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新語》是唐人劉肅所撰。這是一本什麽性質的書,自宋以來就有不同的看法。《新唐書·藝文誌》、《郡齋讀書誌》、《直齋書錄解題》均視其為雜史類,《宋史·藝文誌》列其為別史類,《四庫全書》則列其為子部小說家類。當代有的學者稱其為“曆史瑣聞類的筆記”。認識上的不一致,正說明該書還需要進一步深入研究。
劉肅為什麽撰《大唐新語》
劉肅,新、舊《唐書》中均未有其傳,《通鑒》中的有關部分也未記載其政治活動。這樣一來,劉肅的生卒年月及其曆史地位就很難敘述清楚了。僅為人知者,是《新唐書·藝文誌》中稱劉肅為“元和中江都主簿”。《全唐文》卷六九五載:“肅元和中曆江都縣、潯陽縣主簿。”《大唐新語原序》題目下有結銜題“登仕郎前守江州潯陽縣主簿劉肅撰”。《直齋書錄解題》卷五《雜史類》也載劉肅是“江都縣主簿”。看來,他先後曾任江都縣、潯陽縣主簿是可信的。
元和,是唐憲宗的年號,憲宗在位15年,劉肅在憲宗以前或以後還有什麽事跡,現在就無從談起了。不言而喻,劉肅惟一為人所知的曆史貢獻,就是修撰《大唐新語》。
劉肅為什麽要修撰《大唐新語》呢?他在該書的《序》中認為,自有文字以後,史書就逐步產生了,從《尚書》、《春秋》到《史記》、《漢書》,日益增多,史書的內容也有發展。從唐朝建立(618)到他所處的元和(806-820)年間,已經200年之久,也需要有人來寫唐代的曆史。他說:“聖唐禦寓,載幾二百,聲明文物,至化玄風,卓爾於百王,輝映於前古。”這就是說,唐代200年的曆史,比前代更值得去寫。同時也說明《大唐新語》是成書於元和年間,否則就不便說“載幾二百”了。但是,他不是去寫唐代的通史,而是“起自國初,乞於大曆,事關政教,言涉文詞,道可師模,誌將存古”。也就是主要寫自唐初至代宗末年,與“政教”有關,可為後來人“師模”的有關內容。
劉肅認為的與“政教”有關,可為後人“師模”的內容是什麽呢?他在其《總論》中談到,史書的社會作用非常之大。他以《春秋》為例說:“仲尼因魯史成文,著為《春秋》。尊君卑臣,去邪歸正。用夷禮者無貴賤,名不達於王者無賢愚,不由君命者無大小。邪行正棄其人,人正國邪,全棄其國(《全唐文》卷六九五作‘人邪行正棄其人,人正國邪棄其國’)。此《春秋》大旨也。故誌曰:仲尼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又曰:撥亂世反諸正,莫近於《春秋》。《春秋》憑義以製法,垂文以行教,非徒皆以日係月編年敘事而已。”簡言之,《春秋》的主要內容是“尊君卑臣,去邪歸正”。它的社會作用是可使“亂臣賊子懼”,“撥亂世反諸正”。因而,它不是單純的按照年月順序去敘述曆史事實,而是“憑義以製法,垂文以行教”,對鞏固統治者的地位產生重要的影響。不難看出,他對《春秋》是頂禮膜拜的。
在他看來,《春秋》以後的史籍就不同了,司馬遷的《史記》,班固的《漢書》,都有缺點。他說:“後之作者無力,病諸司馬遷意在博文綜核疏略,後六經而先黃老,賤處士而寵奸雄;班固序廢興則褒時而蔑祖德,述政教則左理本而右典刑。此遷、固之所蔽也。”這裏劉肅主要批評司馬遷與班固在評論人和事的問題上沒有繼承《春秋》的思想。他對司馬遷的批評,與班固的觀點相同。班固說:司馬遷“其是非頗繆於聖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對班固的批評,他又借助於範曄。範曄說:“彪、固譏遷,以為是非頗謬於聖人。然其論議常排死節,否正直,而不敘殺身成仁之為美,則輕仁義,賤守節愈矣。”總之,在劉肅看來,司馬遷、班固都背離了儒家思想,司馬遷不重視儒家經典,不按《春秋》的是非標準評論曆史人物,重利輕義;班固雖批評過司馬遷,但他又重蹈覆轍,“輕仁義,賤守節”,因而,他們都目光短淺。
