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裏急得疼痛起來,眼淚又在氣急且無奈中奔了出來,他站在春天的陽光下,想著他無處可去的羊群,默默地傷心垂淚。
獸醫終於賣弄完了他的知識,發現老人傷心的淚水。年輕人奇怪地看著老人說,你哭什麽?應該高興才是,沙金來了,這是真正的財富。如果有人來開采,占了你的草場,給你的錢比你放羊多多了,你可以不費一點勁,就可以掙好多錢呢。這可是別人想都想不來的好事。
我不要錢!他氣呼呼地說,我隻要放我的羊,讓這些沙金見鬼去吧。
兒子說,這由不得你,就讓你的這些羊去見鬼吧,沙金多好。
他聽著兒子大逆不道的話,憤怒了,舉起手中的鞭子要抽兒子。他越來越發現,他的兒子不像牧人的後代,倒像一個金錢的後代。
獸醫止住了他的行動,把鞭子從他手中搶了去,說,你不要生氣,這不是什麽難題,你還可以放你的羊,山穀裏的草上沒有礦物質,羊照樣可以吃,隻是這裏的泉水不能再叫羊喝了,喝了還會死的,因為水裏有含沙金的礦物質,有毒。
他一聽山穀裏的草,羊還可以吃,他不生氣了,也不跟兒子計較了,他抹把淚,孩子似的破涕為笑了。他像下保證似地說,我可以多經點心,不讓羊喝山穀裏的泉水,每天早上和晚上把羊趕到遠處的白楊河裏去飲水,這樣我的羊就不會死了吧?
白楊河還在山穀上麵的一個緩坡上,離這有五六裏地呢。
獸醫歎口氣,說,隻要不喝這裏的水,就不會有問題,隻是白楊河離這兒不近呢。
沒關係、沒關係,遠點怕啥,隻要還可以在這放羊,羊不再死,多走點路,羊還長得結實呢。
兒子和獸醫走了,留下他一個人繼續放羊。這下,放羊不同以前了,早上把羊群放出圈,先要趕著走五六路,到白楊河飲一次水,然後再趕回他的山穀裏,羊吃草時,他再不能像以前那樣清閑了,得不停地跑來跑去追趕那些想喝泉水的羊,一刻也不能停,稍有不慎,就有嘴貪的羊會跑到泉邊喝水。山穀裏的泉眼不少,他的羊群也不小,他不想再失去一隻羊了。到了晚上還得把羊趕到河邊再去喝一次水,這樣放羊很累,一天下來,腿都跑酸了,連飯都懶得做,但羊的損失卻減少了,除過開始幾天,羊又死了幾隻外,慢慢地就不再死羊了。他的心裏踏實了些,雖然累點苦點,隻要不死羊,能平靜地放這群羊,他就滿足了。
慢慢地,他發覺把時間都浪費在來回喝水的路上了,這樣羊就要少吃草,他在每天來回的路上琢磨著,得想個法子解決這個問題,他想到了在白楊河裏堵個小壩,把河水往這個山穀裏引過來。這個其實不太難,這個山穀本來就是河道,他都觀察好了,水流起來會很暢通的。他就趁羊喝水時,開始在河裏築土壩了,但後來一想,山穀裏有了沙金,就是白楊河裏的水流到山穀,會不會也喝不成呢?這麽一猶豫,就打消了引水的念頭。他才不敢拿羊的性命下賭注呢。他想著還是平平靜靜地來回跑吧。
這樣平靜的日子維持時間不長,天就熱了,夏天到了。先是太陽不再像以前那麽溫暖了,像火一樣從天上潑下來,烘烤得他酷熱難耐。以前的夏天也這麽熱,但他頭上頂個衣服什麽的遮遮陽光,靜靜地坐著不動,也不見得有多熱。但今年不一樣,他要不停地來回跑著去趕喝泉水的羊,活動量可比那一群羊大得多,就特別熱,每天早上一起來,燥熱就包圍了他,汗水幾乎快淹沒了他,但為了羊的性命安危,為了讓它們能多吃點草,他起早貪黑,整天都像個水人似的。這都不算什麽,最可恨的,還是他的兒子。兒子自從上次來後,回去就到處準備淘金的工具,並且在夏天剛到來時,帶來幾個像他一樣的二流子,到山穀裏來淘金子了。
