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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寄小讀者(節選)

  通訊一

  似曾相識的小朋友們:

  我以抱病又將遠行之身,此三兩月內,自分已和文字絕緣;因為昨天看見《晨報》副刊上已特辟了"兒童世界"一欄,欣喜之下,便借著軟弱的手腕,生疏的筆墨,來和可愛的小朋友,作第一次的通訊。

  在這開宗明義的第一信裏,請你們容我在你們麵前介紹我自己。我是你們天真隊裏的一個落伍者——然而有一件事,是我常常用以自傲的:就是我從前也曾是一個小孩子,現在還有時仍是一個小孩子。為著要保守這一點天真直到我轉入另一世界時為止,我懇切的希望你們幫助我,提攜我,我自己也要永遠勉勵著,做你們的一個最熱情最忠實的朋友!

  小朋友,我要走到很遠的地方去。我十分的喜歡有這次的遠行,因為或者可以從旅行中多得些材料,以後的通訊裏,能告訴你們些略為新奇的事情。——我去的地方,是在地球的那一邊。我有三個弟弟,最小的十三歲了。他念過地理,知道地球是圓的。他開玩笑的和我說:"姊姊,你走了,我們想你的時候,可以拿一條很長的竹竿子,從我們的院子裏,直穿到對麵你們的院子去,穿成一個孔穴。我們從那孔穴裏,可以彼此看見。我看看你別後是否胖了,或是瘦了。"小朋友想這是可能的事情麽?——我又有一個小朋友,今年四歲了。他有一天問我說:"姑姑,你去的地方,是比前門還遠麽?"小朋友看是地球的那一邊遠呢?還是前門遠呢?

  我走了——要離開父母兄弟,一切親愛的人。雖然是時期很短,我也已覺得很難過。倘若你們在風晨雨夕,在父親母親的膝下懷前,姊妹弟兄的行間隊裏,快樂甜柔的時光之中,能聯想到海外萬裏有一個熱情忠實的朋友,獨在惱人淒清的天氣中,不能享得這般濃福,則你們一瞥時的天真的憐念,從宇宙之靈中,已遙遙的付與我以極大無量的快樂與慰安!

  小朋友,但凡我有工夫,一定不使這通訊有長期間的間斷。若是間斷的時候長了些,也請你們饒恕我。因為我若不是在童心來複的一刹那頃拿起筆來,我決不敢以成人煩雜之心,來寫這通訊。這一層是要請你們體恤憐憫的。

  這信該收束了,我心中莫可名狀,我覺得非常的榮幸!

  冰 心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

  通訊二

  小朋友們:

  我極不願在第二次的通訊裏,便劈頭告訴你們一件傷心的事情。然而這件事,從去年起,使我的靈魂受了隱痛,直到現在,不容我不在純潔的小朋友麵前懺悔。

  去年的一個春夜——很清閑的一夜,已過了九點鍾了,弟弟們都已去睡覺,隻我的父親和母親對坐在圓桌旁邊,看書,吃果點,談話。我自己也拿著一本書,倚在椅背上站著看。那時一切都很和柔,很安靜的。

  一隻小鼠,悄悄地從桌子底下出來,慢慢的吃著地上的餅屑。這鼠小得很,它無猜的,坦然的,一邊吃著,一邊抬頭看看我——我驚悅的喚起來,母親和父親都向下注視了。四麵眼光之中,它仍是怡然的不走,燈影下照見它很小很小,淺灰色的嫩毛,靈便的小身體,一雙閃爍的明亮的小眼睛。

  小朋友們,請容我懺悔!一刹那頃我神經錯亂的俯將下去,拿著手裏的書,輕輕地將它蓋上。——上帝!它竟然不走。隔著書頁,我覺得它柔軟的小身體,無抵抗的蜷伏在地上。

  這完全出於我意料之外了!我按著它的手,方在微顫——母親已連忙說:"何苦來!這麽馴良有趣的一個小活物……"

  話猶未了,小狗虎兒從簾外跳將進來。父親也連忙說:"快放手,虎兒要得著它了!"我又神經錯亂的拿起書來,可恨嗬!