不過,他認為司馬遷、班固還有其優點,對他們應該取長補短。他說:“然遷辭直而事備,固文贍而事詳。若用其所長,蓋其所短,則升堂而入室矣。”非常明顯,他肯定司馬遷、班固的地方是其敘事的方法,他要取長補短,必然是取其敘事的方法,糾正其背離儒家思想的觀點。
魏晉南北朝時期,政治上的動蕩,使封建的紀綱廢弛,上下失序。尊卑上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思想,很難作為統治者的行動準則,無疑,在史學領域中也就更難貫徹這種思想了。所以他說:“自茲已降,漸已陵替也。”
唐朝建立後,“革隋之弊,文筆聿修。貞觀開元述作為盛,蓋光於前代矣。”但劉肅沒有說明“光於前代”表現在什麽地方。不過,他讚揚什麽,批評什麽的態度是非常明顯的,從其態度中很自然的可以看出其著述的主張。他認為《春秋》以後,“異端斯起,莊、列以仁義為芻狗,申、韓以禮樂為癰疣,徒有著述之名,無裨政教之闕。聖人遺訓幾乎息矣。”他把道家、法家思想都視為“異端”,被他視為“異端”的根據,是這些思想“無裨政教之闕”,從而背離了“聖人遺訓”。由此可見,必須是對“政教”有益者,才能被劉肅認為是有價值的著述。
劉肅對荀爽的《漢語》十分崇拜。荀爽是東漢桓帝時人,他在其對桓帝的上疏中說:“臣聞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有禮義。禮義備,則人知所厝矣。”又說:“昔者聖人建天地之中而謂之禮,禮者,所以興福祥之本,而止禍亂之源也。人能枉欲從禮者,則福歸之;順情廢禮者,則禍歸之。”這就是說,夫妻、父子、君臣的關係就是禮義的內容,禮義可以“興福祥”,“止禍亂”。顯然這是儒家思想。在這種思想指導下,他“著《禮》、《易傳》、《詩傳》、《尚書正經》、《春秋條例》,又集漢事成敗可為鑒戒者,謂之《漢語》”。既然荀爽“集漢事成敗可為鑒戒者,謂之《漢語》”,他要按照荀爽的指導思想進行著述,必然是集唐事成敗可為鑒戒者,謂之《大唐新語》。他說:“今之所記,庶嗣前修。不尚奇正之謀,重文德也;不褒縱橫之書,賊狙詐也;刊浮靡之詞,歸正也;損術數之略,抑末也。理國者以人為本,當厚生以順天;立身者以學為先,必因文而輔教。纖微之善,罔不備書,百代之後,知斯言之可複也。”顯而易見,他效法荀爽,要重“文德”,“歸正”、“抑末”,拋開那些“奇正之謀”,“縱橫之書”,“術數之略”,而且還要人們相信,他的論述在百代以後還有作用。這樣一來,他要著述的內容必然是與政治有關,可謂統治者有所借鑒的人物活動或曆史事件。因此,如果我們認為《大唐新語》的“新”是針對《漢語》而言,該書是繼《漢語》之後又一本對統治者有鑒戒作用的史書,肯定是符合曆史實際的。劉肅撰寫該書目的,就是從曆史上總結經驗,吸取教訓,為統治者提供借鑒。
《大唐新語》始見於《新唐書》卷五十八《藝文誌》的雜史類,《宋史》卷二〇三《藝文誌》的別史類改稱其《唐新語》,明人刻本改題《大唐世說新語》或《唐世說新語》,《四庫全書》又恢複原來的名稱《大唐新語》。
