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雪

第七節

　　嶽母瞪了吳一晗一眼，惡狠狠地說道，閉上你的嘴，吳一晗，你做得太過分了，自己的老婆成了這樣，你還和別的女人勾勾搭搭的……如果不是你，也不會弄成這個樣子！

　　嶽晶晶止住哭泣，憤憤地看了吳一晗一眼說，你現在高興了？你是不是希望嵐嵐早點……早點……

　　你也給我閉上嘴！她媽幾乎是怒吼著，打斷了大女兒，道，你給我到一邊呆著去！

　　嶽晶晶沒敢還嘴，退到了一邊抹著眼淚。老太太發完了威，湊到嵐嵐的頭前，輕聲地對女兒說，嵐嵐，醫生的話……你都聽到了，媽的意思……

　　似乎把某個地方看膩了，嶽嵐嵐終於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她媽，冷冷地對她媽說道，你們能不能聽我說一句？

　　她媽流著淚，點了點頭。

　　嶽嵐嵐一字一頓地說道，那你們——都給我出去！出去！

　　嶽嵐嵐堅決不去醫院，誰說都不行，大家隻好隨了她。吳一晗去了趟醫院，找妻子的主治醫生說明了情況，想叫醫生到家裏去看看。醫生對吳一晗說，我去看可以，但這有用嗎？吳一晗說不出話來，醫生換了種口氣對吳一晗說道，你老婆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就別折騰了，你回去吧，回去好好伺候她，叫她過幾天安心日子吧。

　　這天，吳一晗正坐在辦公室裏發呆，突然接到嶽晶晶的電話，叫他趕快回家。嶽嵐嵐割腕自殺了。

　　吳一晗的心裏轟的一聲爆炸了，扔下電話就跑，一路驚慌地跑回家裏，看到一幫子醫生護士已經把嶽嵐嵐搶救了過來，正在給她輸液。吳一晗看著妻子睜著雙眼，無神地看著窗戶，他的眼淚奪眶而出。

　　吳一晗伸手摸著妻子被包紮過的手腕，看著妻子蒼白的沒有一點血色的臉，那張臉上再也尋找不出一點他熟悉的任性和強悍來，隻有虛弱，紙一樣薄的虛弱。他的心疼痛得厲害，忍不住又哭了起來，他拉著妻子的手向她保證：他今後再不和苗苗來往，不，再不聯係了。不僅是苗苗，任何女人他都不會理視了！

　　嶽嵐嵐的眼睛裏慢慢地湧出了淚水，她看著滿臉驚恐和悔恨的吳一晗，這才哭出聲來，把另一隻手放在丈夫的頭上，慢慢地摩挲著……

　　吳一晗給單位打電話請假，專門留在家裏陪著妻子，他要讓妻子放心。隻是，吳一晗從那天開始，幾乎不再和妻子說一句話，就像個啞巴，給妻子喂飯或者換尿布，都用動作代替了語言。幾天裏，他連一個字都不願意多說，就像是一下子患了失語症，幹完活後，就把自己關到陽台上，一個人坐在那裏抽煙，看著天空發呆。

　　日子一平靜下來，嶽晶晶又藏起老麵孔，重新換上了一副討好吳一晗的嘴臉。可吳一晗又變成了瞎子，對她就像一團稀薄的空氣，撞是撞見了，卻置之不理。嶽晶晶做的飯泡的茶，吳一晗雖然照吃照喝，隻是不對她說一個字。幾天下來，家裏的氣氛異常沉悶，如果不是做飯炒菜彌漫著的煙火氣息，還有人走動的聲音，屋子裏就像死穴一樣，靜得可怕。

　　這天，保險公司突然來了電話，是嶽晶晶接的。保險公司叫他們把交通事故的處理報告再複印一份送過去，說是原來的報告備案用了。吳一晗聽完嶽晶晶轉述了保險公司的意思，從陽台上回到屋子裏，找出處理報告翻了翻，隨手扔進了抽屜裏鎖了起來。嶽晶晶看著吳一晗的動作，跟上來問了一句，怎麽了，你不想去啊？吳一晗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嶽晶晶。嶽晶晶愣站了一陣，試探性地又說了一句，要不，我去一趟保險公司吧？吳一晗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隻是沒有給她一個明確的答複，根本就不理她。

　　晚上，嶽晶晶到新房那麵去睡覺了，嶽嵐嵐把吳一晗叫了過來，問他怎麽不去保險公司？吳一晗知道是嶽晶晶把這事告訴了妻子，他心裏一陣厭惡，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嶽嵐嵐說，你一直急著跑保險公司，沒有結果，現在人家主動來電話了，你卻不去，你是怎麽了，啊？見丈夫還是不說話，嶽嵐嵐等了一會兒，又說道，你是不是怕離開了，我又會幹傻事？一晗，我再不那樣了，給你們添麻煩呢。我的麻煩夠你們受了，你放心去吧，保險公司那麵可是正事，家裏的欠債已經很沉重了，以後可都是你的負擔，我……

