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土坯的場麵又熱烈了起來,受這樣氣氛的感染,兵們每天打土坯下來,竟不覺得累,每天吃過飯休息時,各班都還叫著陣,要比賽一陣子籃球呢。
石澤新心想,群體的力量就是大,也很能給人鼓勁。這就是兵。兵就應該有這樣的氣勢,不然,哪還叫什麽兵?
中隊裏的幾個幹部,每天都混在打土坯的行列裏,和兵們一起糊一身的泥巴,大聲吼著,笑著,非常熱鬧。
壞消息也是這個時候降臨到塔爾拉的。
確切點說,是指導員得到了一個不好的消息。
這天,通信員將指導員的一封信送到了打土坯的操場上。
指導員沒顧上搓一下兩手的泥巴,抓過信,看了一下,見是烏魯木齊他愛人單位的地址,愣了一下,就撕開了信。
看著信,指導員臉上的顏色變了,成了信紙一樣的蒼白色。很快,兵們就聽到一向穩重、嚴肅的指導員突然間發出一陣幹澀而空洞的大笑。這笑聲像秋風中枯萎的胡楊樹葉,“嘩嘩”地響在兵們心上,叫人聽著有種恐慌感。
操場上在那一瞬間,像沒有人的荒原,靜得嚇人,隻有灼人的熱浪,在沒有遮攔的操場上,一陣緊似一陣地湧來湧去,舔得所有裸露著的肌體像火烘烤過似的燙手。
中隊長用沾滿泥巴的雙手提了一下寬鬆的大褲頭,走到指導員跟前,探詢般地用目光掃過指導員慘白的麵孔,最後落在指導員手上的幾頁信紙上。
石澤新看到,指導員瘦臉上的那點肌肉一抽一抽的,像被風掀動的枯葉,很有節奏地動著。
中隊長輕聲問指導員,出啥事了?
沒啥!
指導員冷著臉,答了一聲,隨即又對兵們喊道:都愣著幹球!打土坯!
喊完,指導員刷地扯開自己的褲帶,褪下長褲,往地上一甩,邁著兩條幹瘦的長腿,“噔噔”地衝到泥巴堆前,幾下撕碎手中的信紙,彎腰揉進了一團泥巴裏。然後,他將那團泥巴抓起,“啪”的摔在腳前的木模裏,光腳上去在模子上跳了幾下,將泥巴踩實,端起模子跑到操場邊上,“啪”的一聲將模子倒扣在操場上。
兵們都呆站著,默默地一直盯著指導員打土坯,然後望著指導員脫出的那塊結實的土坯愣神。
這時,中隊長大吼一聲:幹活!
兵們神經似地抖動了一下,都衝向了泥巴堆。操場上又響起了一片摔打、脫土坯的聲音,卻沒有了先前的吼聲和笑聲了。
後來,石澤新才得知,指導員那天收到的是他老婆寄來的離婚協議書。
隻過了一夜,指導員就顯得蒼老了許多,臉更黑更瘦了,眼窩深得嚇人,下巴和脖子上胡子拉碴的。他第二天照常出現在打土坯的操場上,兵們都吃了一驚。
中隊長就勸指導員給政治處發個電報,請幾天假回烏魯木齊去看一下,看能不能挽回。
指導員冷笑著說,挽回個啥呀?她提出來倒好了,我一直還不忍心哩。
中隊長還想勸,嘴動了動,卻沒再說啥。
操場上沒有了往日的氣氛,兵們情緒低落,中隊長就對指導員說,你休息幾天吧。
指導員回頭瞪了中隊長一眼,隻管去打土坯。
中隊長沒辦法,休息時,就對指導員說,你這樣子憋著咋行,兵們都盯著你呢,你沒見操場上的氣氛不對勁了嗎?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兒。
指導員不語。
中隊長掏出報紙條,卷起了莫合煙。
指導員伸過手來,問中隊長要了報紙條,竟熟練地卷了支莫合煙,抽了起來。隻抽了一口,太猛,又咽進了肺裏,嗆得他跳了起來,大咳不已,臉憋得通紅。
中隊長看指導員的樣子,心裏不忍,要指導員手中的莫合煙。指導員不給,接著又抽了起來。
中隊長愣了好長時問,才說,你這樣算幹啥呀,自己受罪。
指導員隻抽著煙。他已經不往肺裏吞煙了。
要不,中隊長說,你去營房後麵吼幾聲,那樣也許會好受點。
