會背著手,悠閑地在草地上散散步,呼吸蓋孜河邊纖塵不染的新鮮空氣,感受遠離塵世、天地合一的空曠感覺。在這裏,人世間的痛苦與歡樂,幸福與失落,功利與欲望,都像是溶進大自然中,被人看得那樣淡薄。連“黑家夥”也一樣,本來充滿對抗的情緒,卻慢慢地變得充滿了靈性和善意。想到“黑家夥”,上等兵心裏又忍不住漫過一陣留戀。他知道,隻要他一考上軍校,他就會和“黑家夥”分開,可他又不能為了“黑家夥”而放棄自己的理想。上等兵想著自己不管能不能考上軍校,他遲早都得和“黑家夥”分開,這是注定的,心裏好一陣難受,就扔開書本,拚命給“黑家夥”割青草。他想把“黑家夥”一個冬天甚至幾個冬天要吃的草都割下、曬幹,預備好,那樣,“黑家夥”就不會忘記他,他也不會在分離的日子裏備感難受。
在鈴鐺的響聲中,又過了一年。這年夏天,已晉升為下士的上等兵考取軍校。接到通知書的那天,連長對上等兵說,你考上了軍校,還得感謝“黑家夥”呢,是它給你提供了複習功課的時間,你才能考出好成績的。
上等兵激動地點著頭說,我是得感謝“黑家夥”。他這樣說時,心裏一陣難過,為這早早到來的他和“黑家夥”的分手,幾天裏都覺得心裏沉甸甸的。臨離開高原去軍校的那一段日子,他一直堅持和“黑家夥”馱水馱到了他離開連隊的前一天。他還給“黑家夥”割了一大堆青草。
走的那天,上等兵叫“黑家夥”馱著自己的行李下山,“黑家夥”似乎預感到什麽,一路上走得很慢,慢得使剛接上馱水工作的新兵有點著急,幾次想動手趕它,都被上等兵製止了。半晌午時才到了蓋孜河邊,上等兵給“黑家夥”背上的挑子裏最後一次裝上水,對它交待一番後,看著它往山上走去,直到“黑家夥”走出很遠。等他戀戀不舍地背著行李要走時,突然聽到熟悉的鈴聲由遠及近急促而來。他猛然轉過身,向山路望去,“黑家夥”正以他平時不曾見過的速度向他飛奔而來,紛亂的鈴鐺聲大片大片地摔落在地,“黑家夥”又把它們踩得粉碎。上等兵被鈴聲驚擾著,心不由自主地一顫,眼睛被一種液體模糊了。模糊中,他發現,奔跑著的“黑家夥”是這凝固的群山中唯一的動點。
§§第十一章 病中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