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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關於女人

  一九三七年二月八日近午,我從日內瓦到了巴黎。我的朋友中國駐法大使館的L先生,到車站來接我。他笑嘻嘻的接過了我的一隻小皮箱,我們一同向站外走著。他說:"你從羅馬來的信,早收到了。你吩咐我的事,我為你奔走了兩星期,前天才有了眉目,真是意外之緣!吃飯時再細細的告訴你吧。"

  L也是一個單身漢,我們走出站來,無"家"可歸,叫了一輛汽車,直奔拉丁區的北京飯店。我們挑了個座位,對麵坐下,叫好了菜。L一麵擦著筷子,一麵說:"你的條件太苛,挑房子哪有這麽挑法?地點要好,房東要好,房客要少,又要房東會英語!我知道你難伺候,誰叫我答應了你呢,隻好努力吧。誰知我偶然和我們的大使談起,他給我介紹了一位女士,她是貴族遺裔,住在最清靜高貴的貴族區——第七區。

  我前天去見了她,也看了房子……"他搔著頭,笑說:"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這位小姐,絕等漂亮,絕等聰明,溫柔雅澹,堪配你的為人,一會兒你自己一見就知道了。"

  我不覺笑了起來,說:"我又沒有托你做煤,何必說那些'有緣''相配'的話!倒是把房子情形說一說吧。"這時菜已來了,L還叫了酒,他舉起杯來,說:"請,我告訴你,這房子是在第七層樓上,正臨著拿破侖殯宮那條大街,美麗幽靜,自不必說。隻有一個房東,也隻有你一個房客!這位小姐因為近來家道中落,才招個房客來幫貼用度,房租夥食是略貴一點,我知道你這個大爺,也不在乎這些。我們吃過飯就去看吧。"

  我們又談了些閑話,酒足飯飽,L會過了帳,我提起箱子就要走。L攔住我,笑說:"先別忙提箱子,現在不是你要不要住那房子的問題,是人家要不要你作房客的問題。如今七手八腳都搬了去,回頭一語不合,叫人家攆了出來,夠多沒意思!還是先寄存在這裏,等下說定了再來拿吧。"我也笑著依從了他。

  一輛汽車,馳過寬闊光滑的街道,轉彎抹角,停在一座大樓的前麵。進了甬道,上了電梯,我們便站在最高層的門邊。L脫了帽,按了鈴,一個很年輕的女傭出來開門,L笑著問:"R小姐在家嗎?請你轉報一聲,中國大使館的L先生,帶一位客人來拜訪她。"那女傭微笑著,接過片子,說:"請先生們客廳裏坐。"便把我們帶了進去。

  我正在欣賞這一間客廳連飯廳的陳設和色調,忽然看見L站了起來,我也連忙站起。從門外走進了一位白發盈顛的老婦人。L笑著替我介紹說:"這位就是我同您提過的×先生。"

  轉身又向我說:"這位是R小姐。"

  R小姐微笑著同我握手,我們都靠近壁爐坐下。R小姐一麵同L談著話,一麵不住的打量我,我也打量她。她真是一個美人!一頭柔亮的白發。身上穿著銀灰色的衣裙,領邊袖邊繡著幾朵深紅色的小花。肩上披著白絨的圍巾。長眉妙目,臉上薄施脂粉,也淡淡的抹著一點口紅。歲數簡直看不出來,她的舉止顧盼,有許多地方十分的像我的母親!

  R小姐又和我攀談,用的是極流利的英語。談起倫敦,談起羅馬,談起瑞士……當我們談到羅馬博物館的雕刻,和佛勞倫斯博物館的繪畫時,她忽然停住了,笑說:"×先生剛剛來到,一定乏了,橫豎將來我們談話的機會多得很,還是先帶你看看你的屋子吧。"她說著便站起引路,L在後麵笑著在我耳邊低聲說:"成了。"

  我的那間屋子,就在客廳的後麵,緊連著浴室,窗戶也是臨街開的。陳設很簡單,卻很幽雅,臨窗一張大書桌子,桌上一瓶茶色玫瑰花,還疏疏落落的擺著幾件文具。對麵一個書架子,下麵空著,上層放著精裝的英法德各大文豪的名著。

  床邊一張小幾,放著個小桌燈,也是茶紅色的燈罩。此外就是一架大衣櫃,一張搖椅,屋子顯得很亮,很寬。

  我們四圍看了一看,我笑說:"這屋子真好,正合我的用處……"R小姐也笑說:"我們就是這裏太靜一些,馬利亞的手藝不壞,飯食也還可口。哪一天,你要出去用飯,請告訴她一聲。或若你要請一兩個客人,到家裏來吃,也早和她說。

  衣服是每星期有人來洗……"一麵說著,我們又已回到客廳裏。L拿起帽子,笑說:"這樣我們就說定了,我相信你們賓主一定會很相得的,現在我們先走了。晚飯後×先生再回來——他還沒去拜望我們的大使呢!"

  我們很高興的在大樹下,人行道上並肩的走著。L把著我的臂兒笑說:"我的話不假吧,除了她的歲數稍微大一點之外!

  大使說,推算起來,恐怕她已在六旬以外了。她是個頗有名的小說家,也常寫詩。她挑房客也很苛,所以她那客房,常常空著,她喜歡租給'外路人',我看她是在招致可描寫的小說中人物,說不定哪一天,你就會在她的小說中出現!"我笑說:"這個本錢,我倒是撈得回來。隻怕我這個人,既非兒女,又不英雄,沒有福氣到得她的筆下。"

  午夜,我才回到我的新屋子裏,洗漱後上床,衾枕雪白溫軟,我望著茶紅色的窗簾,茶紅色的燈罩,在一圈微暈的燈影下,忽然忘記了旅途的乏倦。我赤足起來,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歌德詩集來看,不知何時,蒙卑睡去——直等第二天微雨的早晨,馬利亞敲門,送進刮胡子的熱水來,才又醒來。

  從此我便在R家住下了。早飯很簡單,隻是麵包牛油咖啡,多半是自己在屋裏吃。早飯後就到客廳坐坐,讓馬利亞收拾我的屋子。初到巴黎,逛街訪友,在家吃飯的時候不多,我總是早晨出去,午夜回來。好在我領了一把門鑰,獨往獨來,什麽人也不驚動。有時我在寒夜中輕輕推門,隻覺得溫香撲麵,踏著厚軟的地氈,悄悄地走回自己屋裏,桌上總有信件鮮花,有時還有熱咖啡或茶,和一盤小點心。我一麵看著信,一麵吃點心喝茶——這些事總使我想起我的母親。

  第二天午飯時,見著R女士,我正要謝謝她給我預備的"消夜",她卻先笑著說:"×先生,這半月的飯錢,我應該退還你,你成天的不在家!"我笑著坐下,說:"從今天起,我要少出去了,該看的人和該看的地方,都看過了。現在倒要寫點信,看點書,養養靜了。"R小姐笑說:"別忘了還有你的法文,L先生告訴我,你是要練習法語的。"

  真的,我的法文太糟了,書還可以猜著看,話卻是無人能懂!R小姐提議,我們在吃飯的時候說法語。結果是我們談話的範圍太廣,一用法文說,我就詞不達意,笑著想著,停了半天。次數多了,我們都覺得不方便,不約而同的笑了出來,說:"算了吧,別扭死人!"

  從此我隻顧談話,把法語丟在腦後了!

