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別人隻是模糊記著的事情,然而在心靈脆弱者,已經反複而深深地鏤刻在回憶的心版上了!索性憑著深刻的印象,移在白紙上罷——再回憶時不向心版上搜索了!
一
將我短小的生命的樹,一節一節的斬斷了,圓片般堆在童年的草地上。我要一片一片的拾起來看;含淚的看,微笑的看,口裏吹著短歌的看。
難為他裝點得一節一節,這般豐滿而清麗!
我有一個朋友,常常說,"來生來生!"——但我卻如此說:"假如生命是乏味的,我怕有來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滿足的了!"
第一個厚的圓片是大海;海的西邊,山的東邊,我的生命樹在那裏萌芽生長,吸收著山風海濤。每一根小草,每一粒沙礫,都是我最初的戀慕,最初擁護我的安琪兒。
這圓片裏重疊著無數快樂的圖畫,憨嬉的圖畫,寂寞的圖畫,和泛泛無著的圖畫。
放下罷,不堪回憶!
第二個厚的圓片是綠陰;這一片裏許多生命表現的幽花,都是這綠陰烘托出來的。有濃紅的,有淡白的,有不可名色的……晚晴的綠陰,朝霧的綠陰,繁星下指點著的綠陰,月夜花棚秋千架下的綠陰!
感謝這曲曲屏山!它圈住了我許多思想。
第三個厚的圓片,不是大海,不是綠陰,是什麽?我不知道!
假如生命是無味的,我不要來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滿足的了。
二
黑暗不是陰霾,我恨陰霾,我卻愛黑暗。
在光明中,一切都顯著了。黑是黑白是白的,也有了樹,也有了花,也有了紅牆,也有了藍瓦;便一切嶄然,便有人,有我,有世界。
頌美黑暗!謳歌黑暗!隻有黑暗能將這一切都消滅調和於虛空混沌之中;沒有了人,沒有了我,更沒有了世界!
黑暗的園裏,和華同坐。看不見她,也更看不見我,我們隻深深的談著。說到同心處,竟不知是我說的,還是她說的,入耳都是天樂一般——隻在一陣風過,槐花墜落如雨的時候,我因著衣上的感覺,和感覺的界限,才覺得"我"不是"她",才覺得黑暗中仍有"我"的存在。
華在黑暗中遞過一朵茉莉,說:"你戴上罷,隨著花香,你縱然起立徘徊,我也知道你在何處。"——我無言的接了過來。
華妹嗬,你終竟是個小孩子。槐花,茉莉,都是黑暗中最著跡的東西,在無人我的世界裏,要拒絕這個!
三
"隻是等著,等著,母親還不回來嗬!"
乳母在燈下睜著疲倦下垂的眼睛,說:"瑩哥兒!不要盡著問我,你自己上樓去,在闌邊望一望,山門內露出兩盞紅燈時,母親便快來到了。"
我無疑地開了門出去,黑暗中上了樓——望著,望著,無有消息。
繞過那邊闌旁,正對著深黑的大海,和閃爍的燈塔。
幼稚的心,也和成人一般,一時的光明朗澈——我深思,我數著燈光明滅的數兒,數到第十八次。我對著未曾想見的命運,自己假定的起了懷疑。
"人生!燈一般的明滅,飄浮在大海之中。"——我起了無知的長太息。
生命之燈燃著了,愛的光從山門邊兩盞紅燈中燃著了!
四
在堂裏忘了有雪,並不知有月。
匆匆的走出來,撚滅了燈,原來月光如水!
隻深深的雪,微微的月嗬!地下很清楚的現出掃除了的小徑。我一步一步的走,走到牆邊,還覺得腳下踏著雪中沙沙的枯葉。牆的黑影覆住我,我在影中抬頭望月。
雪中的故宮,雲中的月,甍瓦上的獸頭——我回家去,在車上,我覺得這些熟見的東西,是第一次這樣明澈生動的入到我的眼中,心中。
五
場廳裏四隅都黑暗了,隻整齊的椅子,一行行的在陰沉沉的影兒裏平列著。
我坐在盡頭上近門的那一邊,撫著錦衣,撫著繡帶和冠纓凝想——心情複雜得很。
晚霞在窗外的天邊,一刹濃紅,一刹深紫,回光到屋頂上——台上琴聲作了。一圈的燈影裏,從台側的小門,走出十幾個白衣彩飾,散著頭發的安琪兒,慢慢的相隨進來,無聲地在台上練習著第一場裏的跳舞。
我凝然的看著,瀟灑極了,溫柔極了,上下的輕紗的衣袖,和著錚的琴聲,合拍的和著我心弦跳動,怎樣的感人嗬!
