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代初期,我在重慶郊外歌樂山閑居的時候曾看到英文《讀者文摘》上,有個很使我驚心的句子,是:May there be enough clouds in your life to make a beautiful sunset。
我在一篇短文裏曾把它譯成:"願你的生命中有夠多的雲翳,來造成一個美麗的黃昏。"
其實,這個sunset應當譯成"落照"或"落霞"。
霞,是我的老朋友了!我童年在海邊、山上,她是我的最熟悉最美麗的小夥伴。她每早每晚都在光明中和我說"早上好"或"明天見"。但我直到幾十年以後,才體會到雲彩更多,霞光才愈美麗。從雲翳中外露的霞光,才是璀璨多彩的。
生命中不是隻有快樂,也不是隻有痛苦,快樂和痛苦是相生相成,互相襯托的。
快樂是一抹微雲,痛苦是壓城的烏雲,這不同的雲彩,在你生命的天邊重疊著,在"夕陽無限好"的時候,就給你造成一個美麗的黃昏。
一個生命會到了"隻是近黃昏"的時節,落霞也許會使人留戀,惆悵。但人類的生命是永不止息的。地球不停地繞著太陽自轉。東方不亮西方亮,我窗前的晚霞,正向美國東岸的慰冰湖上走去……
§§我請求
我請求我們中國每一個知書識字的公民,都來讀讀今年第九期的《人民文學》的第一篇報告文學,題目是《神聖憂思錄》,副題是《中小學教育危機紀實》。
我每天都會得到好幾本文藝刊物,大概都是匆匆過目,翻開書來,首先注意的是作者名字,再就是文章的題目。但對於《人民文學》,因為過去曾參加過一段時間的編輯工作,因此看得比較仔細。不料第九期來了,我一看第一篇文章的題目和副題,就使我動心而且驚心。雖然這兩位作者我都不認識,這題目使我專心致誌地一直看下去,看得我淚如雨下!真是寫得太好了,太好了!
我一向關心著中小學教師的一切:如他們的任務之重,待遇之低,生活之苦,我曾根據我耳聞目睹的一點事實,寫了一篇小說《萬般皆上品……》。委婉地、間接地提到一位副教授的厄運,而這篇"急就章",差點被從印版上撤了下來——這是我六〇年創作生涯中所遇到的第一次"挫折"。據說是"上頭"有通知下來,說是不許在報刊上講這種問題。若不是因為組稿的編輯據理力爭,說這是一篇小說,又不是報告文學,為什麽登不得?此後又刪了幾句刺眼的句子,才勉強登上了。因為有這一段"經驗",使我不能不對勇敢的報告文學的兩位作者和《人民文學》的全體編輯同誌致以最崇高的敬禮!
這篇《神聖憂思錄》廣聞博采,字字沉痛,可以介紹給讀者的句子,真是抄不勝抄。對於這一件有關於我們國家、民族前途的頭等大事的"報告"文章,我還是請廣大讀者們自己仔細地去考慮、思索,不過我還想引幾段特別請讀者注意的事實:
"小平同誌講:實現四化,科學是關鍵,教育是基礎,但這個精神,並沒有被人們認識,理解,接受。往往安排計劃,總是先考慮工程,剩下多少錢,再給教育,……日本人說,現在的教育,就是十年後的工業。我們是反過來,……教師特別是小學教師工資太低,斯文掃地嗬!世界銀行派代表團來考察對中國的貸款,他們不能理解:你們這麽低的工資,怎麽能辦好教育?可是我們同人家談判時,最初提的各個項目,沒有教育方麵的,人家說,你們怎麽不提教育?人的資源開發是重要的。後來人家把教育擺在優先援助地位,列為第一個項目。我們要等人家來給我們上課!"
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們不感到"無地自容"嗎?我憶起抗戰勝利後一九四六年的冬天,我們是第一撥到日本去的,那時的日本,真是遍地瓦礫,滿目瘡痍。但是在此後的幾次友好訪問中,我看到日本是一年比一年地繁榮富強,今天已成為世界上的經濟大國。為什麽?理由是再簡單不過!因為日本深深懂得"教育是隻母雞"!
香港的中小學教師也親口對我說,他們的待遇也比一般公務人員高。
一九八四年底新華通訊社發出通稿——教育部長何東昌在接受本社記者訪問的時候非常高興地指出:"黨中央和國務院一直在關懷和研究教師的問題,教師將逐步成為社會最使人羨慕的職業之一。"
但是,真是說來容易,聽來興奮,事實上:"一九五七年反右以後知識分子就癟了,後來鬧'文革',教師的罪比誰都多,從此地位一落千丈。後來撥亂反正了,世道清明了,是不幸中之大幸,可是教師的地位,恕我直言,名曰升,實則降。其它行業的待遇上去了,教師上得慢。……就是中教一、二級的老教師,月薪也不過百十塊,還不抵大賓館裏的服務員,這到底是怎麽個事?"
這是一位中學老教師提出的問題!還有一位教師充滿著感情說:"教師職業是神聖的,這神聖就在於甘願吃虧。可是如果社會蔑視這種吃虧的人,神聖就消失了。作教師的有許多人不怕累和苦,也不眼紅錢財,但唯有一條,他們死活擺脫不了,那就是對學生的愛。除了學生四大皆空。他們甚至回到家裏對自己的孩子都沒有耐心,不願再扮演教師這個社會角色,但無論心情多壞,一上講台什麽都扔了,就入境了。
這種心態,社會上有多少人了解?……"
這種心態,我老伴和我都能徹底地了解:死活擺脫不了的,就是對學生的愛。但也像另一位教師說的:"像我們當年,社會那麽汙濁,自個兒還能清高,有那份高薪水撐著呢……"
不過如今我們的兩個女兒(她們還都是大學教師),沒有像我們當時那樣高薪水撐著,她們也擺脫不了教師的事業。她們有了對學生的愛,也像我們一樣得到了學生的愛。
"愛"是偉大的,但這隻能滿足精神上的需要,至於物質方麵呢,就隻能另想辦法了。
辦法有多種多樣,是不是會有人"跳出",離開教師的隊伍?
大家都來想想辦法嘛,我隻能回到作者在文前的題記:
"我們從來都有前人遞過來的一個肩膀可以踩上去的,忽然,那肩膀閃開了,叫我們險些兒踩個空。"1987年10月10日濃陰之晨寫到陽光滿室我夢中的小翠鳥六月十五夜,在我兩次醒來之後,大約是清晨五時半吧,我又睡著了,而且做了一個使我永不忘懷的夢。
我夢見:我仿佛是坐在一輛飛馳著的車裏,這車不知道是火車?是大麵包車?還是小轎車?但這些車的坐墊和四壁都是深紅色的。我伸著左掌,掌上立著一隻極其纖小的翠鳥。
這隻小翠鳥綠得奪目,綠得醉人!它在我掌上清脆吟唱著極其動聽的調子。那高亢的歌聲和它纖小的身軀,毫不相襯。
我在夢中自己也知道這是個夢。我對自己說,醒後我一定把這個神奇的夢,和這個永遠銘刻在我心中的小翠鳥寫下來,……這時窗外啼鳥的聲音把我從雙重的夢中喚醒了,而我的眼中還閃爍著那不可逼視、翠綠的光,耳邊還繚繞著那動人的吟唱。
做夢總有個來由吧?是什麽時候、什麽回憶、什麽所想,使我做了這麽一個翠綠的夢?我想不出來了。
§§三 詩歌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