他攔不住兒子,手裏的鞭子可以管住一百多頭羊,但管不住他兒子,還有那幾個二流子,他們的力量顯而易見比他強得多。他忍氣吞聲地隻好隨他們去折騰,隻要他們不妨礙他放羊,他才不去生這個閑氣呢。他早就看清楚了,兒子除了和他慪氣外,就沒打算繼承他的放牧生活。他也沒有指望兒子能成為一個好牧人。
兒子和那幾個人開始在山穀裏淘金了。他們先把泉眼挖大,從中撈出泥沙,洗呀、搓呀,幹得熱火朝天。聽了都叫他心煩,他便離他們遠遠的,隻是偶爾拿眼瞅瞅,不去理會,他才懶得去問他們淘到金子沒有呢。
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兒子的這種做法隻是個前奏,接踵而來的,是更多的淘金者湧到他的山穀裏。他們是隱藏在阿爾金山的金客,聞迅這裏有金脈,就蜂湧而至,到這裏淘金了。
這個山穀是農場分給他的夏牧場,他才不管什麽金子不金子呢,他隻管放羊。他每天得放羊,顧不上阻止這些金客,他的兒子卻和那些金客接上了火,他們先是吵,吵鬧不解決問題,後來幹脆動了手,打鬥起來。兒子還被打傷了一條胳膊。終因地盤是他的,兒子趕走了第一批金客。
看著兒子一臉的血汗,他還是心疼了,不管怎麽說,兒子是他親生的,他想去勸兒子別再淘什麽金子了,免得再傷著哪裏。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不耐煩的兒子把他推開了,兒子對他大喊大叫著,叫他今後不要管他的事。
放你的破羊去吧。兒子用這句話把他趕離了淘金子的泉邊。他很生氣兒子用這種粗魯的態度對待他,他也像兒子對待他一樣的態度對兒子吼了句,別想再打他的羊的主意。他窩了一肚子火,怏怏地去趕他的羊了。憑兒子對他的態度,他發誓不再管兒子的事了。當然他也管不了。
有了第一次械鬥,就會有第二次。金客一批接一批地湧來了,他們在山穀裏像土撥鼠似的到處挖沙土淘金子,並且挖了不少人住的地窩子,有了紮根於此的意思。他的兒子剛開始還和金客你死我活地爭地盤,後來,金客多了,爭奪的人多了,他打不過,還經常被打得頭破血流,就不敢再爭了。這麽大的山穀,他也爭不過來,最主要的還是趕緊淘自己的金子,就守著自己的地方,如果誰不來侵犯,就專心淘金子。因為金客越來越多,山穀畢竟有限,幾乎每天都有打鬧,整個山穀成了一個爭鬥場。兒子有時會贏,有時會輸,慢慢地,爭鬥越來越激烈,經常有人被打傷,血有時會把泉水染得殷紅,像是誰無意中扔下的一塊紅綢子,在山穀裏紅得耀眼。金客們的眼裏隻有金子,那稀疏碧綠的生物他們看不到,就是看到了,誰又會珍惜呢?隻有金子才是最實在的,於是山穀裏的針茅草隨著淘金者的增多,被金客們挖得不成樣子了。涉及到了草場,他不得不出麵和他們論爭了,但他的論爭根本沒人理,雖然草場是屬於他的,他卻像一個無理的人去和人家講道理,沒人聽他的道理。金客們都忙得恨不得多生出幾雙手來,他們怎會為那幾根隻是給羊吃的草而停下找金子的手,去聽他的道理呢?當然也有人很奇怪地看他,這滿山穀都是金子,都是財富,他其實隻要彎彎腰就可以撿拾,可他卻無視這一切,隻守著一群不值錢的羊和一片稀鬆的草。金客們無法理解他,也不需要理解他,但他們是絕對不會為了他而放棄尋找財富的。他就開始給金客們說好話,低聲下氣,像求人家一樣。這樣一來,他就調了個位置,似乎這片分給他的夏牧場原本就是金客們的,他強行闖進來要侵犯這片山穀的侵略者了。他經常被那些粗暴的金客粗魯地推搡開,好像隻要他一開口說話,就弄得金客們再也找不著金子似的。他在這山穀裏倒成了多餘的人。