燈滅了,她們又都下去了,台上台下隻我一人了。
原是叫我出來疏散休息著的,我卻哪裏能休息?我想……一會兒這場裏便充滿了燈彩,充滿了人聲和笑語,怎知道劇前隻為我一人的思考室呢?
在宇宙之始,也隻有一個造物者,萬有都整齊平列著。他憑在高闌,看那些光明使者,歌頌——跳舞。
到了宇宙之中,人類都來了,悲劇也好,喜劇也好,佯悲詭笑的演了幾場。劇完了,人散了,燈滅了,……一時沉黑,隻有無窮無盡的寂寞!
一會兒要到台上,要說許多的話;憨稚的話,激昂的話,戀別的話……何嚐是我要說的?但我既這樣的上了台,就必須這樣的說。我千辛萬苦,冒進了陰慘的夜宮,經過了光明的天國,結果在劇中還是做了一場大夢。
印證到真的——比較的真的——生命道上,或者隻是時間上久暫的分別罷了;但在無限之生裏,真的生命的幾十年,又何異於台上之一瞬?
我思路沉沉,我覺悟而又惆悵,場裏更黑了。
台側的門開了,射出一道燈光來——我也須下去了,上帝!這也是"為一大事出世"!
我走著台上幾小時的生命的道路……又乏倦的倚著台後的琴站著——幕外的人聲,漸漸的遠了,人們都來過了;悲劇也罷,喜劇也罷,我的事完了;從宇宙之始,到宇宙之終,也是如此,生命的道路走盡了!
看她們洗去鉛華,卸去妝飾,無聲的忙亂著。
滿地的衣裳狼藉,金戈和珠冠雜置著。台上的仇敵,現在也拉著手說話;台上的親愛的人,卻東一個西一個的各忙自己的事。
我隻看著——終竟是弱者嗬!我愛這幾小時如夢的生命!
我撫著頭發,撫著錦衣,……"生命隻這般的虛幻麽?"
六
涵在廊上吹簫,我也走了出去。
天上隻微微的月光,我撩起垂拂的白紗帳子來,坐在廊上的床邊。
我的手觸了一件蠕動的東西,細看時是一條很長的蜈蚣。
我連忙用手絹拂到地上去,又喚涵踩死它。
涵放了簫,隻默然的看著。
我又說:"你還不踩死它!"
他抬起頭來,嚴重而溫和的目光,使我退縮。他慢慢的說:"姊姊,這也是一個生命嗬!"
霎時間,使我有無窮的慚愧和悲感。
七
父親的朋友送給我們兩缸蓮花,一缸是紅的,一缸是白的,都擺在院子裏。
八年之久,我沒有在院子裏看蓮花了——但故鄉的園院裏,卻有許多;不但有並蒂的,還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紅蓮。
九年前的一個月夜,祖父和我在園裏乘涼。祖父笑著和我說,"我們園裏最初開三蒂蓮的時候,正好我們大家庭中添了你們三個姊妹。大家都歡喜,說是應了花瑞。"
半夜裏聽見繁雜的雨聲,早起是濃陰的天,我覺得有些煩悶。從窗內往外看時,那一朵白蓮已經謝了,白瓣兒小船般散飄在水麵。梗上隻留個小小的蓮蓬,和幾根淡黃色的花須,那一朵紅蓮,昨夜還是菡萏的,今晨卻開滿了,亭亭地在綠葉中間立著。
仍是不適意!——徘徊了一會子,窗外雷聲作了,大雨接著就來,愈下愈大。那朵紅蓮,被那繁密的雨點,打得左右欹斜。在無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階去,也無法可想。
對屋裏母親喚著,我連忙走過去,坐在母親旁邊——一回頭忽然看見紅蓮旁邊的一個大荷葉,慢慢的傾側了來,正覆蓋在紅蓮上麵……我不寧的心緒散盡了!
雨勢並不減退,紅蓮卻不搖動了。雨點不住的打著,隻能在那勇敢慈憐的荷葉上麵,聚了些流轉無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的受了感動——母親嗬!你是荷葉,我是紅蓮。心中的雨點來了,除了你,誰是我在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