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道爾吉的氈房裏度過了艱難的一夜。由於喝了馬奶子酒的緣故,我一直處在迷醉狀態,我隻記得道爾吉在我還有一點清醒的時候,告訴我他的名字叫道爾吉。這是一個好記的名字,我隻聽他說了一遍就牢牢地記在心裏了。我之所以對這個老牧人的名字記得這麽清楚,是因為這個人與大舅有著特殊的關係,我的感覺是這樣告訴我的。一來到這個布魯克草原,就覺得大舅那神秘的過去離我越來越近。我就要見到我從沒謀過麵的大舅了,我的心情就越發激動,但道爾吉的一碗馬奶子酒卻把我給阻隔在河的這麵了。我在酒精的作怪下昏昏沉沉地過了一夜。除過記住道爾吉這個名字,我還記得我吃了些炒米和奶疙瘩,卻沒有聽到一句關於大舅的話題,就是道爾吉老人講了,我也沒法清醒地聽進去了,我醉得歪倒在地氈上,像死過去一樣。
清晨,我一醒來,就神思恍惚,一時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望了望四周,是一個光線陰暗的蒙古包,裏麵的情形使我才弄清自己已經到了布魯克——大舅的身邊。
我掀開氈簾,走出氈房,一輪血紅的秋陽掛在東邊的山巔上,像蹲在那裏的一個圓盤,紋絲不動地照著我的臉。我的眼睛幹澀而疼痛,被太陽光一照,刺痛起來。我走到開都河邊,踩著濕漉漉的青草,蹲下身子,把手伸進河水裏,水冰得刺骨,我趕緊掬了些水抹在臉上,揉揉眼睛,冰涼的刺激使我的眼睛鬆弛多了。我抬頭向河對岸望去,一群白羊低著頭正在認真地吃著草,身上披了一層太陽的金輝,有種吸引人的棉軟和溫熱。我的心裏“忽”地一熱,連呼了幾口清新的空氣,感覺喉管裏暢快多了。我的目光越過羊群,看到一片金色的牧場,視線無休止地延長,被純淨的綠色刺激得心情異常的舒暢。如果不是猛然有一匹紅色的馬駒跳入我的視線,我已經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了。
紅馬駒像一團紅色的火焰,從綠毯似的青草上流過,發出一陣陣激烈的燃燒聲,這聲音使我猛然想起,我的馬呢?我的那匹白軍馬呢?
我都做了些什麽呀,隻顧自己睡了,卻忘記了自己是騎馬來的,直到早上,也沒想起來我的馬來,我是多麽的忘乎所以嗬。盡管我知道,馬的一生都是站著睡的,所以它被人類所敬仰,但它是一個生命,它也需要吃呀,並且在這樣的秋天裏,露水多重,我怎麽就忘了它呢?
我心急了,記起昨天是將白馬拴在氈房前的拴馬樁上,現在此處空空如也,四周沒有白馬的影子。我心裏急了。
我太粗心了。
正在急得團團轉時,道爾吉牽著我的白馬突然就出現在我的身後,我竟沒有聽見馬蹄聲。其實,馬一到草地上,像踩在地毯上一樣,又怎麽會有聲音呢。
起來了,道爾吉對我笑著說,剛起來吧。
我說,我正找我的馬呢。
道爾吉嗬嗬笑著,說,馬到草原上,像到了自己的家,跑不了的。
我要接過馬韁繩,道爾吉卻用手攔住了。
急啥,馬剛吃了青草,讓它歇歇。道爾吉說,你也該吃東西了。
我不餓,我說。
假的,道爾吉說,先喝些奶茶,我這就給咱放倒(殺)隻羊來。
我急忙擺擺手,別殺羊了,我也吃不下去。
到布魯克來了,不吃隻羊咋行?道爾吉笑著說,昨天就上就該殺的,可你被馬奶子酒放翻了。今天免不了,等著吧。
我上去拉住老人的胳膊,不讓他去。
道爾吉回過頭來對我說,你不像巴特的外甥。巴特可不像你這個樣子。
我的臉紅了,說,我還要去尋找大舅,急著趕路,就……
道爾吉哈哈一笑,你今天找不到他的。
我一驚:你知道他不在這裏。
在這裏。道爾吉說,不在這裏他還能去哪裏。
我說,那就麻煩您老人家帶我去找他吧。
道爾吉說,我也不知道他今天在哪裏,咋帶你去找?
我一臉茫然,靜靜地站在原地。
不信,你去找吧。道爾吉看著我的表情,同情地說,他是個怪人,你找不到他的,但如果是他找你,那就容易多了。
我不知所措地聽著道爾吉的這番話,心想這個老人怎麽回事,說話這麽不著邊際。我就不信,在布魯克草原就找不到大舅的影子。
道爾吉說,你喝了奶茶,就去找吧,我不攔你。
無奈,我跟著道爾吉走進氈房。他從一個木桶一樣的物體裏提起一個茶壺,給我倒了一碗熱茶。
我接過茶碗,放到嘴邊先嗅了嗅,怕又是馬奶子酒。
道爾吉被我的舉動逗得哈哈大笑,笑畢了才說,放心吧,這是奶茶。
我喝了一大口,燙嘴,卻很爽口,一股熱乎乎的奶茶進到肚裏,舒坦勁就上來了。但我不明白,他是怎麽保溫的,茶還這麽燙。就走過去,看了看那個木桶,裏麵除了黑乎乎的氈墊,什麽也沒有。
我喝了一碗奶茶,不想吃炒米、肉幹、奶疙瘩之類的食物,道爾吉又給我倒了一碗茶。
喝完第二碗奶茶,我起身說,我該走了。
道爾吉也不再阻攔了,送我出來,說:“我等著你回來,可不要天黑透了才回來呀,草原上可不好找到回來的路。”
我沒吭氣,心想你怎麽就肯定我會回來?我要是找到大舅,就不回來了。
我跨上白馬,給道爾吉道了聲謝,就策馬向開都河走去。
像昨天一樣,白馬在河邊站下,任我怎樣抽打,也不下水。
白馬在河邊打了幾個轉圈,我毫無辦法,就回頭望著氈房跟前的道爾吉。
道爾吉笑眯眯地一直望著我,向我走來了。我這回看到,道爾吉走路時腿有點瘸。
下來。道爾吉走到我跟前,用命令的口氣對我說。
我乖乖地從馬背上溜了下來,將韁繩交到了道爾吉手上。
道爾吉踩著馬鐙,呼地跨了上去。
我看到白馬的身子抖動了一下,四腿往後一彎曲,很平靜地邁步涉進河水裏。
水不深,隻浸到白馬的小腿,白馬走得很沉穩。我奇怪白馬一點也不認生,任憑道爾吉擺布,卻不聽我這個主人的,我有點氣憤。
我在河這邊喊著,讓老人將馬再騎過來,我自己騎過去。我就不信,我製服不了我的這匹白馬。
結果,我還是沒能騎著馬過河。還是道爾吉騎馬過去,我脫掉鞋子,涉水過的河。河水很涼,刺得我的小腿肚子冰冷,到了岸上,我穿鞋子時想,這馬就應該屬於草原,它和草原上的人血脈相通,和我這個異族總歸是隔著一層的,盡管它是我們訓出來的軍馬,可一到草原上,它就顯出了本性。
巴音布魯克是一個真正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