  巴黎的春天,相當陰冷,我們又都喜歡爐火,晚飯後常在R小姐的書房裏,向火抽煙,閑談。這書房是全房子裏最大的一間,滿牆都是書架,書架上滿是文學書。壁爐架上,擺著幾件東方古董。從她的談話裏,知道她的父親做過駐英大使——她在英國住過十五年——也做過法國遠東殖民地長官——她在遠東住過八年。她有三個哥哥,都不在了。兩個侄子,也都在上次歐戰時陣亡。一個侄女,嫁了,有兩個孩子,住在鄉下。她的母親,是她所常提到的,是一位身體單薄,多才有德的夫人,從相片上看去,眉目間尤其像我的母親。

  我雖沒有學到法語,卻把法國的文學藝術,懂了一半。我們常常一塊兒參觀博物院,逛古跡,聽歌劇,看跳舞,買書畫……她是巴黎一代的名閨,我和她朝夕相從,沒看過R小姐的,便傳布著一種謠言,說是×××在巴黎,整天陪著一位極漂亮的法國小姐,聽戲,跳舞。這風聲甚至傳到國內我父親的耳朵裏,他還從北平寫信來問。我回信說:"是的,一點不假,可惜我無福,晚生了三十年,她已是一位六旬以上的老姑娘了!父親,假如您看見她,您也會動心呢,她長得真像母親!"

  我早可以到柏林去,但是我還不想去,我在巴黎過著極明媚的春天——

  在一個春寒的早晨,我得到國內三弟報告訂婚的信。下午吃茶的時候,我便將他們的相片和信,帶到R小姐的書房裏。我告訴了她這好消息,因此我又把皮夾裏我父親,母親,以及二弟,四弟兩對夫婦的相片,都給她看了。她一麵看著,很客氣的稱讚了幾句,忽然笑說:"×先生,讓我問你一句話,你們東方人不是主張'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嗎?為何你竟然沒有結婚,而且你還是個長子?"我笑了起來,一麵把相片收起,挪過一個錦墩,坐在爐前,拿起銅條來,撥著爐火,一麵說:"問我這話的人多得很,你不是第一個。原因是,我的父母很摩登,從小,他們沒有強迫我訂婚或結婚。到自己大了,挑來挑去的,高不成,低不就,也就算了……"R女士凝視著我,說:"你不覺得生命裏缺少什麽?"我說:"這個,倒也難說,根本我就沒有去找。我認為婚姻若沒有戀愛,不但無意義,而且不道德。但一提起戀愛來,問題就大了,你不能提著燈籠去找!我們東方人信'夙緣',有緣千裏來相會,若無緣呢?就是遇見了,也到不了一處……"這時我忽然憶起L君的話,不覺抬頭看她,她正很自然的靠坐在一張大軟椅裏,身上穿著一件淺紫色的衣服,胸前戴幾朵紫羅蘭。閃閃的爐火光中,窗外陰暗,更顯得這爐邊一角,溫靜,甜柔……

  她舉著咖啡杯兒,仍在望著我。我接下去說,"說實話,我還沒有感覺到空虛,有的時候,單身人更安逸,更寧靜,更自由……我看你就不缺少什麽,是不是?"她輕輕的放下杯子,微微的笑說:"我嘛,我是一個女人,就另是一種說法了……"說著,她用雪白的手指,挑著鬢發,輕輕的向耳後一掠,從椅旁小幾上,拿起絨線活來,一麵織著,一麵看著我。

  我說:"我又不懂了,我總覺得女人天生的是家庭建造者。

  男人倒不怎樣,而女人卻是愛小孩子,喜歡家庭生活的,為何女人倒不一定要結婚呢?"R小姐看著我,極溫柔軟款的說:"我是'人性'中最'人性','女性'中最'女性'的一個女人。我願意有一個能愛護我的,溫柔體貼的丈夫,我喜愛小孩子,我喜歡有個完美的家庭。我知道我若有了這一切,我就會很快樂的消失在裏麵去——但正因為,我知道自己太清楚了,我就不願結婚,而至今沒有結婚!"

  我抱膝看著她。她笑說:"你覺得奇怪吧,待我慢慢的告訴你——我還有一個毛病,我喜歡寫作!"我連忙說:"我知道,我的法文太淺了,但我們的大使常常提起你的作品,我已試著看過,因為你從來沒提起,我也就不敢……"R小姐攔住我,說:"你又離了題了,我的意思是一個女作家,家庭生活於她不利。"我說:"假如她能夠——"她立刻笑說:"假如她身體不好……告訴你,一個男人結了婚,他並不犧牲什麽。

  一個不健康的女人結了婚,事業——假如她有事業,健康,家務,必須犧牲其一!我若是結了婚,第一犧牲的是事業,第二是健康,第三是家務……"

  ——寫到這裏,我忽然憶起去年我一個女學生,寫的一篇小說,叫做《三敗俱傷》——她低頭織著活計,說:"我是一個要強,顧麵子,好靜,有潔癖的人;在情感上我又非常的細膩,體貼;這些都是我的致命傷!為了這性格,別人用了十分心思;我就得用上百分心思,別人用了十分精力,我就得用上百分精力。一個家庭,在現代,真是談何容易,當初我的母親,她做一個外交官夫人,安南總督太太,真是仆婢成群,然而她……她的繪畫,她的健康,她一點沒有想到顧到。她一天所想的是丈夫的事業,丈夫的健康,兒女的教養,兒女的……她忙忙碌碌的活了五十年!至今我拿起她的畫稿來,我就難過。噯,我的母親……"

  她停住了,似乎很激動,輕輕的咳嗽了兩聲,勉強的微笑說:"我母親的事情,真夠寫一本小說的。你看見過英國女作家,V。Sackvile-West寫的AllPassionSpent(七情俱淨)吧?"

  我仿佛記得看過這本書,就點頭說:"看過了,寫的真不錯……不過,R小姐,一個結婚的女人,她至少有了愛情。"她忽然大聲的笑了起來,說:"愛情?這就是一件我所最拿不穩的東西,男人和女人心裏所了解的愛情,根本就不一樣。告訴你,男人活著是為事業——天曉得他說的是事業還是職業!

  女人活著才為著愛情;女人為愛情而犧牲了自己的一切,而男人卻說:'親愛的,為了不敢辜負你的愛,我才更要努力我的事業'!這真是名利雙收!"她說著又笑了起來,笑聲中含著無限的涼意。

  我不敢言語,我從來沒有看見R小姐這樣激動過,我雖然想替男人辯護,而且我想我也許不是那樣的男人。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緒,她笑著說:"每一個男人在結婚以前,都說自己是個例外,我相信他們也不說假話。但是夫妻關係,是種最嬌嫩最傷腦筋的關係,而時光又是一件最無情最實際的東西。等到你一做了他的同衾共枕之人,天長地久……嗬!天長地久!任是最堅硬晶瑩的鑽石也磨成了光彩模糊的沙顆,何況是血淋淋的人心?你不要以為我是生活在浪漫的幻想裏的人,我一切都透徹,都清楚。男人的'事業'當然要緊,講愛情當然是不應該拋棄了事業,愛情的濃度當然不能終身一致。但是更實際的是,女人終究是女人,她也不能一輩子,以結婚的理想,人生的大義,來支持她困乏的心身。在她最悲哀,最柔弱,最需要同情與溫存的一刹那頃,假如她所得到的隻是漠然的言語,心不在焉的眼光,甚至於尖刻的譏諷和責備,你想,一個女人要如何想法?我看的太多了,聽的也太多了。這都是婚姻生活裏解不開的死結!

  隻為我太知道,太明白了,在決定犧牲的時候,我就要估量輕重了!"