  它仍是怡然的不動。——一聲喜悅的微吼,虎兒已撲著它,不容我喚住,已銜著它從簾隙裏又鑽了出去。出到門外,隻聽得它在虎兒口裏微弱淒苦的啾啾的叫了幾聲,此後便沒有了聲息。——前後不到一分鍾,這溫柔的小活物,使我心上颼的著了一箭!

  我從驚惶中長籲了一口氣。母親慢慢也放下手裏的書,抬頭看著我說:"我看它實在小得很,無機得很。否則一定跑了。

  初次出來覓食,不見回來,它母親在窩裏,不定怎樣的想望呢。"

  小朋友,我墮落了,我實在墮落了!我若是和你們一般年紀的時候,聽得這話,一定要慢慢的挪過去,突然的撲在母親懷中痛哭。然而我那時……小朋友們恕我!我隻裝作不介意的笑了一笑。

  安息的時候到了,我回到臥室裏去。勉強的笑,增加了我的罪孽,我徘徊了半天,心裏不知怎樣才好——我沒有換衣服,隻倚在床沿,伏在枕上,在這種狀態之下,靜默了有十五分鍾——我至終流下淚來。

  至今已是一年多了,有時讀書至夜深,再看見有鼠子出來,我總覺得憂愧,幾乎要避開。我總想是那隻小鼠的母親,含著傷心之淚,夜夜出來找它,要帶它回去。

  不但這個,看見虎兒時想起,夜坐時也想起,這印象在我心中時時作痛。有一次禁受不住,便對一個成人的朋友,說了出來;我拚著受她一場責備,好減除我些痛苦。不想她卻失笑著說:"你真是越來越孩子氣了,針尖大的事,也值得說說!"她漠然的笑容,竟將我以下的話,攔了回去。從那時起,我灰心絕望,我沒有向第二個成人,再提起這針尖大的事!

  我小時曾為一頭折足的蟋蟀流淚,為一隻受傷的黃雀嗚咽;我小時明白一切生命,在造物者眼中是一般大小的;我小時未曾做過不仁愛的事情,但如今墮落了……

  今天都在你們麵前陳訴承認了,嚴正的小朋友,請你們裁判罷!

  冰 心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八日,北京。

  通訊三

  親愛的小朋友:

  昨天下午離開了家,我如同入夢一般。車轉過街角的時候,我回頭凝望著——除非是再看見這緣滿豆葉的棚下的一切親愛的人,我這夢是不能醒的了!

  送我的盡是小孩子——從家裏出來,同車的也是小孩子,車前車後也是小孩子。我深深覺得淒惻中的光榮。冰心何福,得這些小孩子天真純潔的愛,消受這甚深而不牽累的離情。

  火車還沒有開行,小弟弟冰季別到臨頭,才知道難過,不住的牽著冰叔的衣袖,說:"哥哥,我們回去罷。"他酸淚盈眸,遠遠的站著。我叫過他來,捧住了他的臉,我又無力的放下手來,他們便走了。——我們至終沒有一句話。

  慢慢的火車出了站,一邊城牆,一邊楊柳,從我眼前飛過。我心沉沉如死,倒覺得廓然,便拿起國語文學史來看。剛翻到"卿雲爛兮"一段,忽然看見書頁上的空白處寫著幾個大字:"別忘了小小"。我的心忽然一酸,連忙拋了書,走到對麵的椅子上坐下——這是冰季的筆跡嗬!小弟弟,如何還困弄我於別離之後?

  夜中隻是睡不穩,幾次坐起,開起窗來,隻有模糊的半圓的月,照著深黑無際的田野。——車在風馳電掣的,輪聲軋軋裏,奔向著無限的前途。明月和我,一步一步的離家遠了!