《大唐新語》的內容
劉肅撰《大唐新語》的目的明確了,該書的內容自然也就容易理解。全書共分13卷,30個門類。這些內容的資料來源,主要是唐代的國史、實錄。因為各卷、各門類中所提到的人物活動,在兩《唐書》的有關人物傳中大多都有記載,內容大體類同。眾所周知,後晉修撰《舊唐書》時,尚有九朝實錄,武德至大曆,當然在九朝之內。《舊唐書》所載這個範圍內的紀傳,必然以有關實錄為依據。趙翼說:“今細閱《舊書》文義,知此數朝紀傳,多鈔實錄、國史原文也。”趙翼所列舉的例子,充分說明了他的觀點是正確的。歐陽修等人所修的《新唐書》,必然借助於《舊唐書》。這樣一來,兩《唐書》各傳中與《大唐新語》相同的內容,必然都來自有關的實錄、國史也就不言而喻了。同時,也說明《大唐新語》所載的史料雖然不多,但其可信程度是不會低於兩《唐書》的。當然,在個別具體問題上與兩《唐書》有所差別也是存在的。例如,兩《唐書》的《文德皇後傳》與《長孫無忌傳》,均載文德皇後是長孫無忌之妹,而《大唐新語》卻載:“無忌,後之弟也。”還有一些兩《唐書》所沒有的內容,主要是劉肅要按照自己的修史目的選擇資料,從而與兩《唐書》的作者選取資料的角度不同所致。這些差別,雖然也應加以注意,但並無關大局。
該書的主要內容,概括起來有以下幾點:
一、唐代良好的君臣關係。良好的君臣關係,意味著統治集團內部矛盾的緩和。這種緩和表現在多方麵,如皇帝善於用人。唐太宗重用房玄齡、杜如晦,致使“言良相者,稱房杜焉”。又重用魏徵,聽到很多有價值的建議,在魏徵死後,他“征遼不如意,深自悔恨”,於是歎道:“魏徵若在,不使我有此舉也。”唐玄宗重用姚崇,“而天下大理”。唐太宗發現馬周才能出眾,立即重用。這些都從不同方麵說明在貞觀之治與開元之治中人的因素極為重要。太宗、玄宗能夠充分發揮人的作用,是他們在政治上成功的重要原因。
善於納諫,是封建皇帝的美德,曆來為封建史家所讚頌。唐太宗善於納諫,婦孺皆知,該書也載這種事例頗多。至於唐高祖、唐高宗、武則天、唐玄宗納諫的事例也記載不少。其中的《極諫》,記載了不少臣僚冒著很大的風險向皇帝進諫的事例。例如,關於武德年間孫伏伽、蘇長(蘇世長)批評唐高祖的問題。孫伏伽是萬年縣法曹,他尖銳批評唐高祖剛做了皇帝就奢侈腐化。蘇長更是指桑罵槐,把唐高祖所修的披香殿說成是隋煬帝所修,實際上是把唐高祖比做隋煬帝。關於張玄素批評唐太宗修洛陽宮的問題。貞觀初,太宗欲修洛陽宮以備巡幸,張玄素以秦修阿房宮、隋修乾陽宮而亡的教訓力諫罷修。關於來公敏勸阻唐高宗西幸涼州的問題,在高宗將幸涼州時,群臣都認為隴右一帶經濟狀況不佳,不宜前往,詳刑大夫來公敏進一步諫道:“隴右諸州,人戶寡少,供待車駕,備挺稍難。”最後還說,竊竊私議陛下者很多。
以上記載,既說明高祖、太宗、高宗、玄宗等有納諫的美德,同時也說明與這些皇帝同時的臣僚們忠於皇帝的賢行。孔子的“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的主張,在這裏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忠烈》中還記載了忠君不惜犧牲自己的事例。武則天時,睿宗為皇嗣,有人誣告睿宗“潛有異謀”,武則天令來俊臣按之,有關者都經不起嚴刑拷問,違心地胡言亂語,隻有安金藏仗義執言,反對歪曲事實,並且自己引刀剖腹,使“其五髒皆出,流血被地”,以致氣絕而表示“皇嗣不反”。