  她俯下身去,揀起一根柴,放在爐火裏,又說:"我母親常常用憂愁的眼光看著我說:'德利莎!你看你的身體!你不結婚,將來有誰來看護你?'我沒有說話,我隻注視著她,我的心裏向她叫著說:'你看你的身體吧,你一個人的病,抵不住我們五個人的病。父親的腸炎,回歸熱……以及我們兄妹的種種希奇古怪的病……三十年來,還不夠你受的?'但我終究沒有言語。"

  她微微的笑了,注視著爐火:"總之我年輕時還不算難看,地位也好,也有點才名,因此我所受的試探,我相信也比別的女孩子多一點。我也曾有過幾次的心軟……但我都終於逃過了。我是太自私了,我扔不下這支筆,因著這支筆,我也要保持我的健康,因此——"你說我缺少戀愛嗎?也許,但,現在還有兩三個男人愛慕著我,他們都說我是他們唯一終身的戀愛。這話我也不否認,但這還不是因為我們沒有到得一處的緣故?他們當然都已結過了婚,我也認得他們溫柔能幹的夫人。我有時到他們家裏去吃飯喝茶,但是我並不羨慕他們的家庭生活!他們的太太也成了我的好朋友,有時還向我抱怨她們的丈夫。我一麵輕描淡寫的勸慰著她們,我一麵心裏也在想,假如是我自己受到這些委屈,我也許還不會有向人訴說的勇氣!有時在茶餘酒後,我也看見這些先生們,向著太太皺起眉頭,我就會感覺到一陣顫栗,假如我做了他的太太,他也對我皺眉,對我厭倦,那我就太……"

  我笑了,極懇摯的輕輕拍著她的膝頭,說:"假如你做了他的太太,他就不會皺眉了。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男子,有福氣做了你的丈夫,還會對你皺眉,對你厭倦。"她笑著搖了搖頭,微微的歎一口氣,說:"好孩子,謝謝你,你說得好!

  但是你太年輕了,不懂得——這二三十年來,我自己住著,略為寂寞一點,卻也舒服。

  這些年裏,我寫了十幾本小說,七八本詩,旅行了許多地方,認識了許多朋友。我的侄女,承襲了我的名字,也叫德利莎,上帝祝福她!小德利莎是個活潑健康的孩子,廿幾歲便結了婚。她以戀愛為事業,以結婚為職業。整天高高興興的,心靈裏,永遠沒有矛盾,沒有衝突。她的兩個孩子,也很像她。在夏天,我常常到她家裏去住。她進城時,也常帶著孩子來看我。我身後,這些書籍古董,就都歸她們了。我的遺體,送到國家醫院去解剖,以後再行火化,餘灰撒在賽納河裏,我的一生大事也就完了……"

  我站了起來,正要說話,馬利亞已經輕輕的進來,站在門邊,垂手說:"小姐,晚飯開齊了。"R小姐吃驚似的,笑著站了起來,說:"真是,說話便忘了時候,×先生,請吧。"

  飯時,她取出上好的香檳酒來,我也去拿了大使館朋友送的名貴的英國紙煙,我們很高興的談天說地,把剛才的話一句不提。那晚R小姐的談鋒特別雋妙,雙頰飛紅,我覺得這是一種興奮,疲乏的表示。飯後不多一會,我便催她去休息。我在客廳門口望著她遲緩秀削的背影,呆立了一會。她真是美麗,真是聰明!可惜她是太美麗,太聰明了!

  十天後我離開了巴黎,L送我到了車站。在車上,我臨窗站到近午,才進來打開了R小姐替我預備的筐子,裏麵是一頓很精美的午餐,此外還有一瓶好酒,一本平裝的英文小說,是AllPassi〇nSpent。

  我回國不到一月,北平便淪陷了。我還得到北平法國使館轉來的R小姐的一封信,短短的幾行字:

  ×先生:

  聽說北平受了轟炸,我無時不在關心著你和你一家人的安全!振奮起來吧,一個高貴的民族,終久是要抬頭的。有機會請讓我知道你平安的消息。你的朋友德利莎我寫了回信,仍托法國使館轉去,但從此便不相通問了。

  三年以後,輪到了我為她關心的時節,德軍進占了巴黎,當我聽到巴黎冬天缺乏燃料,要家裏住有德國軍官才能領到煤炭的時候,我希望她已經逃出了這美麗的城市。我不能想象這靜妙的老姑娘,帶著一臉愁容,同著德國軍官,沉默向火!

  "振奮起來吧,一個高貴的民族,終久是要抬頭的!"

  我最尊敬體貼她們

  以一個男士而寫關於女人的題目,似乎總覺有些不大"那個",人們會想"內容莫不是譏諷吧?""莫不是單戀吧?"

  仿佛女人的問題,隻應該由女人來談似的。其實,我以為女人的問題,應該是由男人來談,因為男人在立場上,可以比較客觀,男人的態度,可以比較客氣。

  在二萬萬零一個男人之中,我相信我是一個最尊敬體貼女性的男子。認得我的人,且多稱譽我是很女性的,因為我有女性種種的優點,如溫柔、忍耐、細心等等,這些我都覺得很榮幸。同時我是二萬萬零一個人之中,最不配談女人的,因為除了母親以外,我既無姊妹,又未娶妻。我所認得的隻是一些女同學,幾個女同事,以及朋友們的妻女姊妹,沒有什麽深切的了解與認識。但是因為既無姊妹又未娶妻的緣故,談到女人的時候就特別多。比如說有許多朋友的太太,總是半帶好意半開玩笑的說:"×先生,你是將近四十歲的人,做著很好的事,又頗有點名氣,為什麽還不娶個太太?"這時我總覺得很惶恐,隻得訥訥的說:"還沒有碰到合適的人……"

  於是那些太太們說:"您的條件怎麽樣?請略說一二,我們好替您物色物色。"這時我最窘了,這條件真不容易說出,要歸納你平日的許多標準,許多理想,除非上帝特意為你創造這麽一個十全十美的女人。我有一個朋友,年紀比我還輕,十年以前,就有二十六個擇偶的條件。到了十年之末,他隻剩了一個條件——"隻要是一個女人就行"。結果是一個女人也沒有得到。他死了,朋友替他寫傳記,中有很慘的四個字:"尚未娶妻。"上帝祝福他的靈魂!

  我以為男子要談條件,第一件事就得問問自己是否也具有那些條件。比如我們要求對方"容貌美麗",就得先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不是一個漂亮的男子。我們要求對方"性情溫柔",就得反躬自省,自己是否一個絕不暴躁而又講理的人。我們從辦公室裏回來,總希望家裏美觀清潔,飯菜甘香可口,孩子們安靜聽話,太太笑臉相迎,噓寒問暖。萬一上麵的條件沒有具備,我們就會氣騰騰的把帽子一摔,棍子一扔,皺起眉頭,一語不發。倘若孩子再圍上來要糖要餅,太太再來和你談米又漲價,菜不好買,傭人鬧脾氣等等……你簡直就會頭痛,就會發狂,就會破口大罵。罵完,自己跑到一旁,越想越傷心起來——想到今天在辦公室裏所受的種種的氣,想到昨夜因為孩子哭鬧,沒有睡好,這一家穿的是誰,吃的是誰,你的太太竟不體恤你一點——可是你總根本沒有想到孩子沒有一個不淘氣,傭人沒有一個沒有問題,米也沒有一天不漲價的!你的溫柔的太太,整天整夜的在這煉獄中間,怕你不得好睡,辦事沒有精神,脾氣也會變壞,而她自己昨夜則於你蒙卑之中,起來了七八次之多,既怕孩子挨罵,又怕你受委屈。孩子哭是因為肚子痛,肚子痛是因為劉媽給他生水喝。而劉媽則是沒有受過近代訓練的傭人,跟她怎樣說都不會記得。這年頭,連個幫工都不容易請,奉承她還來不及,哪還敢說一個"換"字……她也許思前想後,一夜無眠,今早起來,她還得依舊支撐。家長裏短的事,女人不管,誰來管呀?她一忙就累,一累就也有氣,滿心隻想望你中午或晚上回來,凡事有你商量,有你安慰。倘若你回來了,看見她的愁眉,看見她的黑眼圈,你說一兩句安慰的話,她也許就把舊恨新愁,全付汪洋大海,否則她隻有在你的麵前或背後,掉下一兩滴可憐無告的眼淚。你也許還覺得"女人,除了哭,還會什麽!……"

  男子的條件中,有時還要對方具有經濟生產的能力,這個問題就更大了。我知道有許多職業婦女,在結婚之前,總要百轉千回的考慮。倘若她或不幸而被戀愛征服,同時又對事業不忍放棄,那這兩股繩索就會把她絞死!我有一對朋友,是夫婦同在一個機關裏麵辦事的(妻的地位似乎比丈夫還高)。每次我到他們家裏去拜訪,或是他們請我吃飯,假如一切順利,做丈夫和做妻子的就都興高采烈。假如飯生菜不熟,或小孩子喧嘩吵鬧,做丈夫的就會以責備的眼光看太太,太太卻以抱歉的眼光來看我們兩個,我隻好以悲憫的眼光看天。