  今早過濟南,我五時便起來,對窗整發。外望遠山連綿不斷,都沒在朝靄裏,淡到欲無。隻淺藍色的山峰一線,橫亙天空。山坳裏人家的炊煙,鎊鎊的屯在穀中,如同雲起。朝陽極光明的照臨在無邊的整齊青綠的田畦上。我梳洗畢憑窗站了半點鍾,在這莊嚴偉大的環境中,我隻能默然低頭,讚美萬能智慧的造物者。

  過泰安府以後,朝露還零。各站台都在濃陰之中,最有古趣,最清幽。到此我才下車稍稍散步,遠望泰山,悠然神往。默誦"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四句,反複了好幾遍。

  自此以後,站台上時聞皮靴拖踏聲,刀槍相觸聲,又見黃衣灰衣的兵丁,成隊的來往梭巡。我忽然憶起臨城劫車的事,知道快到抱犢岡了,我切願一見那些持刀背劍來去如飛的人。我這時心中隻憧憬著梁山泊好漢的生活,武鬆林衝魯智深的生活。我不是羨慕什麽分金閣,剝皮亭,我羨慕那種激越豪放、大刀闊斧的胸襟!

  因此我走出去,問那站在兩車掛接處荷槍帶彈的兵丁。他說快到臨城了,抱犢岡遠在幾十裏外,車上是看不見的。他和我說話極溫和,說的是純正的山東話。我如同遠客聽到鄉音一般,起了無名的喜悅。——山東是我靈魂上的故鄉,我隻喜歡忠懇的山東人,聽那生怯的山東話。

  一站一站的近江南了,我旅行的快樂,已經開始。這次我特意定的自己一間房子,為的要自由一些,安靜一些,好寫些通訊。我靠在長枕上,近窗坐著。向陽那邊的窗簾,都嚴嚴的掩上。對麵一邊,為要看風景,便開了一半。涼風徐來,這房裏寂靜幽陰已極。除了單調的輪聲以外,與我家中的書室無異。窗內雖然沒有滿架的書,而窗外卻旋轉著偉大的自然。筆在手裏,句在心裏,隻要我不按鈴,便沒有人進來攪我。龔定庵有句雲:"……都道西湖清怨極,誰分這般濃福?……"今早這樣恬靜喜悅的心境,是我所夢想不到的。書此不但自慰,並以慰弟弟們和記念我的小朋友。

  冰 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四日,津浦道中。

  通訊四

  小朋友:

  好容易到了臨城站,我走出車外。隻看見一大隊兵,打著紅旗,上麵寫著"……第二營……"又放炮仗,又吹喇叭;此外站外隻是遠山田壟,更沒有什麽。我很失望,我竟不曾看見一個穿夜行衣服,帶鏢背劍,來去如飛的人。

  自此以南,浮雲蔽日。軌道旁時有小湫。也有小孩子,在水裏洗澡遊戲。更有小女孩,戴著大紅花,坐在水邊樹底作活計,那低頭穿線的情景,煞是溫柔可愛。

  過南宿州至蚌埠,軌道兩旁,雨水成湖。湖上時有小舟來往。無際的微波,映著落日,那景物美到不可描畫。——自此人民的口音,漸漸的改了,我也漸漸的覺得心怯,也不知道為什麽。

  過金陵正是夜間,上下車之頃,隻見隔江燈火燦然。我隻想象著城內的秦淮莫愁,而我所能看見的,隻是長橋下微擊船舷的黃波浪。

  五日絕早過蘇州。兩夜失眠,煩困已極,而窗外風景,浸入我倦乏的心中,使我悠然如醉。江水伸入田壟,遠遠幾架水車,一簇一簇的茅亭農舍,樹圍水繞,自成一村。水漾輕波,樹枝低亞。當幾個農婦挑著擔兒,荷著鋤兒,從那邊走過之時,真不知是詩是畫!