還有堯君素忠於隋的事例。當李淵已進兵關中,隋朝政權已土崩瓦解時,堯君素還為隋據守河東(山西永濟),原隋將軍屈突通勸他降唐,他反羞辱之,其妻勸其投降,他又痛罵不絕,還引弓射之。最後他向部下表示:“隋室傾敗,天命有歸,吾當斷頸以付諸君也。”不久,即為麾下所殺。安金藏忠於睿宗,使武則天讚歎不已,堯君素忠於隋煬帝,使唐太宗“嘉其忠節”。實際上這是所有的封建皇帝都希望其臣下像安金藏、堯君素那樣忠於自己。即使像隋煬帝那樣的皇帝,為臣者也應始終如一。
另外,《諛佞》中還從反麵記載了一些貌似進諫實際上是陰謀家的人物活動。例如,太宗在一樹下說:“此嘉樹”。站在身旁的宇文士及就“美之不容口”,太宗麵有怒色地說:“魏徵嚐勸我遠佞人。我不悟佞人為誰矣,意常疑汝而未明,今乃果然。”結果,使宇文士及十分難堪。另如,武則天稱帝,以睿宗為皇嗣,居東宮,洛陽有王慶之者,投武則天之所好,“請廢皇嗣而立武承嗣為太子”。武則天不同意,他痛哭流涕,死皮賴臉地一再請求,最後激怒了武則天,把他推出去打死了。這些善於察言觀色,對皇帝投其所好者,以忠於皇帝的假象,掩蓋其別有用心的實質。記載這些事例的用意,自然是要後人提高警惕,不要為那些陽奉陰違、口蜜腹劍的人所迷惑。
二、為官要公正清廉。該書所載為官要公正的內容很多。例如,貞觀年間,唐太宗問褚遂良道:“卿知起居注,記何事?大抵人君得觀之否?”褚遂良對曰:“今之起居,古之左右史,書人君言事,且記善惡,以為鑒戒,庶乎人主不為非法。不聞帝王躬自觀史。”太宗又問道:“朕有不善,卿必記之耶?”遂良回答曰:“守道不如守官,臣職當載筆,君舉必記。”褚遂良既忠於職守,也不分上下,一視同仁,真可謂公正無私了。另外,貞觀時有人盜官糧被侍禦史張玄素所彈劾,太宗大怒,特令斬首。中書舍人張文<據律力爭,認為不應定為死罪。太宗認為“倉糧事重,不斬恐犯者眾”。魏徵進言道:“陛下設法,與天下共之。今若改張,人將法外畏罪。且複有重於此者,何以加之?”盜糧者終究未被處死。封建法律雖然體現著地主階級的意誌,但當人們還沒有這種科學的認識時,皇帝能按法律辦事,自然是被人們喜聞樂道的。
關於為官清廉的記載,專有《清廉》一門,唐初的李襲譽,“性嚴整,在職莊肅,素好讀書,手不釋卷。居家以儉約自處,所得俸祿,散給宗親,餘貲寫書數萬卷。”他還告誡子孫道:“吾不好貨財,以至貧乏。京城有賜田一十頃,耕之可以充食;河南有桑千樹,事之可以充衣;所寫得書,可以求官。吾歿之後,爾曹勤此三事,可以無求於人矣。”他愛好讀書,所得俸祿用以寫書,又注意發展生產而不貪財,自然是可讚揚的清廉。
武則天時的裴炎,“雖官達而清貧”,後受冤而被誅,臨刑時竟無分毫遺留,後被“收其家,略無積聚,時人傷焉”。武則天時的李懷遠“久居榮位,而好尚清簡,宅舍屋宇無所增改”。誠然,這些清廉的官僚並不代表勞動人民的利益,他們的所作所為也不能改變他們剝削階級的地位,像李襲譽,他在京城有賜田十頃,當然他不會親自耕種,必然靠剝削別人的剩餘勞動為生。但是,在封建社會裏,能把剝削局限在法律所允許的範圍之內,使勞動者能夠清楚其受剝削的程度,同時也知道自己在受剝削之外還有為自己而勞動的希望,勢必使勞動者的生產積極性有所提高。因此,李襲譽這樣的清廉官吏,比起那些貪得無厭、肆無忌憚的剝削者來說,必然受到人們的讚揚。這樣的後果,勢必使社會矛盾緩和,統治者地位更加鞏固,從而也為統治階級所稱道。當封建社會隻能產生這樣的清廉者的時候,我們不能不說這些人物是人類曆史前進的積極因素。劉肅稱道這些公正、清廉的官吏,正是為了封建統治者的長治久安。
