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一停,像是演完了一場冗長的曆史劇,扯去了那片肮髒的破帷幕,寂靜了下來,天就慢慢地藍了,遙遠得沒有了邊際,叫人煩躁的心裏一下子又空蕩蕩的了。
天氣悶熱了,像突然被加溫了的鍋爐,空氣中就有了一團一團的氣浪。久違了的紅太陽從東邊的戈壁灘上一升起,能叫人產生出新鮮感來,備覺親切,可也覺出了灼人的熱量。在太陽的光輝裏,可以看到一絲絲的熱氣,正彎彎曲曲地升騰著。
塔爾拉的夏天突然降臨了。
營區裏的沙棗樹,似乎隻在一夜之間全綠了。嫩黃色的葉芽一鑽出來,就舒展開了,過了一天,就一片綠色了。
這晚來的綠色,給沒有春天的塔爾拉注入了無限生機。
風沙一停,當務之急,是播種。中隊有幾畝菜地,在苦水來到塔爾拉之前,必須把菜種上,把地澆一遍透水,不然,用苦水澆的地,菜種子不發芽,就耽擱了一年的菜。
中隊開過隊務會後,全力以赴,開始種菜了。
誌願兵阿不都是種菜的行家。他是勤雜班的班長,種菜是他的專長,在塔爾拉種什麽菜,趕什麽氣候,阿不都已經摸索出了不少門道,總結出了經驗。
阿不都是種菜工作的總指揮,連中隊長指導員都聽他的,在菜地裏,不時問阿不都各種菜的不同種法。
阿不都不善於表達,他的漢語口語相當標準,所有漢語能表達的東西,他都會,可他不怎麽認識漢字,平時不愛說話,但有實幹精神,負責著中隊實實在在的後勤工作。
石澤新對阿不都的印象不錯,不光是他三月份來塔爾拉時阿不都趕著牛車去接他,後來的日子裏,通過接觸,他還發現阿不都為人十分實誠,這下又見了阿不都種菜方麵的特長,就對阿不都心生了敬佩。
後來的事情發生得的確很突然,石澤新怎麽也沒有想到,他傷害了阿不都。
其實一切都是無意的。
菜快種完的時候,石澤新那天突然發現,阿不都除養了一條黑狗外,還養了兩隻雪白的鴨子。石澤新到塔爾拉後,正趕上風沙期,一直沒有到勤雜班飼養家禽的地方去看看,這回種菜時,才發現那兩隻鴨子。
來自水鄉的石澤新對鴨子有著特殊的感情,他的家裏就養著一大群鴨子。在荒涼的塔爾拉見到鴨子,石澤新的眼睛立即發亮,感到特別親切。這個地方養著鴨子,能算個奇跡了。
石澤新將兩隻鴨子趕出了圈,一直趕到了菜地旁邊的澇壩邊上。這是一個蓄澆地水的大澇壩,他想把鴨子趕到水裏去,看鴨子戲水的情景,溫一回水鄉的汨夢。
兩隻鴨子在澇壩邊上,任石澤新怎麽使勁攆,就是不下水,也不叫喚。最後,還是石澤新招呼幾個正在地頭休息的兵,一起硬把兩隻鴨子趕下了水。
“我就不信,哪有鴨子不下水的。”
兩隻鴨子像兩個滾圓的雪團,被迫跳進了有些渾濁的水中,在水裏沉下去,又浮了上來,掙紮撲騰鬧了一陣,像雪化了一樣,融進了水中。
頃刻間,兩隻鴨子又漂了起來,浮在水麵上,死了。
鴨子被水淹死了。
石澤新和兵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他們一直以為鴨子是在歡快地戲水呢。
在他們愣怔的當兒,聞訊趕來的阿不都已衝了過來,衣服也沒有來得及脫下,“撲通”一聲跳進了澇壩。
冰涼的澇壩水濺了石澤新他們一臉一身,但誰也沒有去擦臉上的水滴,隻是目光呆呆地望著在水裏撲騰著撈鴨子的阿不都。
鴨子白得晃眼,刺得石澤新的兩眼生疼。他想上去接過阿不都手上的死鴨子,見了阿不都臉上的表情就收回了手,不知所措地站著發愣。
這時,指導員走了過來,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後,望著水淋淋的阿不都,說:“死了就算了,給夥房加道菜吧。”
阿不都手裏提著兩隻死鴨子,沒吭氣。
中隊長過來說:“日怪了,淹死了鴨子,傳出去都成了奇聞。埋了吧,誰吃得下?”
石澤新像聽到赦令似的,趕緊去菜地裏拿來了一把砍土镘,在離澇壩不遠的一塊空地上,挖了個坑,輕聲問阿不都,埋這裏行嗎?
阿不都沒吭氣,走過去將兩隻鴨子輕輕放進坑裏,用手抓著沙土,慢慢地埋了。
石澤新等阿不都埋好鴨子後,輕聲對阿不都說:“對不起,我沒想到會這樣。”
阿不都看了看石澤新,仍沒有吭氣,兩眼卻濕了。他要過砍土镘,從旁邊又刨了些沙土,在埋鴨子的地方,堆了個墳丘。
大家都望著墳丘,沒人說話。
後來,還是中隊長告訴石澤新,這兩隻鴨子是阿不都去年春季探家時,他的對象送給他的。阿不都的對象聽他把塔爾拉說成一塊美麗富饒的綠洲,有水有草,還有鮮花,像他的家鄉那樣美好,就買了兩隻毛絨絨的小鴨子送給他。
得知這兩隻鴨子的來曆後,石澤新用拳頭直擂自己的腦門。他內疚死了,痛恨自己的所為,然而這一切又是無法挽回的。塔爾拉沒有鴨子,就是有,能代替阿不都那兩隻鴨子麽?石澤新無法原諒自己的過失,可又沒辦法彌補。他陷入了一種不能自拔的痛苦之中。那幾天,他老是恍惚迷離,特別怕見到阿不都。阿不都越是不言語,他就越難受。
最終,石澤新去找了一次阿不都,他想給阿不都賠罪,他不願一直沉溺於自責之中。
阿不都表現得非常寬厚,默默地抽著莫合煙,很輕地說:“算了,排長。塔爾拉本不該有鴨子的。”
石澤新一聽,眼淚就湧了出來。他的心更沉重、更壓抑了。
中隊長見石澤新整天發呆的樣子,就對他說,別沉得太久了,實在憋得受不了,就麵對戈壁灘,吼幾聲去。
石澤新真到營房後麵的戈壁灘上,放開喉嚨,吼了幾聲。他的底氣顯然不太足,吼聲還算嘹亮,卻嘶啞而虛空,隻在戈壁灘上抖動了一下,就消失了,連一點回音都沒有。
這時,中隊長跟了過來,說了句“要這樣吼”,伸長脖子“嗷——嗬——嗬——”地吼了幾聲。中隊長的吼聲像從地洞裏鑽出來似的,沉悶而濁重,簡直是一種嚎叫了,在空曠的戈壁灘上,回蕩了好久好久。
石澤新學著中隊長的樣子,也伸長脖子試著又吼叫了幾聲。他把身上的勁全使上了,脖子上暴出青筋,額頭上都憋出了一層細汗,還覺心裏憋悶得很,但能感到一絲身心疲憊後的暢快,索性往戈壁灘上一坐,喘了會兒粗氣,一直望著中隊長卷了兩支莫合煙抽完了,他才爬起來,說,隊長,我……卻說不出下文。
中隊長望著石澤新,半晌,才笑了笑,沒說一句話,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