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大暑,玉龍喀什河的第一個汛期如期而至。說是洪水,其實沒有一點洪水的恣意狂妄,倒像一群懷孕的母綿羊,溫順地鋪滿了寬闊的河床,緩慢地向塔克拉瑪幹沙漠深處流去。渾濁的河水,來自遙遠的喀喇昆侖山上的冰雪山,裹挾著大量的泥沙,也帶來了人們盼望已久的玉石。
采石的人們早已做好了一切準備,亢奮地站在玉龍喀什河邊,望著一河的濁流去用焦灼的目光撫摸著溫順的河水,想著泥石流下麵的玉石,像喝多了烈酒似的壘身燥熱。臉上全是溫熱的紅斑。
這時候的天空,少有的晴朗。整個春天,還有初夏一直漂浮在和田上空的塵沙,也因了玉龍喀什河汛期的到來,被衝刷得異常幹淨。空氣裏也多了紅杏早熟的香氣,更多的還是采玉工臉上流露出的像天上太陽一樣的燦爛光輝。
已有人在河邊搭起了采玉時棲息的帳篷,架起了爐灶。隻是天太熱了,帳篷裏像蒸籠一樣,汗水像河水一樣流個不停,爐灶是派上了用場,一個勁地燒著沸水,一壺一壺地衝著奶茶,灌了一肚子的奶茶。卻沒有人抱怨,甘願忍受酷暑的煎熬。這是準備采玉呀,誰敢抱怨?玉是有靈性的,特別是最貴重的和田羊脂玉,這是玉中的極品,比人有靈氣,稍有不慎,它就會不來。采玉的人都知道,對玉要絕對的虔誠,不敢有一點褻瀆之意。
汛期是要持續幾天的,多則半月、一月,少則也得八九天才能告一段落,這完全取決於天氣。如果天氣越好,昆侖山上的冰雪就化得多,汛期就長了,氣溫降了,冰雪就化得少,山上就結冰了,不流不動了,玉龍喀什河裏就成了石頭灘,玉就在石頭堆裏采。一般采玉的人們不把采玉叫采玉,而叫我礦。找到礦了,就是采到玉了。采玉的人卻不願把玉掛在嘴上,怕玉聽見了,藏在石頭堆裏找不到。
汛期持續著,人們心情正好著,雖然內心很焦急,但都不表露出來,隻有耐心地等著洪水退去,才好下河床裏展示找礦的本領。
真正的找礦,是折磨人的,沒有好的耐心,是找不到好礦的。
塔爾拉地處玉龍喀什河中遊一帶,屬於河床緩衝地帶,是找礦的最佳位置。上遊水太急,玉石隨著石流,落不了腳,隻有到了塔爾拉,河床寬了,地勢平坦了,水流緩慢,玉石就沉到了水底,落到石堆裏,單等人們來找了。
但在整個汛期,人們都匯聚到河邊。日夜守候著,生怕遲了一步,找不到礦。要知道,第一個汛期過後,是礦最多的了,往後。就越來越找不到好礦了。汛期持續了十天左右,濁流有點下降的趨勢。玉在喀什河畔真正熱鬧了。有的人家連自家羊群都趕來了,全家老小,一個不少,全搬到了河岸上。盡管塔爾拉居住的村莊離河邊不遠,可誰還願意留在村裏,心思全在河邊了。人們一年的吃穿用全在礦上拴著呢。
莫雷爾也不例外,早在五天前,全家人就住到了河邊。他家是全村最後一個來到河邊的,這幾年,莫雷爾一直是最後一個到河邊,他也就孤身一人,說是全家,也就他和那幾隻羊,算是完整的家人,來去方便,可他總是落在別人的後邊。
莫雷爾的性子緩,像玉龍喀什河裏的洪水,不急不慢,可他在緩慢中,每年總能找到好礦,比不上別人的多,卻也比別人的礦好,年年有收獲,落空的時候比別人少。所以,大家都說莫雷爾運氣好,問他找礦的訣竅,他也答不上來。時間長了,大家都說莫雷爾怪。莫雷爾就是怪人。