三、官吏要勤於政事。武則天時,郭元振為涼州都督。“先是涼州南北不過四百餘裏,吐蕃、突厥二寇頻至城下,百姓苦之。元振於南界硤石置和戎城,北界磧中置白停軍,控其路要,遂拓州境一千五百裏。自是虜不複縱。又令甘州刺史李漢通置屯田,盡水陸之利。往年粟麥斛至數千,及元振為都督,一縑易數千斛,軍糧積數十年,牛羊被野,路不拾遺。至涼州五年,夷夏畏慕。”這樣擴大生產地的範圍,保護生產環境的安全,又積極發展生產,自然對統治者與被統治者都是有利的。
開元初年為河南尹的李=,辦事極為認真,有一寡婦與道士私通,欲除其子而減少障礙,遂誣告其子不孝,其子不便辯解,甘願認罪。李=並不輕信母子二人的言論,派人深入調查,發現了寡婦與道士的私事,遂杖殺了道士與寡婦。此事在《舊唐書·李=傳》中沒有記載,《新唐書·李=傳》中的記載,也較《大唐新語·政能》的記載簡略。不難理解,劉肅突出記載此事,是認為李=的勤政美德可為後人借鑒。另外,像唐初的薛大鼎,為滄州刺史時,疏通棣河,“引魚鹽於海”。還有武則天時的薑師度,因其“勤於為政,又有巧思,頗知溝洫之利”。因而,該書記載:薑師度“明於川途,善於溝洫,嚐於薊北約魏帝舊渠,傍海新創,號曰平虜渠,以避海難,饋運利焉”。這些官員被封建史家稱為“良吏”或“循吏”,正說明他們是封建社會裏的楷模人物,後人應當效法他們。
四、統治者應該博學有識。“博學”與“有識”是密切相關的,“博學”才能“有識”,“有識”源於“博學”。這一點在唐太宗身上體現得最為明顯。例如,“太宗欲見前代帝王事得失以為鑒戒,魏徵乃以虞世南、褚遂良、蕭德言等采經史百家之內嘉言善語,明王暗君之跡,為五十卷,號《群書理要》,上之。”太宗看了此書,喜出望外,覺得大長見識,遂手詔曰:“朕少尚威武,不精學業,先王之道,茫若涉海。覽所撰書,博而且要,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使朕致治稽古,臨事不惑。其為勞也,不亦大哉!”應該說,唐太宗在這方麵是虛心的,他坦白地承認,從書中知道的東西,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從而使他在政治活動中收到顯著的效果。於是,他對撰書者大加讚揚,並給以獎勵,同時,把此書對“太子諸王,各賜一本”。玄宗也說:“朕於百事考之,無如文籍。先王要道,盡在於斯。是欲令經史詳備,聽政之暇,遊心觀覽。”因此才有儲無量等“奉詔整理內庫書,至六年,分部上架畢”以供使用。這都充分說明,“博學”與“有識”是有所作為的統治者不可缺少的兩個方麵。正因為如此,《大唐新語》中有關這方麵的記載不少。
由於“博學”、“多識”的社會作用非常顯著,所以,統治者極為重視這方麵的人才。褚遂良知識淵博,唐太宗就稱讚他道:“立身之道,不可無學。遂良博識,深可重也。”有一次,太宗外出,有人建議“載書以從”。太宗道:“不須,虞世南在,此行秘書也。”虞世南為秘書監,他於“省後堂集群書中奧義,皆應用者,號《北堂書鈔》”。不難看出,虞世南的文化作用與政治作用統一起來了。
還有太宗時的王義方,“博學有才華,杖策入長安,數月,名動京師。”尤其對史籍更為熟悉,因而被拜為侍禦史。太宗高度評價魏徵的原因之一,也是因其“博通群書,頗明王霸之術”。裴士淹“聰悟柔順,頗精曆代史。玄宗甚愛之,馬上偕行,得備顧問”。這都說明“博學”、“多識”是從政的必要條件。