  有時遠見大江,江帆點點,在曉日之下,清極秀極。我素喜北方風物,至此也不得不傾倒於江南之雅澹溫柔。

  晨七時半到了上海,又有小孩子來接,一聲"姑姑",予我以無限的歡喜。——到此已經四五天了,休息之後,俗事又忙個不了。今夜夜涼如水,燈下隻有我自己。在此靜夜極難得,許多姊妹兄弟,知道我來,多在夜間來找我乘涼閑話。

  我三次拿起筆來,都因門環響中止,憑闌下視,又是哥哥姊妹來看望我的。我慰悅而又惆悵,因為三次延擱了我所樂意寫的通訊。

  這隻是沿途的經曆,感想還多,不願在忙中寫過,以後再說。夜深了,容我說晚安罷!

  冰 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九日,上海。

  通訊五

  小朋友:

  早晨五時起來,趁著人靜,我清明在躬之時,來寫幾個字。

  這次過蚌埠,有母女二人上車,茶房直引她們到我屋裏來。她們帶著好幾個提籃,內中一個滿圈著小雞。那時車中熱極,小雞都紛紛的伸出頭來喘氣,那個女兒不住的又將它們按下去。她手腳匆忙,好似彈琴一般。那女兒二十上下年紀,穿著一套麻紗的衣服,一臉的麻子,又滿撲著粉,頭上手上戴滿了簪子,耳珥,戒指,鐲子之類,說話時善能作態。

  我那時也不知是因為天熱,心中煩躁,還是什麽別的緣故,隻覺得那女孩兒太不可愛。我沒有同她招呼,隻望著窗外,一回頭正見她們談著話,那女孩兒不住撒嬌撒癡的要湯要水;她母親穿一套青色香雲紗的衣服,五十歲上下,麵目藹然,和她談話的態度,又似愛憐,又似斥責。我旁觀忽然心裏難過,趁有她們在屋,便走了出去——小朋友!我想起我的母親,不覺憑在甬道的窗邊,臨風偷灑了幾點酸淚。

  請容我傾吐,我信世界上隻有你們不笑話我!我自從去年得有遠行的消息以後,我背著母親,天天數著日子。日子一天一天的過了,我也漸漸的瘦了。大人們常常安慰我說:"不要緊的,這是好事!"我何嚐不知道是好事?叫我說起來,恐怕比他們說的還動聽。然而我終竟是個弱者,弱者中最弱的一個。我時常暗恨我自己!臨行之前,到姨母家裏去,姨母一麵張羅我就坐吃茶,一麵笑問:"你走了,舍得母親麽?"

  我也從容的笑說:"那沒有什麽,日子又短,那邊還有人照應。"——等到姨母出去,小表妹忽然走到我麵前,兩手按在我的膝上,仰著臉說:"姊姊,是麽?你真舍得母親麽?"我那時忽然禁製不住,看著她那智慧誠摯的臉,眼淚直奔湧了出來。我好似要墮下深崖,求她牽援一般。我緊握著她的小手,低聲說:"不瞞你說,妹妹,我舍不得母親,舍不得一切親愛的人!"

  小朋友!大人們真是可欽羨的,他們的眼淚是輕易不落下來的;他們又勇敢,又大方。在我極難過的時候,我的父親母親,還能從容不迫的勸我。雖不知背地裏如何,那時總算體恤、堅忍,我感激至於無地!

  我雖是弱者,我還有我自己的傲岸,我還不肯在不相幹的大人前,披露我的弱點。行前和一切師長朋友的談話,總是喜笑著說的。我不願以我的至情,來受他們的譏笑。然而我卻願以此在上帝和小朋友麵前乞得幾點神聖的同情的眼淚!

  窗外是斜風細雨,寫到這時,我已經把持不住。同情的小朋友,再談罷!