  我心裏真想同那做丈夫的說:"天哪,她不是和你一樣,一天坐八小時的辦公室嗎?"——我不是說一天坐了八小時的辦公室,請客時就應當飯生菜不熟,不過至少他們應當以抱歉的眼光對看,或且同以抱歉的眼光看我。至於把這責任完全推給太太的辦法,則連我這一個女性的男子,也看不過了。

  談到職業婦女,在西洋的機器文明世界,兼主婦還不感到十分困難。在中國則一切須靠傭人。人比機器難弄得多,尤其是在散離流亡的抗戰時代。我看見過多少從前在沿海口岸,摩登城市,養尊處優的婦女們,現在內地,都是荊釵布裾櫛風沐雨的工作,不論家裏或辦公室裏,都能弄得井井有條。對於這種女人,我隻有五體投地。假如抗戰提高了中國的地位,提高了軍人、司機、乃至一般工人的地位,則我以為提得最高的,還是我們那些忍得住痛耐得住苦的婦女。

  話又說得遠了,我所要說的關於女人的話,還未說到十分之一。有一個朋友看到了這一段,以為像我這樣尊敬體貼女人的人,可以做個模範丈夫,必不難找個合式的太太。連我自己也納悶,這是怎麽說的呢?天曉得!

  我的擇偶條件

  新近搬了一次"家",居然能從五個人合住的一間屋子,搬到一間臥室,一間書房連客廳的房子裏來,雖然仍有一個"屋伴",在重慶算是不容易的了。這兩間屋子,略加布置,尚屬雅潔。窗明幾淨,常有不少的朋友來陪我閑談;大家總覺得既有這麽雅潔的屋子,更應當有個太太了,於是談鋒又轉到了擇偶的條件。隨談隨寫,居然也有二十幾條,如下:

  一因為我自己是在北方長大的南方人,所以我希望對方不是"北人南相"——此條可以商量。

  二因為我是學文學的,所以希望對方至少能夠欣賞文藝。

  三因為我是將近四十歲的人,所以希望對方不在二十五歲以下。

  四因為我自己是個瘦子,所以希望對方不是一個胖子。

  五因為我自己不搽潤麵油、司丹康,所以希望對方也不濃施脂粉,厚抹口紅。

  六因為我自己從未穿過西裝,所以希望對方也不穿著洋服——東方女子穿西服,十個有九個半難看!

  七因為我有幾個外國朋友,所以希望對方懂得幾句外國語言。

  八因為我自己好客,所以希望對方不是一個見了生人說不出話的女子。

  九因為我很擇客,所以希望對方也不招致許多無聊的男女朋友,哼哼洋歌,嚼嚼瓜子,把橘子皮扔得滿地。

  十因為我頗有潔癖,所以希望對方也相當的整齊清潔——至少不會翻亂我的書籍,弄髒我的衣冠。

  十一因為我怕香花,所以希望對方不戴白玉蘭,不在屋子裏插些丁香、真珠梅之類。

  十二因為我喜歡雅淡,所以希望對方不穿濃豔及顏色不調和的衣服,我總忘不了黃莘田先生的兩句詩:"顏色上伊身便好,帶些黯淡大家風。"

  十三我自己曾經享受過很舒服的衣食住行,而在抗戰期內,絕口不提從前的幸福!我覺得流離痛苦是該受的。因此,我希望對方不是整天的歎氣著說:"從前在北平的時候呀,"

  "這仗打到什麽時候才完呀,"一類的廢話。

  十四因為我喜歡旅行,所以希望對方也不以旅行為苦。

  十五因為我喜歡海,所以我希望對方也愛泅水,不怕海風。

  十六因為我喜歡山居,所以希望對方不怕山居的寂莫。

  十七因為我喜聽京戲——雖然並不常去,所以希望對方不把國劇看得一錢不值。

  十八我喜歡看美人,無論是真人或圖畫,希望對方能夠諒解。我隻是讚歎而已。倘若她也和我一樣,也隻愛"看"美男子,我決予以鼓勵。

  十九因為我自覺是個"每逢大事有靜氣"的漢子,(看見或摸著個把臭蟲時除外,但此不是大事),所以希望對方遇有小驚小怕時,不作電影明星式的捧心高叫。

  二十我對於屋內的掛幅,選擇頗嚴,希望對方不在案側或床頭,掛些低級趣味的裸體畫,或明星照片。

  二十一我很喜歡爐中的微火和燭火,以為在柔軟的光影中清談,是最愜心的事,希望對方也能欣賞,至少不至喜歡強烈直射的燈光。

  二十二我喜歡微醺的情境;在微醉後談話作文,都更覺有興致。因此,我希望對方不反對人喝"一點"酒。但若甜酒——如雜果酒,喝到兩杯以上,白酒五杯以上,黃酒十杯以上,親愛的,請你阻止我!

  二十三因為我在北方長大,能吃大蔥大蒜,所以希望對方雖不與我同嗜,至少也不厭惡這種氣味。

  二十四因為我喜聽音樂,所以希望對方不在音樂會場內,高聲談笑或睡覺。

  二十五因為我喜歡生物,所以希望對方不反對我養狗或養鴿。

  二十六……

  一個朋友把我叫住了。說:"你曾笑你那位死去的朋友,提出了二十六個擇偶的條件,如今你竟快要打破他的紀錄了。"我說我的條件實和他的不同,都是就我已有的本錢來討代價,並不曾作過分的要求,縱不能拋玉引玉,也還是拋磚引磚,條件再多些諒也無妨。而且我注意的隻是嗜好與習慣上的小節,至於她的容貌性情以及經濟生產能力等等,我都可以隨遇而安,不加苛求的。另一個朋友說,"嗜好習慣太相同了,反無互相吸引之力,生活在一起沒有興趣。而且像你這樣的斤斤於小節,隻有讓你自己再變成為一個女人,來配你自己吧。"天哪,假如我真是個女人,恐怕早已結婚,而且是已有了兩三個孩子了!

  我的母親

  談到女人,第一個湧上我的心頭的,就是我的母親,因在我的生命中,她是第一個對我失望的女人。

  在我以前,我有兩個哥哥,都是生下幾天就夭折的,算命的對她說:"太太,你的命裏是要先開花後結果的,最好能先生下一個姑娘,庇護以後的少爺。"因此,在她懷我的時候,她總希望是一個女兒。她喜歡頭生的是一個姑娘,會幫媽媽看顧弟妹、溫柔、體貼、分擔憂愁。不料生下我來,又是一個兒子。在合家歡騰之中,母親隻是默然的躺在床上。祖父同我的姑母說:"三嫂真怪,生個兒子還不高興!"

  母親究竟是母親,她仍然是不折不扣的愛我,隻是常常念道:"你是兒子兼女兒的,你應當有女兒的好處才行。"我生後三天,祖父拿著我的八字去算命。算命的還一口咬定這是女孩的命,歎息著說:"可惜是個女孩子,否則準作翰林。"

  母親也常常拿我取笑說:"如今你是一個男子,就應當真作個翰林了。"幸而我是生在科舉久廢的新時代,否則,以我的才具而論,哪有三元及第榮宗耀祖的把握呢?