博學之士不僅可得到皇帝的重用,而且也得到社會的尊重。玄宗時的賀知章,遷禮部侍郎,加集賢院學士。當然這是非常光榮的事。宰相源乾曜問張說道:“然學士與侍郎,何者為美?”張說對曰:“侍郎,自皇朝已來,為衣冠之華選,自非望實具美,無以居之。雖然,終是具員之英,又非德賢所慕。學士者,懷先王之道,為縉紳軌儀,蘊揚班之詞彩,兼遊夏之文學,始可處之無愧。二美之中,此為最矣。”二者比較,學士因有學問,故為“二美”之中的最美者。學士為“縉紳軌儀”,也就是學士為高級官吏的榜樣。當然說明學士的社會地位比各種官吏更高。此事《舊唐書》卷一九〇中《賀知章傳》中沒有記載,《新唐書》卷一九六《賀知章傳》也記載得較為簡略,《大唐新語》較詳細地記載此事,正說明劉肅是為統治者提供借鑒,要統治者知道“博學”是“多識”之源,“多識”才能在政治上有所作為。
五、統治者應不斷進行改革。武德九年(626)十一月,唐太宗即位不久,就下詔改變隋朝“政刻刑煩”的弊端。他下詔說:由於隋朝“政刻刑煩”,致使上下之間,朋友之間,同僚之間的關係極不正常,“自今已後,宜革前弊,庶上下交泰,品物鹹通。”於是,“風俗一變,澆漓頓革矣。”另如,玄宗時的薑晦為吏部侍郎,改革了選拔人才的製度,也有很好的效果。本來,在選拔人才時,“吏曹舍宇悉布棘,以防令史為與選人交通。”薑晦“盡除之,大開銓門,示無所禁。私行置者,晦輒知之,召問,莫不首伏。”最初,這種改革曾遭到不少人的指責,認為這是不遵“前軌”,但在收到“銓綜得所,賄賂不行”的效果時,就“舉朝歎服”了。
玄宗時有關>車問題的改革,更有實際意義。>車是載皇帝內棺的車子。按照古製,皇帝即位,即製內棺,每年都要加漆,表示“存不忘亡”。皇帝外出,用車載內棺隨行,稱為>車。有一次,玄宗外出,看到>車,遂問左右是什麽東西。有人答曰:“禮》雲:天子即位,為>,歲一漆之,示存不忘亡也。出則載以從,先王之製也。”玄宗認為這種“先王之製”毫無意義,遂“命焚之”。從此以後,皇帝外出,再沒有>車相隨了。這種改革,無疑可以減少人力、財力的浪費,很有實際意義。
此外,從《厘革》中還可以看出,宰相製度、城市管理製度、衣冠製度、選拔人才製度以及風俗習慣等等,都在隨著曆史的發展不斷有所變化。這就給人以啟示,統治者必須隨著社會的發展不斷改變自己的統治方式或手段,以利於鞏固自己的統治地位。
六、吸取教訓,引以為誡。《諧謔》主要載這方麵的內容。這些內容,看來是以詼諧的口氣,開玩笑的方式,諷刺一些人或事,實際上是告誡人們,處事待人必須謹慎,不能隨心所欲,不僅要從正麵總結曆史經驗,也要從反麵吸取教訓。例如,在唐太宗的一次近臣宴會上,因為歐陽詢“瘦小”而貌甚“寢陋”,長孫無忌就對他諷刺道:“聳膊成山字,埋肩不出頭。誰家麟閣上,畫此一?猴?”長孫無忌是唐太宗文德皇後之兄,又是玄武門之變中唐太宗奪取帝位的得力助手。但歐陽詢不畏權貴,應聲對曰:“索頭連背暖,漫襠畏肚寒。隻由心溷溷,所以麵團團。”歐陽詢對長孫無忌的回擊頗為有力,連太宗也很不高興地說:“汝豈不畏皇後聞耶?”讀了這個故事,誰能不稱讚歐陽詢才華出眾,不畏權貴的勇氣十足呢?歐陽詢“聰悟絕倫,讀書即數行俱行,博覽經史,尤精《三史》”。其書法更為驚入,他“初學王羲之書,後更漸變其體,筆力險勁,為一時之絕,人得其尺牘文字,鹹以為楷模焉”。甚至高麗也“甚重其書,嚐遣使求之”。這樣優秀的人才,隻是因為其貌不揚,即遭戲弄,必然引起人們的同情。不言而喻,記載這些內容,是要最高統治者不要袒護權貴,也不要以貌取人。