　　說著，眼裏又是一片淚花。

　　吳一晗靜靜地看著妻子，還是什麽也不說，隻是搖了搖頭。

　　嶽晶晶這次忍不住了，氣惱地說，你到底怎麽了？一晗，跟我連話都不想說了，有什麽事可以說呀，你這樣對待我算什麽呀？我現在還是活的，我需要你的回答，你的聲音！

　　吳一晗別過頭，不看妻子，他卻說了句，我不想去！

　　你不想去，幹脆把報告交給姐姐，叫她替你去好了，啊？

　　算了吧。吳一晗拉過被子捂住頭，在被子下麵沉悶地說道，她去，更沒有用！

　　嶽嵐嵐望著丈夫用被子蒙住的頭，再說不出話來，腦裏一片空白。

　　盛夏的時候，嶽嵐嵐的病情進一步惡化，腸胃機能衰退很快，她不能吃東西了，一吃就吐，腸胃接受不了食物，隻好到醫院取來液體，每天給她掛吊瓶維持生命。過了一陣，嶽嵐嵐動不動就昏迷，好不容易清醒了，她的兩隻眼睛已經深深地凹陷下去，目光很空洞。吳一晗看著不忍，心裏也有些害怕，堅持要送妻子去醫院。嶽家的人都同意了，隻是大家商量好，一定要瞞著嵐嵐，反正，她現在經常昏迷，也弄不清家裏和醫院了。

　　他們把她送到了醫院，主治醫生把吳一晗叫到辦公室裏，鄭重其事地對他說，準備後事吧，病人拖不了幾天了。

　　吳一晗當即就哭了，回到病房，大家一看吳一晗的樣子，什麽都明白了，像誰下了口令似的，全都哭了起來。哭過之後，老頭老太太商量著，幾個人輪流倒班，在醫院裏照顧嵐嵐。吳一晗卻要自己一個人留下，和妻子度過最後這幾天。

　　安頓好後，不知是怎麽搞的，吳一晗心裏突然間不再那麽慌了。醫院裏有醫護人員，吳一晗其實也不是太累，隻是病房裏不能離人，要觀察病人的情況，及時傳叫醫護人員。還有，嵐嵐清醒時，得有人陪著她，免得當她弄清這是醫院，又會做出一些偏激的行為。吳一晗看著病床上的妻子，心想，她現在的這種樣子，可能弄不清楚醫院和家裏了，進醫院三天了，除了她在睡夢裏說過胡話，再也沒見她好好地說過一句話了。吳一晗守在妻子跟前，他想了很多，從自己記事起，想到上大學，和妻子認識、結婚、吵鬧，一直到妻子出車禍後，發生的許許多多的事情。這麽想著，吳一晗覺得心裏酸澀，默默地流了不少眼淚。有時，他會在心裏安慰自己，人世間這麽不幸的事都叫他趕上了，或者這就是命，傷心也沒有用，誰能逃得過命，誰又能改變命運呢！

　　一想到是命，吳一晗就像是找到了一根支撐似的，倒不那麽難受了，心裏慢慢平靜了下來。他雖然想到很多，但他還是沒有想到，苗苗這個時候竟會給他打電話過來。電話是打到醫務室的，護士來叫吳一晗時，他有點糊塗，他的手機一直開著，誰會把電話打到醫務室呢？

　　拿起電話，一聽到是苗苗的聲音，吳一晗腦子裏鈍鈍的，老半天都沒有反應過來。

　　苗苗在電話上說，她沒打吳一晗的手機，是怕他不方便，給他惹不必要的麻煩。吳一晗沒有問苗苗是什麽麻煩。苗苗怪吳一晗不給她打電話，她才聽說嵐嵐又進醫院了。她想來醫院看看嵐嵐。她是在征求他的意見。吳一晗對苗苗的有情有義非常感激，但他回絕了她，不讓她來醫院。嶽家的人像防賊一樣防著她，要是知道她來了，又是惹得嶽家的人不高興。算了吧，這確實是沒必要的麻煩。

　　苗苗在電話裏沉默了好長時間，最後才說了句，一晗，你要是認為不妥，我就不去好了。隻是——你得記著給我打電話！

　　掛了電話，吳一晗愣了半天，如果不是突然想到嵐嵐一個人還在病房裏，吳一晗還會愣下去。他最近越來越覺得自己不對勁了，腦子裏跟長了鏽似的，反應遲鈍。

　　嶽嵐嵐躺在醫院，糊裏糊塗過了兩個多星期。這天，她突然清醒了過來，並且看著吳一晗微笑了。倒把吳一晗嚇了一跳，要去叫醫務人員，卻被妻子喊住了。妻子清清楚楚地對吳一晗說，一晗，你別走，過來，我要和你說說話。

　　吳一晗走過來，伏在床邊，把頭湊到妻子跟前。妻子伸出手，摸著丈夫的下巴說，一晗，你的胡子又長長了，你怎麽不刮呢，我不愛看到你胡子長的時候，你等會刮掉吧。你一點都不老，留胡子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