這還不算什麽,最受害的還是他的羊群。剛開始,那些金客還到他這裏來買羊宰了吃,後來變成了偷。這下他忍不下去了,他們占了他放牧的山穀,破壞了他的草地,還來偷他的羊,他沒法和那些金客理論,他可以不再賣給他們羊,他們出多少錢,他都堅持不賣。再後來竟變成了金客們來搶他的羊。有次都搶到他圈羊的地窩子裏來了,幸虧他聽到動靜半夜爬起來了,不然,他們會把他的羊害死多少呢。他為了護衛自己的羊,沒少挨金客的打罵。
他的羊像春天開始的時候那樣,每天都在減少著。不同的隻是那時候羊是喝了山穀泉水死的,現在卻是被金客們搶去宰殺了。
為了護衛自己的羊,他幹脆搬到圈羊的地窩子裏來住,羊膻味熏得他快閉氣了,但他強忍著還是在地窩子角落裏給自己搭了個鋪,想著隻要他白天晚上都和羊在一起,就會保險些。
他想錯了,他就是和羊住在一起,也保不住這些羊的安全。這天夜裏,膽大的金客居然不顧他睡在羊圈,就來偷他的羊了。他被驚動了,要起來反擊金客,就被金客們一擁而上,狠狠地打了一頓,他被打得連喊叫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們把他丟在地上,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羊一隻隻拖走。
這一頓打得可不輕,他趴在羊圈的地上整整一天都沒有爬起來,羊們圍在他的周圍,餓得一個勁叫喚,他早上的時候還夢想著他的兒子會來看他,幫他收拾殘局,可等了一天,也沒見兒子的影子。他絕望了,趴在羊圈的羊糞上,想著羊被搶走了有二十多隻,剩下的可怎麽辦?他甚至想到了退一步,把剩下的羊趕回家去,再想辦法。可這麽一群羊,趕回去給它們吃什麽呢?他越想心裏越愁,剛開始他還傷心地流淚,後來就不傷心了。傷心有什麽用?傷心挽救不了眼前的這個局麵。
被搶了羊的第二天,他硬忍著傷痛爬起來,拄著鞭杆把剩下的羊趕出羊圈,沒辦法,羊要吃呀,餓一天了,他不忍心羊餓著。趕出羊後,看到山穀裏到處都是亂扔著的羊皮,他的那二十幾隻羊看來已經被這些強盜吃了。他一陣心酸,強忍了許久,才沒有掉下淚來。更叫他心酸的,是他一瘸一拐地在山坡上找到他兒子,給兒子述說自己被金客搶走羊還挨打的事時,兒子表現出的無動於衷,讓他心寒。他知道兒子的心思全在淘金上,根本不會理他的幾隻破羊。他站了一陣,知趣地走了。他還要放羊,那些羊都等著他呢。
他把羊趕到了白楊河邊,羊喝完水後,他沒有要把羊趕回山穀裏的意思。河邊除過石子外,根本沒有什麽草,羊喝足了水,慢慢習慣地往回走呢,他喊住了羊,他不想回那個可怕的山穀,也不想再看著自己的羊被那些魔鬼搶殺了。
羊在河邊餓了一天,晚上他把羊趕了回來。這天夜裏他知道那些惡魔不會再來搶他的羊了,他們前天夜裏搶的還沒有吃完呢,吃完了,他們還會再來的。這天晚上他甚至想著都可以不在羊圈裏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