另一類同的例子是,貞觀初,溫彥博為吏部侍郎,因其選官不當,被落選者裴略所嘲諷。裴略以竹喻溫彥博道:“竹,冬月不肯凋,夏月不肯熱,肚裏不能容國士,皮外何勞生枝節?”又以屏牆喻溫彥博曰:“高下八九尺,東西六七步,突兀當廳坐,幾許遮賢路。”溫彥博意識到這是挖苦自已,感到非常慚愧,遂又選用了裴略。
武則天執政時,濫用官吏的現象非常嚴重,於是,就有人認為,官員之多,“車載鬥量”,是“可笑事”。高宗總章年間,長安興善寺遭火災,“尊像蕩盡”,於是,就有道士李榮詠之曰:“道善何曾善,雲興遂不興。如來燒亦盡,唯有一群僧。”此詩雖是道家對佛家的諷刺,但也說明如來佛法無窮純係子虛烏有。言外之意,當然是要統治者無須依靠佛教去鞏固自己的統治地位了。
根據以上內容,《諧謔》一門主要是作者批評一些自己認為不利於封建統治的人和事,希望統治者能夠吸取教訓,不要重蹈前人覆轍。但是,有人卻認為,“然其中《諧謔》一門,繁蕪猥瑣,未免自穢其書,有乖史家之體例。今退置《小說家類》,庶協其實。”這就是《大唐新語》由雜史被改為小說的理由。其實,這種理由並不充分。既然《大唐新語》仿照《漢語》,是“可為鑒戒者”的著述,故而被列為雜史,那麽,批評一些不利於封建統治的人和事,要統治者引以為戒,豈不正是“有裨勸戒者”嗎?至於“繁蕪猥瑣”,莫非是指文字較為通俗,不夠嚴肅。其實,這正是以帶刺激性的手段促使統治者不要再走前人的老路。如果說其他內容是從正麵勸告統治者應該怎樣總結前人的經驗,那麽,《諧謔》門就是從反麵警告統治者應該吸取前人的教訓。二者是殊途同歸。因此,《四庫全書總目》的內容是違背了劉肅的原意的。
《大唐新語》的史學地位
根據《大唐新語》的內容來看,唐代後期產生這樣的著作並非偶然的現象,而是和曆史的前進與史學本身的發展密切相關的。
南北朝時期,國家長期陷於分裂狀態,隋朝統一,僅僅28年,就又土崩瓦解。由此可見,繼隋之後的統一王朝,怎樣長期存在下去是統治者必然要考慮的問題。唐高祖接受令狐德的建議,下詔修魏、周、隋、梁、齊、陳等6種史書,正是為了“多識前古,貽鑒將來”。唐太宗經常與人研討古今,並親自參與《晉書》的修撰,更為人所熟知。高宗初年,也“留心政道”,還曾向令狐德了解過曆史上什麽是“王道”與“霸道”,以及二者的關係,同時還問過“禹、湯何以興?桀、紂何以亡”等問題。
唐朝後期,憲宗是很有作為的皇帝,他“剛明果斷,自初即位,慨然發憤,誌平僭叛,能用忠謀,不感群議,卒收成功”。有所作為者必然更注意總結曆史經驗。他曾對李吉甫說:“朕近日畋遊悉廢,唯喜讀書。昨於《代宗實錄》中,見其時綱紀未振,朝廷多事,亦有所鑒誡。”由此可見,有人認為他“讀列聖實錄,見貞觀、開元故事,竦慕不能釋卷”是真實的。由於他“既覽國史,乃知萬倍不如先聖”,所以才發奮圖強的。
