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都河是一條隨心所欲的河,沿著草地的低窪處,彎彎曲曲地從草原上流過,這是一條永遠不會枯竭的河,它是天山的精血,孕育著布魯克的生命,珍藏著青草莖葉間的第一粒陽光。正在飲水的駿馬,似汲取了一串串的陽光,不時蕩起的波紋,像一圈一圈金色的光環,映紅了牧人的臉膛,那種悠然自得的胡須上,沾著馬奶酒的汁液,散發著一股醇香。陽光在這裏停留的時間很長,會把一個美好的季節拉得很長很長……
曆史沒有在這裏停頓,都讓開都河的水托著,慢慢地流過了鐵門關,進入到博斯騰湖,被一朵朵浪花拍打著,沿孔雀河,進入到遙遠的羅布泊。
羅布泊到底有多大?它背負了多少曆史的塵埃,吞吃了多少柔軟的生命?
“國軍”的一個團,應該有千把號人吧,還有馬匹、羊群,甚至牧民的血肉,當年都是通過這條開都河,像河水一樣,流入博斯騰湖,進入孔雀河,再進入羅布泊的。
我騎著一匹雪白的軍馬,第一次走進巴音布魯克草原。
時間剝蝕了枯骨,奔突相撞的獵風梳理著白駒的鬃毛,似燃燒的火焰,在我眼前飄忽,我被烘烤得異常激昂,因為尋找一段已經被遺忘的曆史,尋找一位我並不熟悉的至親大舅,因為背負的是一片殘缺的記憶,是一段沉重的傳奇,在越接近開都河上遊的時候,我的內心就充滿了恐懼,我的視野就越來越迷茫……
母親說,一定要找到你的大舅,一定要告訴他,全家人(其實不全了)都在盼望著他回歸故裏!
是嗬,連香港澳門都經過了百年滄桑,回歸了祖國,我的大舅,你怎麽就不能回歸故裏,與家人團聚,了卻家人對你40多年的期盼呢?大舅,是什麽,是什麽叫你這麽固執地留在這方土地上,堅守了40多年,不願和家人團聚,你就這麽殘酷嗎?
你,你們不懂!冥冥之中,大舅這樣對我說。
我們不懂,我們確實不懂。一個經曆了刻骨銘心初戀的青年,一個背負了曆史重負的老人,40多年來,就在這裏,固執地活著,堅守著一個不願放棄的夢想。
我在草原上奔馳的坐騎應該說是一匹訓練有素的軍馬,雖然它已經被現代化部隊淘汰了,可它的臀部烙印依然證明著它的身份,它是一匹特殊的軍馬。在越來越接近開都河源頭的時候,白馬的步伐越來越碎了,我兩腿用力,使勁夾緊馬肚子,它還是越跑越慢了。
最後,在我一提韁繩,準備越過這條平緩淺顯的開都河時,白馬卻停下不動了,任我怎樣抽打、吆喝,它隻是打著響鼻,高昂著頭,在原地打轉,就是不肯前進一步。
它是嗅到了什麽?還是懼怕河水?不應該是這樣的,這匹馬平時訓練時,它常在河裏奔跑,從沒膽怯過的。
難道,這馬有靈性,它聞到了開都河畔曾經流淌過的血腥?還是懼怕這水裏曾經流過同類的血肉?
但這裏的一切都已經過去40多年了,連人類都已經基本上忘記了這裏發生過的一切,一匹沒有經曆過那場戰爭的馬,怎會聞到曆史的塵煙?
這叫我沒法理解。
我束手無策,折騰出了一身臭汗,想把馬牽過河去,卻牽不動。一個人想拉動一匹不願移步的馬,就像推動火車一樣難。
我隻好歇口氣,牽著白馬,走到河岸邊不遠處的一座蒙古包跟前,尋求幫助。
我牽著馬韁繩,掀開蒙古包厚重的氈簾,裏麵的光線很暗,一股腥膻味迎麵撲來,我沒有看到一個人影,正準備往出退時,地上的毛氈上坐起了一個黑影。定睛一看,是一位蒼老的牧人,我就說我的白馬不願過河,請求他的幫助。我說了一大堆話,才猛然醒悟,自己說的漢話他未必聽懂,就退了出來。
蒼老的牧人卻跟了出來。他太老了,喝多了酒剛睡醒的樣子,酒把他的臉膛燒得通紅,臉上的溝壑像彎曲的紅柳根,幹裂、暴突。他出著很粗的氣,氣裏散發著很重的酒味,他胡須亂成一團,卻白得閃光。在純淨的秋陽下,他似一幅油畫裏的肖像,目光散淡卻有神,望著我的時候,慈祥而安靜。
我禮節性地點了點頭。
他也點了點頭。
我牽著馬想走,他卻開口說話了,他說你的馬不願過河?
我停住,驚訝他竟說一口流利的漢話,在天山深處的布魯克草原。
是不是?他追問道。
是!我說。
你過河去幹什麽?他問。
我說我想找一個人。
找誰?
王成!一個叫王成的漢族老人。我說。
他吃驚地打量了我一番,才說,這裏沒有叫王成的人,整個巴音布魯克草原上隻有一個漢人,他叫巴特。
那我就找這個巴特。我說。
你找他幹什麽?他問。
他是我大舅。我說,這裏曾發生過一場戰爭。戰爭,你知道嗎?
他說,我不知道啥叫戰爭,你去找你的大舅就是了。老人有點不高興地說了一句我疑惑,他這麽大年紀了,肯定知道40年前的那場血戰,可他卻說不知道,是喪失記憶還是被酒精燒糊塗了?發生在布魯克那麽大的一次血戰,他能不知道嗎?
進去喝碗茶吧,他又開口說,來到布魯克的人都是我們的客人。
我說,不了,我還要去找我的大舅。
說的啥話?他說,找誰也得喝碗茶再走!
我隻好將馬拴在蒙古包前的拴馬樁上,跟他走進氈房。說實話,我確實有點渴了。
接過老人遞過的茶碗,我猛喝了一口,一股酸甜中略帶辛辣的液體滑進喉嚨,肚子裏竄起一團火焰似的,燒得我全身熱烘烘的。我停下,說,這是酒呀。
老人嗬嗬一笑,說,是馬奶子酒,比茶有味。
我生來喝不成酒,對酒天生畏懼,但礙著少數民族風俗,隻好硬著頭皮將碗裏的馬奶子酒喝幹。馬奶子酒後勁大,我的頭已經暈了,就拒絕了老人再盛酒給我。
老人哈哈大笑了一通,才說,像你舅,他喝一碗也就醉了。
看來這個老人對我大舅很熟悉,但他為什麽對40多年前的那場戰爭裝作不知道呢?這裏麵有許多與大舅有關的事呢。我便問老人,我大舅他現在還好嗎?
老人長歎了一口氣,才說,說不上啥好不好的,他很古怪,但他是布魯克草原上惟一的巴特(英雄)。他現在已是一個老人了,整天除了放羊,還是放羊。
大舅成了一個隻知放羊的牧人了,歲月滄桑,簡直叫人無法理喻。我站起來,我要趕快去找大舅。
老人將我一把按住,說,現在你找不到他,就在這住下吧,這裏像他的家一樣。
可我是專程來找大舅的,我說著,還要走。
老人攔住我說,年輕人,你不能走了,你的白馬都不願走了,這是上天的旨意,就在這住下吧。
馬奶子酒勁泛了上來,我已經頭重腳輕了。天色確實不太早了,看來我隻好住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