  在我底下,一連串的又來了三個弟弟,這使母親更加失望。然而這三個弟弟倒是個個留住了。當她抱怨那個算命的不靈的時候,我們總笑著說,我們是"無花果",不必開花而即累累結實的。

  母親對於我的第二個失望,就是我總不想娶親。直至去世時為止,她總認為我的一切,都能使她滿意,所差的就是我竟沒有替她娶回一位,有德有才而又有貌的媳婦。其實,關於這點,我更比她著急,隻是時運不濟,沒有法子。在此情形之下,我隻有竭力鼓勵我的弟弟們先我而娶,替他們介紹"朋友",造就機會。結果,我的二弟,在二十一歲大學剛畢業時就結了婚。母親跟前,居然有了一個溫柔賢淑的媳婦,不久又看見了一個孫女的誕生,於是她才相當滿足地離開了人世。

  如今我的三個弟弟都已結過婚了,他們的小家庭生活,似乎都很快樂。我的三個弟婦,對於我這老兄,也都極其關切與恭敬。隻有我的二弟婦常常笑著同我說:"大哥,我們做了你的替死鬼,你看在這兵荒馬亂米珠薪桂的年頭,我們這五個女孩子怎麽辦?你要代替我們養一兩個才行。"她憐惜的撫摩著那些黑如鴉羽的小頭。她哪裏舍得給我養呢!那五個女孩子圍在我的膝頭,一齊抬首的時候,明豔得如同一束朝露下的紅玫瑰花。

  母親死去整整十年了。去年父親又已逝世。我在各地飄泊,依然是個孤身漢子。弟弟們的家,就是我的家,那裏有歡笑,有溫情,有人照應我的起居飲食,有人給我縫衣服補襪子。我出去的時候,回來總在店裏買些糖果,因為我知道在那闌幹上,有幾個小頭伸著望我。去年我剛到重慶,就犯了那不可避免的傷風,頭痛得七八天睜不開眼,把一切都忘了。一天早晨,航空公司給我送來一個包裹,是幾個小孩子寄來的,其中的小包裹是從各地方送到,在香港集中的。上麵有一個卡片,寫著:"大伯伯,好些日子不見信了,聖誕節你也許忘了我們,但是我們沒有忘了你!"我的頭痛立刻好了,漆黑的床前,似乎豎起了一棵燭光輝煌的聖誕樹!

  回來再說我的母親吧。自然,天下的兒子,至少有百分之七十,認為他的母親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我則以為我的母親,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中最好的一個。不但我如此想,我的許多朋友也如此說。她不但是我的母親,而且是我的知友。我有許多話不敢同父親說的,敢同她說;不能對朋友提的,能對她提。她有現代的頭腦,穩靜公平的接受現代的一切。她熱烈的愛著"家",以為一個美好的家庭,乃是一切幸福和力量的根源。她希望我早點娶親,目的就在願意看見我把自己的身心,早點安置在一個溫暖快樂的家庭裏麵。然而,我的至愛的母親,我現在除了"尚未娶妻"之外,並沒有失卻了"家"之一切!

  我們的家,確是一個安靜溫暖而又快樂的家。父親喜歡栽花養狗;母親則整天除了治家之外,不是看書,就是做活,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學伴們到了我們家裏,自然而然的就會低下聲來說話。然而她最鼓勵我們運動遊戲,外院裏總有秋千、杠子等等設備。我們學武術,學音樂(除了我以外,弟弟們都有很好的成就)。母親總是高高興興的,接待父親和我們的朋友。朋友們來了,玩得好,吃得好,總是歡喜滿足的回去。卻也有人帶著眼淚回家,因為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母親,或是他的母親,同他不曾發生什麽情感的關係。

  我的父親是大家庭中的第三個兒子。他的兄弟姊妹很多,多半是不成材的,於是他們的子女的教養,就都堆在父親的肩上。對於這些,母親充分的幫了父親的忙,父親付與了一份的財力,母親貼上了全副的精神。我們家裏總有七八個孩子同住,放假的時候孩子就更多。母親以孱弱的身體,來應付支持這一切,無論多忙多亂,微笑沒有離開過她的嘴角。我永遠忘不了母親逝世的那晚,她的床側,昏倒了我的一個身為軍人的堂哥哥!

  母親又有知人之明,看到了一個人,就能知道這人的性格。故對於父親和我們的朋友的選擇,她都有極大的幫助。她又有極高的鑒賞力,無論屋內的陳設,園亭的布置,或是衣飾的顏色和式樣等,經她一調動,就顯得新異不俗。我記得有一位表妹,在赴茶會之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了我們的家裏;母親把她渾身上下看了一遍,笑說:"元元,你打扮得太和別人一樣了。人家抹紅嘴唇,你也抹紅嘴唇,人家塗紅指甲,你也塗紅指甲,這豈非反不引起他人的注意?你要懂得'萬朵紅蓮禮白蓮'的道理。"我們都笑了,讚同母親的意見。表妹立刻在母親妝台前洗淨鉛華,換了衣飾出去;後來聽說她是那晚茶會中,被人稱為最漂亮的一個。

  母親對於政治也極關心。三十年前,我的幾個舅舅,都是同盟會的會員,平常傳遞消息,收發信件,都由母親出名經手。我還記得在我八歲的時候,一個大雪夜裏,幫著母親把幾十本《天討》,一卷一卷的裝在肉鬆筒裏,又用紅紙條將筒口封了起來,寄了出去。不久收到各地的來信說:"肉鬆收到了,到底是家製的,美味無窮。"我說:"那些不是書嗎?

  ……"母親輕輕的捏了我一把,附在我的耳朵上說:"你不要說出去。"

  辛亥革命時,我們正在上海,住在租界旅館裏。我的職務,就是天天清早在門口等報,母親看完了報就給我們講。她還將她所僅有的一點首飾,換成洋錢,捐款勞軍。我那時才十歲,也將我所僅有的十塊壓歲錢捐了出去,是我自己走到申報館去交付的。那兩紙收條,我曾珍重的藏著,抗戰起來以後不知丟在哪裏了。

  "五四"以後,她對新文化運動又感了興趣。她看書看報,不讓時代把她丟下。她不反對自由戀愛,但也注重愛情的專一。我的一個女同學,同人"私奔"了,當她的母親走到我們家裏"垂涕而道"的時候,父親還很氣憤,母親卻不做聲。

  客人去後,她說:"私奔也不要緊,本來儀式算不了什麽,隻要他們始終如一就行。"

  諸如此類,她的一言一動,成了她的兒子們的南針。她對我的弟弟們的擇偶,從不直接說什麽話,總說:"隻要你們喜愛的,媽媽也就喜愛。"但是我們的性格品味已經造成了,媽媽不喜愛的,我們也決不會喜愛。

  她已死去十年了。抗戰期間,母親若還健在,我不知道她將做些什麽事情,但我至少還能看見她那永遠微笑的麵容,她那沉靜溫柔的態度,她將以卷《天討》的手,卷起她的每一個兒子的畏懼懦弱的心!

  她是一個典型的賢妻良母,至少母親對於我們解釋賢妻良母的時候,她以為賢妻良母,應該是丈夫和子女的匡護者。

  關於婦女運動的各種標語,我都同意,隻有看到或聽到"打倒賢妻良母"的口號時,我總覺得有點逆耳刺眼。當然,人們心目中"妻"與"母"是不同的,觀念亦因之而異。我希望她們所要打倒的,是一些怯弱依賴的軟體動物,而不是像我的母親那樣的女人。

  我的教師

  第二個女人,我永遠忘不掉的,是T女士,我的教師。

  我從小住在偏僻的鄉村裏,沒有機會進小學,所以隻在家塾裏讀書,國文讀得很多,曆史地理也還將就得過,吟詩作文都學會了,且還能寫一兩千字的文章。隻是算術很落後,翻來覆去,隻做到加減乘除,因為塾師自己的算學程度,也隻到此為止。

  十二歲到了北平,我居然考上了一個中學,因為考試的時候,校長隻出一個"學然後知不足"的論說題目。這題目是我在家塾裏做過的,當時下筆千言,一揮而就,校長先生大為驚奇讚賞,一下子便讓我和中學一年生同班上課。上課兩星期以後,別的功課我都能應付裕如,作文還升了一班,隻是算術把我難壞了。中學的算術是從代數做起的,我的算學底子太壞,腳跟站不牢,昏頭眩腦,踏著雲霧似的上課,T女士便在這雲霧之中,飄進了我的生命中來。