憲宗不僅重視本朝的曆史經驗,而且也重視古代的曆史經驗。他曾問宰相李藩道:“前代帝王理天下,或家給人足,或國貧下困,其故何也?”李藩借古人的話道:“儉以足用。”繼而又進一步發揮“儉以足用”的意思說:“蓋足用係於儉約。誠使人君不貴珠玉,唯務耕桑,則人無淫巧,俗自敦本,百姓既足,君孰與不足,自然帑藏充羨,稼穡豐登。若人君竭民力,貴異物,上行下效,風俗日奢,去本務末,衣食益乏,則百姓不足,君孰與足,自然國貧家困,盜賊乘隙而作矣。今陛下永鑒前古,思躋富庶,躬尚勤儉,自當理平。”憲宗對李藩的論述,深信不疑,表示一定“誠心”照辦。另外,他還向李藩問道:迷信的人向鬼神祈禱消除災殃可以轉禍為福嗎?李藩對曰:“臣竊觀自古聖達,皆不禱祠。”他以仲尼與漢文帝為例說:“仲尼病,子路請禱,仲尼以為神道助順,係於所行,己既全德,無愧屋漏。……則禍福之來,鹹應行事,若苟為非道,則何福可求?是以漢文帝每有祭祀,使有司敬而不祈,其見超然,可謂盛德。若使神明無知,則安能降福;必其有知,則私己求媚之事,君子尚不可悅也,況於明神乎!由此言之,則履信思順,自天之,苟異於此,實難致福。故堯、舜之德,唯在修己以安百姓。”憲宗完全讚成李藩的意見。非常明顯,憲宗重視曆史的經驗,是為了當時政治的需要。劉肅在這時候,也就是憲宗渴盼有人為他總結曆史經驗,以便從中找尋借鑒的時候修撰《大唐新語》,決不是偶然的巧合,在沒有證據說明他是奉命所撰以前,至少可以說他是為了迎合時代的要求而撰。
從史學本身的發展來說,自西漢董仲舒提倡獨尊儒術,罷黜百家以後,天人感應,皇權神授的思想嚴重地影響到史學領域。從《漢書》起,經《後漢書》、《三國誌》以至南北朝的幾種正史,都程度不同地反映了這種思想(詳見拙作《魏徵的史學地位》)。到了唐初,這種情況有了很大改變。魏徵總負責的《五代史》,從史學思想上,主要突出人在一個王朝興衰中的作用,不再講什麽天的作用了。主要是統治者從曆史的實際中意識到,宣揚天命固然可以說明自己取得統治地位是名正言順的,但又無法防止別人也舉起皇權天授的旗幟來取代自己。正因為如此,李淵起兵時雖然也“自以姓名著於圖A,太原王者所在”,從而認為“隋曆將盡,吾家繼膺符命”而要進兵長安。但當他取得政權以後,他倒不講天命,而是相信“隋以惡聞其過亡天下”,遂采取相應的措施主動鞏固自己的地位了。唐太宗更加重視曆史的經驗,注意從中吸取教訓,還把曆史比做鏡子,借以隨時檢查自己的得失,正是這種思想的集中反映。由於政治上的需要,鑒戒史學就更充分地發展起來。《大唐新語》就是這種鑒戒史學的一種著作。
魏徵在《五代史》中強調人的作用,實際上就是為統治者總結曆史經驗,要他們不要再相信天命。《晉書》中的這種思想也甚明顯。被《新唐書·藝文誌》列為雜史的《貞觀政要》,更是鑒戒史學的典型著作。文宗時又打算修《開元政要》,如果修成,也必然是與《貞觀政要》源於同一類型。杜佑的《通典》,也有這方麵的內容。這些我已在《唐代的史學與通鑒》中有過論述。在唐代出現一係列充滿鑒戒史學思想的著作的情況下,再結合憲宗頗有作為的特點,劉肅為統治者修撰《大唐新語》,專門為其總結本朝的曆史經驗,以便從中吸取教訓,既是反映了政治的需要,也體現了史學發展到當時的特點。
從內容看,《貞觀政要》與《大唐新語》是同一類型的著作,都是記載為了政治的需要而談曆史。所不同者,前者是唐太宗君臣談論唐代以前的曆史;後者所載是唐朝建立到代宗時的曆史。從曆史發展的順序上說,二者是前後銜接的。如果說劉肅有續《貞觀政要》的意思,也並非沒有道理。至少說,把二者稱為姊妹之作是無可非議的。
綜上所述,《大唐新語》是一本政治性很強的史書,不是一般的筆記小說,雖其體例與《世說新語》相仿,但其內容截然不同。該書是古代史學發展史上鮮明地體現了唐代史學思想特點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