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推開門硬生生地衝進來,同時把他的老婆像刮起一片葉子似的刮進了屋。老婆的火氣是隨著橫衝直撞的風一起進的屋子,她用手拍打著身邊冷冽冽的風,就好像她平時拍打坑沿的動作。火氣卻是衝著他來的,他能聽出老婆的火氣跟把她刮進來的風一般猛烈,但他躲著老婆像火爐一樣噴著火焰的目光,靠在炕牆上依然不緊不慢地抽煙,根本不理老婆的茬。老婆不是那種不依不饒的女人,一向幹脆利落慣了,他想先讓她說上幾句,泄完心頭的火,就不會再說什麽了。不就是丟了一隻羊嗎,呆會兒他去找回來就是,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他時不時地會弄丟一隻羊,不是他不用心,實在是他太愛喝酒,有時稍微喝多了一點,眼睛會花得數不清數,數著羊數有時會把自己也數進去,把羊趕回家來,老婆再數一遍,不是少一隻就是少了兩隻,為此,老婆經常跟他吵,罵他隻顧著往肚子裏灌馬尿,灌多了就光丟羊,他為什麽就不把他自己丟掉?他嘿嘿笑著對老婆說,我可不能丟,我要是連自己都丟了,你不就成寡婦了嗎。每當說到這個時候,老婆就不好再說什麽,覺得他還是比羊重要,就停住不再罵他,他也會自覺地去尋找丟失的羊。一般情況下,羊是不容易丟掉的,羊像人一樣,就是走的再遠,也會回到自己家裏來。家有特殊的氣味,人和羊都戀著這個氣味呢。就像他每次喝多了酒,隻要沒有倒下,腦子被酒精燒得再糊塗,他也能夠走回家來,到家了才算是走到了頭,再也撐不住,醉得躺哪兒算哪兒,怎麽樣都舒服。丟掉的羊也是,每次他去找羊時,總會在半路碰上正慢慢吞吞往回走的羊,就是這隻丟掉的羊不認得回家的路,可路認得它,好像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它不往這條回家的路上走都不行,路會固執地一直把它帶回家來。
所以,他對丟失掉的這一隻羊,一點也不像老婆那樣著急,再說了,又是大白天,這隻丟掉的羊又是它自己從羊圈裏走失的,它能到哪裏去?到處都被大雪覆蓋著,白茫茫一片,外麵除了雪外,沒有一點能吃的東西,過一會兒它自己會回來的。就算它這次出去,因為這茫茫的大雪覆蓋了大地而失去路的指引回不來,要去找它也好找,大冬天的,別的羊都在圈裏窩冬呢,就它一隻羊的蹄印留在雪地上,像是誰故意在路上做的標記似的,還不好找?
老婆卻不這樣認為,她說就是因為有雪,羊跑出去才不好找,羊是白的,雪也是白的,都白成了一團就不好認,你哪知道哪個白是羊呢?
都怪你,老婆氣憤地對他說,我說那個黑眼圈這幾天有點不正常,叫你用繩子拴住,你說沒事沒事,不拴住它,這下,它跳出圈欄跑了,你不把它找回來,現在丟掉的是一隻羊,可它是母羊,等於丟掉的是兩隻、三隻羊,不定是多少隻呢。
丟掉的這隻母羊叫黑眼圈,它全身都是雪白的,就眼睛周圍長了一圈黑毛,所以他叫它黑眼圈。這幾天他和老婆都發現黑眼圈有點異常,不好好吃幹草,也不和羊群呆在一起,整天將兩條前腿搭在羊圈欄上,望著外麵的雪地,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不知它想做什麽。他用羊鞭子都教訓它好幾次了,它依然如故。老婆早就提醒他用繩子拴住它,免得跳出羊圈丟失,可他沒當一回事。這下,黑眼圈跑丟了,老婆不生他的氣才怪呢。
好了好了,照你這個說法,這黑眼圈大冬天也會發情生羔子了,那好,我現在也不去找,等過上幾天,再去找,肯定會找回來一群羊的。他一邊說一邊呼嚕呼嚕地笑著和老婆打趣,想消除老婆的火氣。
你在冬天才會發情呢!老婆罵了他一句,氣呼呼地過來掀掉他身上的被子,把他從炕上扯下來,給他扔過來羊皮大氅,叫他去找丟掉的黑眼圈。
他磨蹭著穿上大氅、靴子、帽子,沒忘從炕頭抓上酒瓶子揣進懷裏,在酒瓶子四周還掖幾下,才出了門,去馬圈裏牽馬,一看馬圈裏是空的,知道兒子又騎著馬出去玩了,罵了一句兒子。出了馬圈,他打聲呼哨,一隻黑鷹呼地從堆柴草的屋子衝出來,準確地落在他的右肩上。他用手輕輕摸了摸這個一直陪伴著他的老夥計光滑柔軟的羽毛,帶著它走進寒風中。
他想的一點也沒錯,跑丟的黑眼圈的確在雪地上留下了蹄印,但雪是老雪,叫風吹得硬了,羊蹄印不太明顯,他辯認了一陣,才確定羊走失的方向。他用力裹了裹身上的羊皮大氅,在寒風的凜冽中狠狠跺一下腳,抬眼望了望蒼茫的天空,然後覓著若隱若現的羊蹄印,走進了雪野。
雪是個奇妙的東西,能把大地變得更大,看上去比天都要大,天能看到那種令人心神都能平靜下來的藍色邊沿,雪地卻看不到,雪地隻有單純的白色。在純靜的藍色的天下麵,白雪地還在無盡地延伸著,一直延伸到天裏麵去了,快要把天撐破了似的,白得晃人的眼哩。
地上的雪不算太厚,也不薄,隻是雪積得久了,踩上去不像雪了,沒有了那份令人心顫的柔軟,像被踩疼似的,還能發出咯吱咯吱有些尖銳的叫聲。他喜歡雪,尤其喜歡這種在土地上存留許久,已變得有些堅硬的雪,像出征戰士的一層盔甲似的,穿在大地的身上,再尖利的風也刺不透這層盔甲,銳利的寒氣鑽不進土壤裏去,這樣,土地裏的草根受不了凍,窩在溫暖的土地裏歇息著,像人似的,把一個春天一個夏天,還有一個秋天的疲勞都在這個硬雪覆蓋著的冬天裏靜靜地卸下來,然後一點一點地消融在寬大而溫暖的土地裏。來年春天,卸盡疲憊攢足勁的草開始了它新一輪的年月,瘋長起來。到那時候,人也攢足了精神,男人女人都像發情的公羊母羊,白天晚上都有使不完的勁,到處是癲狂歡悅的聲音。
這都是冬天由柔軟變得結實的硬雪給捂出來的。
他想著硬雪的好處,踩著硬雪一路走著,不時從懷裏掏出酒瓶,擰開蓋子呡上幾口。雪野上靜悄悄地,沒有了風。風怕寂寞,都到有人的村莊裏湊熱鬧去了。隻要沒有風作怪,寒冷的冬天就並不顯得多麽寒冷,又有這麽多的雪鋪在地上,像鋪著新鮮的棉墊子似的,看著都叫人心裏暖融融的。沒有老婆在跟前看這也不順眼,那也不順眼的嘮叨,也沒有羊群圍在身邊吵鬧的叫聲,他獨自在寂靜的雪野一邊喝著酒,一邊不緊不慢甚至還可以東張西望地走,心情竟好得不像是丟掉一隻羊,倒像白撿了一隻羊,那種歡暢讓他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出十幾裏地,也沒有覺出一絲疲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