  她是我們的代數和曆史教員,那時也不過二十多歲吧。

  "螓首蛾眉,齒如編貝"這八個字,就恰恰的可以形容她。她是北方人,皮膚很白嫩,身材很窈窕,又很容易紅臉,難為情或是生氣,就立刻連耳帶頸都紅了起來,我最怕的是她紅臉的時候。

  同學中敬愛她的,當然不止我一人,因為她是我們的女教師中間最美麗,最和平,最善誘的一位。她的態度,嚴肅而又和藹,講述時簡單而又清晰。她善用臂喻;我們每每因著譬喻的有趣,而連帶的牢記了原理。

  第一個月考,我的曆史得九十九分,而代數卻隻得了五十二分,不及格!當我下堂自己躲在屋角流淚的時候,覺得有隻溫暖的手,撫著我的肩膀,抬頭卻見T女士挾著課本,站在我的身旁。我趕緊擦了眼淚,站了起來。她溫和的問我道:"你為什麽哭?難道是我的分數打錯了?"我說:"不是的,我是氣我自己的數學底子太差。你出的十道題目,我隻明白一半。"她就軟款溫柔的坐下,仔細問我的過去。知道了我的家塾教育以後,她就懇切的對我說:"這不能怪你。你中間跳過了一大段!我看你還聰明:補習一定不難,以後你每天晚一點回家,我替你補習算術吧。"

  這當然是她對我格外的愛護,因為算術不曾學過的,很有退班的可能;而且她很忙,每天勻出一個鍾頭給我,是額外的恩惠。我當時連忙答允,又再三的道謝。回家去同母親一說,母親尤其感激,又仔細的詢問T女士的一切,她覺得T女士是一位很好的教師。

  從此我每天下課後,就到她的辦公室,補習一個鍾頭的算術,把高小三年的課本,在半年以內趕完了。T女士逢人便稱道我的神速聰明。但她不知道我每天回家以後,用功直到半夜,因著習題的煩難,我曾流過許多焦急的眼淚,在淚眼模糊之中,燈影下往往湧現著T女士美麗慈和的臉,我就仿佛得了靈感似的,擦去眼淚,又趕緊往下做。那時我住在母親的套間裏,冬天的夜裏,燒熱了磚炕,點起一盞煤油燈,盤著兩腿坐在炕桌邊上,讀書習算。到了夜深,母親往往叫人送冰糖葫蘆,或是賽梨的蘿卜,來給我消夜。直到現在,每逢看見孩子做算術,我就會看見T女士的笑臉,腳下覺得熱烘烘的,嘴裏也充滿了蘿卜的清甜氣味!

  算術補習完畢,一切難題,迎刃而解,代數同幾何,我全是不費功夫的做著;我成了同學們崇拜的中心,有什麽難題,他們都來請教我。因著T女士的關係,我對於算學真是心神貫注,竟有幾個困難的習題,是在夜中苦想,夢裏做出來的。我補完算術以後,母親覺得對於T女士應有一點表示,她自己跑到福隆公司,買了一件很貴重的衣料,叫我送去。T女士卻把禮物退了回來,她對我母親說:"我不是常替學生補習的,我不能要報酬。我因為覺得令郎別樣功課都很好,隻有算學差些,退一班未免太委屈他。他這樣的趕,沒有趕出毛病來,我已經是很高興的了。"母親不敢勉強她,隻得作罷。

  有一天我在東安市場,碰見T女士也在那裏買東西。看見攤上掛著的挖空的紅蘿卜裏麵種著新麥秧,她不住地誇讚那東西的巧雅,顏色的鮮明,可是因為手裏東西太多,不能再拿,割愛了。等她走後,我不曾還價,趕緊買了一隻蘿卜,挑在手裏回家。第二天一早又挑著那隻紅蘿卜,按著狂跳的心,到她辦公室去叩門。她正預備上課,開門看見了我和我的禮物,不覺嫣然的笑了,立刻接了過去,掛在燈上,一麵說:"謝謝你,你真是細心。"我紅著臉出來,三步兩跳跑到課室裏,嘴裏不自覺的唱著歌,那一整天我頗覺得有些飄飄然之感。

  因著補習算術,我和她對麵坐的時候很多,我做著算題,她也低頭改卷子。在我抬頭凝思的時候,往往注意到她的如雲的頭發,雪白的脖子,很長的低垂的睫毛,和穿在她身上穩稱大方的灰布衫,青裙子,心裏漸漸生了說不出的敬慕和愛戀。在我偷看她的時候,有時她的眼光正和我的相值,出神的露著潤白的牙齒向我一笑,我就要紅起臉,低下頭,心裏亂半天,又喜歡,又難過,自己莫名其妙。

  從校長到同學,沒有一個願意聽到有人向T女士求婚的消息。校長固不願意失去一位好同事,我們也不願意失去一位好教師,同時我們還有一種私意,以為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一個男子,配作T女士的丈夫,然而向T女士求婚的男子,那時總在十個以上,有的是我們的男教師,有的是校外的人士。

  我們對於T女士的追求者,一律的取一種譏笑鄙夷的態度。

  對於男教師們,我們不敢怎麽樣,隻在背地裏替他們起上種種的綽號,如"癩哈蟆"、"雙料癩哈蟆"之類。對於校外的人士,我們的膽子就大一些,看見他們坐在會議室裏或是在校門口徘徊,我們總是大聲咳嗽,或是從他們背後投些很小的石子,他們回頭看時,我們就三五成群的哄哄笑著,昂然走過。

  T女士自己對於追求者的態度,總是很莊重很大方。對於討厭一點的人,就在他們的情書上,打紅叉子退了回去。對於不大討厭的,她也不取積極的態度,仿佛對於婚姻問題不感著興趣。她很孝,因為沒有弟兄,她便和她的父親守在一起,下課後常常看見她扶著老人,出來散步,白發紅顏,相映如畫。

  在這裏,我要供招一件很可笑的事實,雖然在當時並不可笑。那時我們在聖經班裏,正讀著"所羅門雅歌",我便模仿雅歌的格調,寫了些讚美T女士的句子,在英文練習簿的後麵,一頁一頁的寫下疊起。積了有十幾篇,既不敢給人看,又不忍毀去。那時我們都用很厚的牛皮紙包書麵,我便把這十幾篇尊貴的作品,折存在兩層書皮之間。有一天被一位同學翻了出來,當眾誦讀,大家都以為我是對於隔壁女校的女生,發生了戀愛,大家哄笑。我又不便說出實話,隻好漲紅著臉,趕過去搶來撕掉。從此連雅歌也不敢寫了,那年我是十五歲。

  我從中學畢業的那一年,T女士也離開了那學校,到別地方作事去了,但我們仍常有見麵的機會。每次看見我,她總有勉勵安慰的話,也常有些事要我幫忙,如翻譯些短篇文字之類,我總是謹慎將事,寧可將大學裏功課挪後,不肯耽誤她的事情。

  她做著很好的事業,很大的事業,至死末結婚。六年以前,以牙疾死於上海,追悼哀殮她的,有幾萬人。我是在從波士頓到紐約的火車上,得到了這個消息,車窗外飛掠過去的一大片的楓林秋葉,盡消失了豔紅的顏色,我忽然流下淚來,這是母親死後第一次的流淚。

  叫我老頭子的弟婦

  第三個女人,我要寫的,本是我的奶娘。剛要下筆,編輯先生忽然來了一封信,特煩我寫"我的弟婦"。這當然可以,隻是我有三個弟婦,個個都好,叫我寫哪一個呢?把每個人都寫一點吧,省得她們說我偏心!