  冰 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二日,上海。

  通訊六

  小朋友:

  你們讀到這封信時,我已離開了可愛的海棠葉形的祖國,在太平洋舟中了。我今日心厭淒戀的言詞,再不說什麽話,來撩亂你們簡單的意緒。

  小朋友,我有一個建議:"兒童世界"欄,是為兒童辟的,原當是兒童寫給兒童看的。我們正不妨得寸進寸、得尺進尺的,竭力占領這方土地。有什麽可喜樂的事情,不妨說出來,讓天下小孩子一同笑笑;有什麽可悲哀的事情,也不妨說出來,讓天下小孩子陪著哭哭。隻管坦然公然的,大人前無須畏縮。——小朋友,這是我們積蓄的秘密,容我們低聲匿笑的說罷!大人的思想,竟是極高深奧妙的,不是我們所能以測度的。不知道為什麽,他們的是非,往往和我們的顛倒。往往我們所以為刺心刻骨的,他們卻雍容談笑的不理;我們所以為是渺小無關的,他們卻以為是驚天動地的事功。比如說罷,開炮打仗,死了傷了幾萬幾千的人,血肉模糊的臥在地上。我們不必看見,隻要聽人說了,就要心悸,夜裏要睡不著,或是說囈語的;他們卻不但不在意,而且很喜歡操縱這些事。又如我們覺得老大的中國,不拘誰做總統,隻要他老老實實,治撫得大家平平安安的,不妨礙我們的遊戲,我們就心滿意足了;而大人們卻奔走辛苦的談論這件事,他舉他,他推他,亂個不了,比我們玩耍時舉"小人王"還難。總而言之,他們的事,我們不敢管,也不會管;我們的事,他們竟是不屑管。所以我們大可暢膽的談談笑笑,不必怕他們笑話。——我的話完了,請小朋友拍手讚成!

  我這一方麵呢,除了一星期後,或者能從日本寄回信來之外,往後兩個月中,因為道遠信件遲滯的關係,恐怕不能有什麽消息。秋風漸涼,最宜書寫,望你們努力!

  在上海還有許多有意思的事要報告給你們,可惜我太忙,大約要留著在船上,對著大海,慢慢的寫。請等待著。

  小朋友!明天午後,真個別離了!願上帝無私照臨的愛光,永遠包圍著我們,永遠溫慰著我們。

  別了,別了,最後的一句話,願大家努力做個好孩子!

  冰 心一九二三年八月十六日,上海。

  讀者》,北新書局1926年5月初版。)

  通訊七

  親愛的小朋友:

  八月十七的下午,約克遜號郵船無數的窗眼裏,飛出五色飄揚的紙帶,遠遠的拋到岸上,任憑送別的人牽住的時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飛揚而淒惻!

  癡絕的無數的送別者,在最遠的江岸,僅僅牽著這終於斷絕的紙條兒,放這龐然大物,載著最重的離愁,飄然西去!

  船上生活,是如何的清新而活潑。除了三餐外,隻是隨意遊戲散步。海上的頭三日,我竟完全回到小孩子的境地中去了,套圈子,拋沙袋,樂此不疲,過後又絕然不玩了。後來自己回想很奇怪,無他,海喚起了我童年的回憶,海波聲中,童心和遊伴都跳躍到我腦中來。我十分的恨這次舟中沒有幾個小孩子,使我童心來複的三天中,有無猜暢好的遊戲!

  我自少住在海濱,卻沒有看見過海平如鏡。這次出了吳淞口,一天的航程,一望無際盡是粼粼的微波。涼風習習,舟如在冰上行。到過了高麗界,海水竟似湖光。藍極綠極,凝成一片。斜陽的金光,長蛇般自天邊直接到闌旁人立處。上自穹蒼,下至船前的水,自淺紅至於深翠,幻成幾十色,一層層,一片片的漾開了來。……小朋友,恨我不能畫,文字竟是世界上最無用的東西,寫不出這空靈的妙景!