天氣還很好,沒有涼下來的意思。這樣的話,洪水回落得就很慢,人們在河邊走來走去的,心裏焦急,有的就喝上了酒,有的擺開了攤子(賭博),有上了年紀的,圍坐在一起,邊喝著奶茶,邊議論著關於礦的話題,都是暴露在七月的驕陽下。這時候的河邊上,氣氛就有點悶悶的,那種熱鬧勁也多少有點悶悶的,叫人提不起勁來。
莫雷爾一貫拒絕河邊上的熱鬧場所,他將自家的羊放出去,任他們在戈壁灘上啃草,自己回到帳篷裏,歪在一堆鋪蓋上,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這一天,莫雷爾正歪躺在鋪蓋上迷糊著,忽然問被一陣亂叫聲驚醒,他爬起來往河裏一看,河水還是那麽多,還是那麽渾濁地流著,沒有一點要退卻的跡象,又不是該找礦了,亂叫啥呢?莫雷爾一向對別人的驚呼不感興趣,他叉歪倒了。
正迷糊間,莫雷爾被人推醒,恍恍惚惚地聽推醒他的人說,是有人被洪水衝走了。
這怎麽可能呢?水流這麽緩慢,連玉石都衝不走,咋能衝走人呢。
來人急急忙忙地說完就走了。
直到天黑,莫雷爾才弄清楚,確實是有人被河水衝走了。
被河水衝走的,是塔爾拉的能人阿裏江。他被人從下遊找到時,已成了一個喝飽了泥水的僵屍。有人看到阿裏江的屍體後說,他也真是的,等不及了,哪有跳到河水裏就找礦的,這不是找死?也有人說。阿裏江也是太能了,總想走在別人前麵,這回算是走到前麵了。
莫雷爾起初聽到這一消息,驚得說不出話來,想了想,慢慢地就平靜了下來。他想著阿裏江是個找礦能手,絕不會傻到河裏有水,就跳進去找礦的地步吧。阿裏江才不會那麽傻呢!
莫雷爾卷了支奠合煙,慢慢地抽著,辛辣的莫合煙味在燥熱的夜晚裏更加刺鼻,莫雷爾已經聞慣了這種氣味,他不在乎,隻是一口一日地吐著白煙,腦子裏想起阿裏江以外的事來,好像阿裏江的死與他無關,他的突然死去原因也與他無關。
的確應該是這樣,當年,阿裏江從外地來,不明不白地加入到塔爾拉采玉的隊伍裏來,莫雷爾並不像其他村人那樣,另眼相看多出的一個找礦人。這礦又不是誰家的,是上天賜給塔爾拉人生存的惟一出路,誰都可以依靠玉石生活下去,阿裏江的加入又沒搶去誰家的飯碗,人們卻容不下他,但誰也沒有正式出麵幹涉他找礦。阿裏江在找礦方麵確有非凡的本領,不光是找到了不少的羊脂玉,而且還異想天開地沿著玉龍喀什河一直往上遊走去,他想著越往上遊走,就可能找到最好的礦,聽說他還走進了昆侖山,最終被冰冷的雪峰給頂了回來,確認了塔爾拉人祖先已經驗證過的事實:塔爾拉是最好的找礦地帶。阿裏江的這一壯舉被塔爾拉人嘲笑的同時,也被年輕的一代所推崇,他們心裏想著我們咋就沒有走到玉龍喀什河的上遊——昆侖山中,去探一次險呢?一時阿裏江在塔爾拉年輕人的心目中,就成了英雄。後來的事對莫雷爾的打擊很大,就是他一直暗戀著的塔爾拉最美麗的姑娘——來麗,不明不白地成了阿裏江的妻子。莫雷爾後來隻聽說那年阿裏江找到了一個大礦,一個足有五斤重的羊脂玉,就用那塊羊脂玉換取了來麗的愛慕。莫雷爾一直沒弄清楚,在和田這個產玉的地方,一個五斤重的羊脂玉不算稀奇,在這個全疆惟一不用公斤衡量重量的玉鄉,五斤隻是五斤,而不是五公斤,一塊羊脂玉是打不動整天跟玉打交道的采玉姑娘的,莫雷爾知道,阿裏江能娶到來麗這樣的始知道阿裏江一來到塔爾拉。就采到了羊脂玉一樣的來麗。原來的來麗的確在他心目中像羊脂玉一樣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