  我常對我的父親說:"別人家走的都是兒子的運,我們家走的卻是兒媳婦的運,您看您這三位少奶奶,看著叫人心裏多麽痛快!"父親一麵笑眯眯的看著她們,一麵說:"你為什麽不也替我找一位痛快的少奶奶來呢?"於是我的弟弟和弟婦們都笑著看我。我說:"我也看不出我是哪點兒不如他們,然而我混了這些年,竟混不著一位太太。"弟弟們就都得意的笑著說:"沒有梧桐樹,招不了鳳凰來。隻因你不是一棵梧桐樹,所以你得不著一隻鳳凰!"這也許是事實,我隻好忍氣吞聲地接受了他們的譏誚。那是廿六年六月,正值三弟新婚後到北平省親,人口齊全,他提議照一張合家歡的相片,卻被我嚴詞拒絕了。我不能看他們得意忘形的樣子,更不甘看相片上我自己旁邊沒有一個女人,這提議就此作罷。時至今日,我頗悔恨,因為不到一個月,蘆溝橋事變起,我們都星散了。父親死去,弟弟們天南地北,"海內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是我常誦的句子,而他們的集合相片,我竟沒有一張!

  我的二弟婦,原是我的表妹,我的舅舅的女兒,大排行第六,隻比我的二弟小一個月。我看著他們長大,真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在他們的回憶裏,有許多甜蜜天真的故事,倘若他們肯把一切事情都告訴我,一定可以寫一本很好的小說。我曾向他們提議,他們笑說:"偏不告訴你,什麽話到你嘴裏,都改了樣,我們不能讓你編排!"

  他們在七八歲上,便由父母之命定了婚;定婚以後,舅母以為未婚男女應當避嫌,他們的蹤跡便疏遠了。然而我們同舅家隔院而居,早晚出入,總看得見,歲時節序,家宴席上,也不能避免。他們那種忍笑相視的神情,我都看在眼裏,我隻背地裏同二弟取笑,從來不在大人麵前提過一句,恐怕舅母又來幹涉,太煞風景。

  有一年,正是二弟在唐山讀書,六妹在天津上學,一個春天的早晨,我忽然接到"男士先生親啟"的一封信,是二弟發的,趕緊拆來一看,裏麵說:"大哥,我想和六妹通信,……已經去了三封信,但她未曾複我,請你幫忙疏通一下,感謝不盡。"我笑了,這兩個十五歲的孩子,春天來到他們的心裏了!我拿著這封信,先去給母親看,母親隻笑了一笑,沒說什麽。我知道最重要的關鍵還是舅母,於是我又去看舅母。

  寒暄以後,輕閑的提起,說二弟在校有時感到寂寞,難為他小小的年紀,孤身在外,我們都常給他寫信,希望舅母和六妹也常和他通信,給他一點安慰和鼓勵。舅母遲疑了一下,正要說話,我連忙說:"母親已經同意了。這個年頭,不比從前,您若是願意他們小夫妻將來和好,現在應當讓他們多多交換意見,聯絡感情。他倆都是很懂事有分寸的孩子,一切有我來寫包票。"舅母思索了一會,笑著歎口氣說:"這是哪兒來的事!也罷,橫豎一切有你做哥哥的負責。"我也不知道我負的是什麽責任,但這交涉總算辦得成功,我便一麵報告了母親,一麵分函他們兩個,說:"通信吧,一切障礙都掃除了,沒事別再來麻煩我!"

  他們廿一歲的那年,我從國外回來,二弟已從大學裏畢業,做著很好的事,拉得一手的好提琴,身材比我還高,翩翩年少,相形之下,我覺得自己真是老氣橫秋了。六妹也長大了許多,儼然是一個大姑娘了。在接風的家宴席上,她也和二弟同席,談笑自如。夜闌人散,父母和我親熱的談著,說到二弟和六妹的感情,日有進步,雖不像西洋情人之形影相隨,在相當的矜持之下,他們是互相體貼,互相勉勵;母親有病的時候,六妹是常在我們家裏,和弟弟們一同侍奉湯藥,也能替母親料理一點家事。談到這裏,母親就說:"真的,你自己的終身大事怎樣了?今年臘月是你父親的六十大壽,我總希望你能帶一個媳婦回來,替我做做主人。如今你一點動靜都沒有,二弟明夏又要出國,三弟四弟還小,我幾時才做得上婆婆?"我默然一會,笑著說:"這種事情著急不來。您要做個婆婆卻容易;二弟盡可於結婚之後再出國。剛才我看見六妹在這裏的情形,儼然是個很能幹的小主婦,照說廿一歲了也不算小了,這事還得我同舅母去說。"母親仿佛沒有想到似的,回頭笑對父親說:"這倒也是一個辦法。"

  第二天同二弟提起,他笑著沒有異議。過幾天同舅母提起,舅母說:"我倒是無所謂,不過六妹還有一年才能畢業大學,你問她自己願意不願意。"我笑著去找六妹。她正在廊下織活,看見我走來,便拉一張凳子,讓我坐下。我說:"六妹,有一件事和你商量,請你務必幫一下忙。"她睜著大眼看著我。

  我說:"今年父親大壽的日子,母親要一個人幫她作主人,她要我結婚,你說我應當不應當聽話?"她高興得站了起來,"你?結婚?這事當然應當聽話。幾時結婚?對方是誰?要我幫什麽忙?"我笑說:"大前提已經定了,你自己說的,這事當然應當聽話。我不知道我在什麽時候才可以結婚,因為我還沒有對象,我已把這責任推在二弟身上了,我請你幫他的忙。"她猛然明白了過來,紅著臉回頭就走,嘴裏說:"你總是愛開玩笑!"我攔住了她,正色說:"我不是同你開玩笑,這事母親舅母和二弟都同意了,隻等候你的意見。"她站住了,也嚴肅了起來,說:"二哥明年不是要出國嗎?"我說:"這事我們也討論過,正因為他要出國,我又不能常在家,而母親身邊又必須有一個得力的人,所以隻好委屈你一下。"她低頭思索了一會,臉上漸有笑容。我知道這個交涉又辦成功了,便說:"好了,一切由我去備辦,你隻預備作新娘子吧!"她啐了一口,跑進屋去。舅母卻走了出來,笑說:"你這大伯子老沒正經——不過隻有三四個月的工夫了,我們這些人老了,沒有用,一切都拜托你了。"

  父親生日的那天,早晨下了一場大雪,我從西郊趕進城來。當天,他們在歐美同學會舉行婚禮,新娘明豔得如同中秋的月!吃完喜酒,鬧哄哄的回到家裏來,擺上壽筵。拜完壽,前輩客人散了大半,隻有二弟一班朋友,一定要鬧新房,父母親不好攔阻,三弟四弟樂得看熱鬧,大家一哄而進。我有點乏了,自己回東屋去吸煙休息。我那三間屋子是周末養靜之所,收拾得相當整齊,一色的藤床竹椅,花架上供養著兩盆臘梅,書案上還有水仙,掀起簾來,暖香撲麵。我坐了一會,翻起書本來看,正神往於萬裏外舊遊之地,猛抬頭看鍾,已到十二時半,南屋新房裏還是人聲鼎沸。我走進去一看,原來新房正鬧到最熱烈的階段,他們請新娘做的事情,新娘都一一遵從了,而他們還不滿意,最後還要求新娘向大家一笑,表示逐客的意思,大家才肯散去。新娘大概是乏了,也許是生氣了,隻是繃著臉不肯笑,兩下裏僵著,二弟也不好說什麽,隻是沒主意的笑著四顧。我趕緊找支鉛筆,寫了個紙條,叫伴娘偷偷的送了過去,上麵是:"六妹,請你笑一笑,讓這群小土匪下了台,我把他們趕到我屋裏去!"忙亂中新娘看了紙條,在人叢中向我點頭一笑,大家哄笑了起來,認為滿意。我就趁勢把他們都讓到我的書室裏。那夜,我的書室是空前的淩亂,這群"小土匪"在那裏喝酒、唱歌、吃東西、打紙牌,直到天明。

  不到幾天,新娘子就喧賓奪主,事無巨細,都接收了過去,母親高高在上,無為而治,臉上常充滿著"做婆婆"的笑容。我每周末從西郊回來,做客似的,受盡了小主婦的招待。她生活在我們中間,仿佛是從開天辟地就在我們家裏似的,那種自然,那種合適。第二年夏天,二弟出國,我和三四弟教書的教書,讀書的讀書,都不能常在左右,隻有她是父母親朝夕的慰安。

  十幾年過去了,她如今已是五個孩子的母親,不過對於"大哥",她還喜歡開點玩笑,例如:她近來不叫我"大哥",而叫我"老頭子"了!