  八月十八夜,正是雙星渡河之夕。晚餐後獨倚闌旁,涼風吹衣。銀河一片星光,照到深黑的海上。遠遠聽得樓闌下人聲笑語,忽然感到家鄉漸遠。繁星閃爍著,海波吟嘯著,凝立悄然,隻有惆悵。

  十九日黃昏,已近神戶,兩岸青山,不時的有漁舟往來。

  日本的小山多半是圓扁的,大家說笑,便道是"饅頭山"。這饅頭山沿途點綴,直到夜裏,遠望燈光燦然,已抵神戶。船徐徐停住,便有許多人上岸去。我因太晚,隻自己又到最高層上,初次看見這般璀璨的世界,天上微月的光,和星光,岸上的燈光,無聲相映。不時的還有一串光明從山上橫飛過,想是火車周行。……舟中寂然,今夜沒有海潮音,靜極心緒忽起:"倘若此時母親也在這裏……"。我極清晰的憶起北京來。

  小朋友,恕我,不能往下再寫了。

  冰 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神戶。

  朝陽下轉過一碧無際的草坡,穿過深林,已覺得湖上風來,湖波不是昨夜欲睡如醉的樣子了。——悄然的坐在湖岸上,伸開紙,拿起筆,抬起頭來,四圍紅葉中,四麵水聲裏,我要開始寫信給我久違的小朋友。小朋友猜我的心情是怎樣的呢?

  水麵閃爍著點點的銀光,對岸意大利花園裏亭亭層列的鬆樹,都證明我已在萬裏外。小朋友,到此已逾一月了,便是在日本也未曾寄過一字。說是對不起呢,我又不願!

  我平時寫作,喜在人靜的時候。船上卻處處是公共的地方,艙麵闌邊,人人可以來到。海景極好,心胸卻難得清平。

  我隻能在晨間絕早,船麵無人時,隨意寫幾個字,堆積至今,總不能整理,也不願草草整理,便遲延到了今日。我是尊重小朋友的,想小朋友也能尊重原諒我!

  許多話不知從哪裏說起,而一聲聲打擊湖岸的微波,一層層的沒上雜立的潮石,直到我蔽膝的氈邊來,似乎要求我將她介紹給我的小朋友。小朋友,我真不知如何的形容介紹她!她現在橫在我的眼前。湖上的月明和落日,湖上的濃陰和微雨,我都見過了,真是儀態萬千。小朋友,我的親愛的人都不在這裏,便隻有她——海的女兒,能慰安我了。Lake Waban,諧音會意,我便喚她做"慰冰"。每日黃昏的遊泛,舟輕如羽,水柔如不勝槳。岸上四圍的樹葉,綠的,紅的,黃的,白的,一叢一叢的倒影到水中來,覆蓋了半湖秋水。夕陽下極其豔冶,極其柔媚。將落的金光,到了樹梢,散在湖麵。我在湖上光霧中,低低的囑咐它,帶我的愛和慰安,一同和它到遠東去。

  小朋友!海上半月,湖上也過半月了,若問我愛哪一個更甚,這卻難說。——海好像我的母親,湖是我的朋友。我和海親近在童年,和湖親近是現在。海是深闊無際,不著一字,她的愛是神秘而偉大的,我對她的愛是歸心低首的。湖是紅葉綠枝,有許多襯托,她的愛是溫和嫵媚的,我對她的愛是清淡相照的。這也許太抽象,然而我沒有別的話來形容了!

  小朋友,兩月之別,你們自己寫了多少,母親懷中的樂趣,可以說來讓我聽聽麽?——這便算是沿途書信的小序。此後仍將那寫好的信,按序寄上,日月和地方,都因其舊;"弱遊"的我,如何自太平洋東岸的上海繞到大西洋東岸的波士頓來,這些信中說得很清楚,請在那裏看罷!

  不知這幾百個字,何時方達到你們那裏,世界真是太大了!