指導員將煙抽得隻剩指甲蓋大點的煙頭,往地上一擰,起身走了。
來到營房後麵,站在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麵對空曠的荒原,指導員凝神靜氣,放眼望去,視野很開闊,雖是滿眼的荒蕪,卻使胸間平靜了不少。
指導員伸長脖子,將頭仰起,用上全身的勁,放開嗓子,“嗷一嗬——嗬——”地叫了一氣。他的叫聲沉悶而又雄渾,向戈壁深處蕩去,帶著他胸中的壓抑,在四處擴散,直到跌落在黑色的戈壁灘上,消失得沒有了聲息。
指導員出了一頭一身的大汗,像大病初愈似的,渾身通暢。
晚上,指導員提出,將中隊部的飯菜打到房子裏,又對中隊長說,快去拿出你的庫存吧,咱喝幾杯,潤潤嗓子。
中隊長沒說二話,回他屋裏拎來兩瓶“昆侖特曲”,說,這幾天打土坯確實累了,喝杯解解乏。
幾個人圍在一起,將門窗關緊,怕兵們聽到聲音,影響不好,就悶在屋裏,熱烘烘地喝起了酒。
中隊長幾次扯開話題,想勸指導員幾句,都被指導員岔開了。
來,咱喝酒。指導員端著酒杯,不斷地提議。平時,他是不抽煙不喝酒的,這會兒,他一邊卷著莫合煙,一邊喝著酒。
石澤新看著指導員卷莫合煙的樣子,就問指導員以前是不是也抽過煙。
指導員說,沒有。
你卷煙怎麽這麽熟練?
還不是被熏陶的。指導員望了望中隊長和阿不都,說,這莫合煙,衝勁大。
指導員喝得多了,醉倒在床上,不斷說著夢話。
石澤新沒喝多少,怎麽也睡不著,在指導員的夢話裏翻來覆去折騰了半夜,實在睡不著就穿衣出門去查哨了。
戈壁上的夜靜得有點可怕,夜黑得很徹底,在沒有燈光設施的哨區,偶爾能聽到哨兵的一聲咳嗽,此外再無聲息。
石澤新不用打手電筒,已經能準確地上到監牆哨樓上。在一號哨樓對過口令後,他發現中隊長背著槍站在一號哨,就奇怪地問,怎麽是你?
中隊長不住在中隊部,他和文書住在彈藥庫的套間裏,所以石澤新不知道中隊長夜裏來上哨了。
中隊長輕聲說,睡不著,就站班哨吧。
石澤新說,我也睡不著,讓我來替這班哨吧。
中隊長說,你下去吧,指導員喝得有點多了,別叫他掉到床下了。
石澤新還想說話,中隊長卻開口說,石排長,你別再影響我站哨。
石澤新無奈,就去其他幾個哨位查哨。他本想在別的哨位代哨兵站哨的,又放心不下喝醉了的指導員,就下了哨樓。
那夜,石澤新發現,中隊長站了一夜的哨。第二天出早操時,才見他下了哨樓。
土坯打好後,全在操場上攤開曬著,排列整齊地攤了一操場。這就是兵們幹的活,每個土坯與土坯之間的距離相等,一個拳頭十厘米的間隙,橫豎都是一條線,似一個密集而龐大的兵陣。
石澤新站在操場邊上,披一身灼燙的陽光,望著眼前的陣容,心潮澎湃。他心裏一直想著,這要是一個兵陣那該多好,讓我對這麽龐大而整齊的群體喊幾聲口令,該多麽過癮啊!
他繞著操場邊走了幾周,像檢閱部隊似的,在心裏下了幾聲口令。他似乎看到眼前有了動靜,像兵們執行了他的口令,正在變換隊形。
指導員提出,土坯打好了,開始挖圍牆地基。
中隊長說,那就挖吧。
挖地基時,兵們分散開,以班為單位劃了區域,圍在營區周圍。
土坯打了一個月零四天。這種重體力活,也不見兵們累乏,可一到挖地基這種不太重的活,卻見兵們懶洋洋的,幹活無精打采。指導員不時到各個班的工地,一個勁地催著兵們。
中隊長卻說,家夥們可能真累了。
指導員說,咱還是抓緊點。說著,看了一眼馬廄那邊。
中隊長說,家夥們真怪,夥在一起,能搬動山,一分散開,就沒勁了。
部隊最怕分散,嚴肅緊張,活潑得也嚴肅,才叫兵,才有氣氛。指導員說。
石澤新想,指導員這話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