  請我自己想法子的弟婦

  三弟和我很有點相像,長的相像,性情也相像,我們最談得來。我在北平西郊某大學教書的時候,他正在那裏讀書,課餘,我們常常同到野外去散步談心。他對於女人的興趣,也像我似的,適可而止,很少作進一步的打算。所以直到他大學畢業,出了國,又回來在工廠裏做事,還沒有一個情人。

  六年以前,我第二次出國,道經南京,小駐一星期,三弟天天從隔江工廠裏過來陪我遊玩。有一個星期日,一位外國朋友自駕汽車,帶我們去看大石碑,並在那裏野餐。原定是下午四點回來,汽車中途拋了錨,直到六點才進得城門。三弟在車上就非常煩躁不安,到了我的住處,他匆匆的洗了澡,換了一身很漂亮的西裝,匆匆的又出去。我那時正忙,也不曾追問。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我在巴黎,忽然得他一封信,說:"大哥,告訴你一件事,我已經訂了婚。不久要結婚了。……

  記得我們去年逛大石碑的一天吧,就在那夜,我和她初次會麵。……我們準備六月中旬結婚,婚後就北上。你若是在六月底從西伯利亞回來,我們可在北平車站接你。……巴黎如何?有好消息否?好了,北平見!"我仔細的看了他信中附來的兩人合照的相片,匆匆的寫了一張卡片,說:"我妒羨你,居然也有了心靈的歸宿!巴黎寂寞得很,和北平一樣,還是你替我想想法子吧。"我又匆匆的披上大衣,直走到一家大百貨商店,買了一套銀器,將卡片放在匣裏,寄回南京去。

  在北平車站上,家人叢中,看見了我的三弟婦,極其親熱的和我握手,仿佛是很熟的朋友,她和我並肩走著。回頭看見大家的笑容,三弟尤其高興,我緊緊的捏著他的手,低聲說:"有你的!"

  他們先在城裏請過了客,便到西郊來休息。我們那座樓上,住的都是單身的男教授,"女賓止步";我便介紹他們到我的朋友×家裏去住。×夫婦到牯嶺避暑去了,那房子空著,和我們相隔隻一箭之遙。他們天天走過來吃飯,飯後我便送他們到西山去玩。三弟婦常說:"大哥,你和我們一起去吧。"

  我搖頭說:"這些都是我玩膩了的地方,怪熱的,我不想去。

  而且我也不是一個傻子!"三弟就笑說:"別理他,他越老越怪。我們自己走吧!"

  逛夠了西山,三弟就常常說他肚子不好,拒絕一切的應酬,天曉得他是真病假病——我隻好以病人待他,每日三餐,叫廚子烤點麵包,煮點稀飯,送了過去。他總是躺在客廳沙發上,聽三弟婦彈琴。我沒事時也過去坐坐,冷眼看他們兩個,倒是合適得很,都很穩靜,很純潔,喜歡談理想,談宗教,以為世界上確有絕對的真、善、美。雖然也有新婚時代之愛嬌與偎倚,而言談舉止之間,總是莊肅的時候居多,我覺得很喜歡他們。

  有一次,三弟婦談起他們的新家庭,一切的設備,都盡量的用國貨,因而談到北平仁立公司的國貨地毯,她認為材料很好,花樣也頗精致,那時我有的是錢,便說要去買一兩張送給他們。我們定好了日子,一同去挑選。他們先進城去陪父親,我過一兩天再去。我還記得,那是蘆溝橋事變之前一天,我一早進城去,到了家裏,看見一切亂哄哄的,二弟和二弟婦正幫忙這一對新夫婦收拾行李,小孩子們拉著新娘子的衣服,父親捧著水煙袋,愁眉不展的。原來正陽門車站站長——是我們的親戚——早上打電話來,說外麵風聲不穩,平浦路隨時有切斷的可能,勸他們兩個趕緊走,並且已代定了房間。我愣了一會,便說:"有機會走還是先走好,你的事情在南京,不便長在北方逗留,明年再來玩吧。"我立刻叫了一部汽車,送他們到車站,我把預備買地毯的一卷鈔票,塞在三弟婦的皮包裏,看著他們擠上了火車,火車又蠕蠕的離開了車站,心裏如同做了一場亂夢。

  他們到了南京,在工廠的防空洞裏,過了新婚後的幾個月。此後又隨軍撤退,溯江而上,兩個人隻帶一隻小皮箱。我送給他們的一套銀器,也隨首都淪陷了,地毯幸虧未買!而每封他們給我的信,總是很穩定,很滿足,很樂觀,種種的辛苦和流離,都以詼諧的筆意出之。友人來信,提到三弟和他的太太在內地的生活,都說看不出三弟婦那麽一個嬌女兒,竟會那樣的勞作。他們在工廠旁邊租到一間草房,這一間草房包括了一切的居室。炎暑的天氣中,三弟婦在鬥室裏煮飯洗衣服,汗流如雨,嘴裏還能唱歌。大家勸她省點力氣,不必唱了,她笑說:"多出一點氣,可以少出一點汗。"這才是偉大的中華兒女的精神,我向她脫帽!

  他們新近得了一個兒子,我寫信去道賀,並且說:"你們這個孩子應當過繼給我,我是長兄!"他們回信說:"別妄想了,你要兒子,自己去想法子吧!"他們以為我自己就沒有法子了。"好,走著瞧吧!"

  使我心疼頭痛的弟婦

  提到四弟和四弟婦,真使我又心疼,又頭痛。這一對孩子給我不少的麻煩,也給我最大的快樂。四弟是我們四個兄弟中最神經質的一個,善懷、多感、急躁、好動。因為他最小,便養得很任性,很嬌慣。雖然如此,他對於父母和哥哥的話總是聽從的,對我更是無話不說。我教書的時候,他還是在中學。他喜歡養生物,如金魚、鴿子、蟋蟀之類,每種必要養滿一百零八隻,給它們取上梁山泊好漢的綽號。例如他的兩隻最好勇鬥狠的蟋蟀,養在最講究的瓦罐裏的,便是"豹子頭林衝"和"行者武鬆"。他料到父親不肯多給他錢買生物的時候,便來跟我要錢;定要磨到我答允了為止。

  他的戀愛的對象是H,我們遠親家裏的一個小姑娘。他們是同日生的,她隻小四弟一歲。那幾年我們住在上海,我和三弟四弟,每逢年暑假必回家省親。H的家也在上海,她的父親認為北平的中學比上海的好,就托我送她入北平的女子中學,年暑假必結伴同行。我們都喜歡海行,又都不暈船,在船上早晚都在艙麵散步、遊戲。四弟就在那時同她熟識了起來。我隻覺得他們很和氣,決不想到別的。

  過了半年,四弟忽然沉默起來,說話總帶一點憂悒,功課上也不用心。他的教師多半是我的同學,有的便來告訴我說:"你們老四近來糊塗得很,莫不是有病吧?"我得到這消息,便特地跑進城去,到他校裏,發見他沒有去上課,躺在宿舍床上,哼哼唧唧的念《花間集》。問他怎麽了,他說是頭痛。看他的確是瘦了,又說不出病源。我以為是營養不足,便給他買一點魚肝油,和罐頭牛奶之類,叫他按時服用,自己又很憂慮的回來。

  不久就是春假了,我約三四弟和H同遊玉泉山。我發現四弟和H中間仿佛有點"什麽",笑得那麽羞澀,談話也不自然。例如上台階的時候,若是我或三弟攙H,她就很客氣的道謝;四弟攙她的時候,她必定臉紅,有時竟摔開手。坐在泉邊吃茶閑談的時候,我和三弟問起四弟的身體,四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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