  冰 心

  一九二三年十月十四日,慰冰湖畔,威爾斯利。

  通訊八

  親愛的弟弟們:

  波士頓一天一天的下著秋雨,好像永沒有開晴的日子。落葉紅的黃的堆積在小徑上,有一寸來厚,踏下去又濕又軟。湖畔是少去的了,然而還是一天一遭。很長很靜的道上,自己走著,聽著雨點打在傘上的聲音。有時自笑不知這般獨往獨來,冒雨迎風,是何目的!走到了,石磯上,樹根上,都是濕的,沒有坐處,隻能站立一會,望著蒙蒙的霧。湖水白極淡極,四圍湖岸的樹,都隱沒不見,看不出湖的大小,倒覺得神秘。

  回來已是天晚,放下綠簾,開了燈,看中國詩詞,和新寄來的晨報副鐫,看到親切處,竟然忘卻身在異國。聽得敲門,一聲"請進",回頭卻是金發藍睛的女孩子,笑頰粲然的立於明燈之下,常常使我猛覺,笑而籲氣!

  正不知北京怎樣,中國又怎樣了?怎麽在國內的時候,不曾這樣的關心?——前幾天早晨,在湖邊石上讀華茲華斯(Words worth)的一首詩,題目是《我在不相識的人中間旅行》:

  I Travelled Among Unknown Men

  I travelled among unknown men,

  In land beyond the sea,

  Nor,England!did I know till then

  What love I bore to thee。

  大意是: 在不相識的人中間旅行;

  英格蘭!我才知道我付與你的 是何等樣的愛。

  讀此使我恍然如有所得,又悵然如有所失。是嗬,不相識的!湖畔歸來,遠遠幾簇樓窗的燈火,繁星般的燦爛,但不曾與我以絲毫慰藉的光氣!

  想起北京城裏此時街上正聽著賣葡萄,賣棗的聲音呢!我真是不堪,在家時黃昏睡起,秋風中聽此,往往淒動不寧。有一次似乎是星期日的下午,你們都到安定門外泛舟去了,我自己廊上凝坐,秋風侵衣。一聲聲賣棗聲牆外傳來,覺得十分黯淡無趣。正不解為何這般寂寞,忽然你們的笑語喧嘩也從牆外傳來,我的惆悵,立時消散。自那時起,我承認你們是我的快樂和慰安,我也明白隻要人心中有了春氣,秋風是不會引人愁思的。但那時卻不曾說與你們知道。今日偶然又想起來,這裏雖沒有賣葡萄甜棗的聲響,而窗外風雨交加。——為著人生,不得不別離,卻又禁不起別離,你們何以慰我?……一天兩次,帶著鑰匙,憂喜參半的下樓到信櫥前去,隔著玻璃,看不見一張白紙。又近看了看,實在沒有。

  無精打采的挪上樓來,不止一次了!明知萬裏路,不能天天有信,而這兩次終不肯不走,你們何以慰我?

  夜漸長了,正是讀書的好時候,願隔著地球,和你們一同勉勵著在晚餐後一定的時刻用功。隻恐我在燈下時,你們卻在課室裏——回家千萬常在母親跟前!這種光陰是貴過黃金的,不要輕輕拋擲過去,要知道海外的姊姊,是如何的羨慕你們!——往常在家裏,夜中寫字看書,隻管漫無限製,橫豎到了休息時間,父親或母親就會來催促的,擱筆一笑,覺得樂極。如今到了夜深人倦的時候,隻能無聊的自己收拾收拾,去做那還鄉的夢。弟弟!想著我,更應當盡量消受你們眼前歡愉的生活!

  菊花上市,父親又忙了。今年種得多不多?我案頭隻有水仙花,還沒有開,總是含苞,總是希望,當常引起我的喜悅。

  快到晚餐的時候了。美國的女孩子,真愛打扮,尤其是夜間。第一遍鍾響,就忙著穿衣敷粉,紛紛晚妝。夜夜晚餐桌上,個個花枝招展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我曾戲譯這四句詩給她們聽。橫三聚五的凝神向我,聽罷相顧,無不歡笑。

  不多說什麽了,隻有"珍重"二字,願彼此牢牢守著!

  冰 心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夜,閉璧樓。

  倘若你們願意,不妨將這封信分給我們的小朋友看看。途中書信,正在整理,一兩天內,不見得能寫寄。將此塞責,也是慰情聊勝無嗬!又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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