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女士來到中國,整整的二十八年了。這二十八年的光陰,似乎很飄忽,很模糊,又似乎很沉重,很清晰。她的故鄉——新英格蘭——在她心裏,隻是一堆機械的疊影,地道,摩天閣,鴿子籠似的屋子,在電車裏對著鏡子抹鼻子的女人,使她多接觸一回便多一分的厭惡。六年一次休假的回國,在她是個痛苦,是個悲哀。故舊一次一次的凋零,而親友家裏的新的分子,一次一次的加多,新生的孩子,新結婚的侄兒,甥女,帶來的他們的伴侶,舉止是那樣的佻達,談吐是那樣的無忌。而最使施女士難堪的,是這些年輕人,對於他們在海外服務,六載一歸來的長輩,竟然沒有絲毫的尊敬,體恤。他們隻是敷衍,隻是忽略,甚至於嘲笑,厭惡。這時施女士心中隻溫存著一個日出之地的故鄉,在那裏有一座古城,古城裏一條偏僻的胡同,胡同裏一所小房子。門外是蒼古雄大的城牆,門口幾棵很大的柳樹,門內是小院子,幾株丁香,一架薔薇,薔薇架後是廊子,廊子後麵是幾間小屋子,裏麵有牆爐,有書架,有古玩,有字畫……而使這一切都生動,都溫甜,都充滿著"家"的氣息的,是在這房子有和自己相守十年的,幽嫻貞靜的淑貞。
初到中國時候的施女士,隻有二十五歲,季候是夏末秋初。中國北方的初秋天氣,是充滿著陽光,充滿著電,使人歡悅,飄揚,而興奮。這時施女士常常穿一件玫瑰色的衣裳,淡黃色的頭發,微微暈紅著的橢圓形的臉上,常常帶著天使般的含愁的微笑。她的職務是在一個教會女學校裏教授琴歌,住在校園東角的一座小樓上。那座小樓裏住的盡是西國女教員,施女士是其中最年輕,最溫柔,最美麗的一個,曾引動了全校學生的愛慕。中學生的情感,永遠是靦腆,是隱藏,是深摯。尤其是女學生,對於先生們的崇拜敬愛,是永遠不敢也不肯形之於言笑筆墨的。施女士住的是樓下,往往在夜裏,她在寫家書,或改卷子,隱隱會看見窗外有人影躲閃著,偷看她垂頭的姿態。有時牆上爬山虎的葉子,會簌簌的響著,是有細白的臂兒在攀動,甚至於她聽得有輕微的歎息。施女士隻微微的抬頭,淒然的一笑,用筆管挑開她額前的散發,忙忙的又低下頭去做她的工作。
不但是在校內,校外也有許多愛慕施女士的人。在許多學生的心目裏,畢牧師無疑的是施女士將來的丈夫。他是如此的年輕,軀幹挺直,唇角永遠浮著含情的微笑。每星期日自講壇上下來,一定是挾著聖經,站在琴旁,等著施女士一同出去。在小樓的台階上,也常常有畢牧師坐立的背影。時間是過了三年,畢牧師例假回國,他從海外重來時,已同著一位年輕活潑的牧師夫人。學生們的幻像,漸漸的消滅了下去,施女士的玫瑰色的衣服,和畢牧師的背影,也不再掩映於校園的紅花綠葉之間。光陰是一串駱駝似的,用著苯重的腳步,慢慢地拖踏了過去,施女士淺黃色的頭發,漸漸的轉成灰白。小樓中陸續的又來了幾個年輕活潑的女教員,作了學生們崇拜敬愛的對象。施女士已移居在校外的一條小胡同裏,在那裏,她養著一隻小狗,種著些花,閑時逛隆福寺,廠甸,不時的用很低的價錢,買了一兩件古董,回來擺在書桌上,牆爐上,自己看著,賞玩著,向來訪的學生們朋友們誇示著。春日坐在花下,冬夜坐守牆爐,自己覺得心情是一池死水般的,又靜寂,又狹小,又絕望,似乎這一生便這樣的完結了。
淑貞,一朵柳花似的,飄墜進她情感的園地裏,是在一年的夏天。淑貞的父親王先生,是前清的一個秀才,曾做過某衙門的筆帖式,三十年來,因著朋友的介紹,王先生便以教外國人官話為業,第二個學生便是施女士。施女士覺得王先生比別個官話先生都文雅,都清高。除了授課之外,王先生很少說些不相幹的應酬話,接收束修的信封的時候,神氣總是很靦腆,很不自然,似乎是萬分無奈。年時節序,王先生也有時送給她王太太自己繡的扇袋之類,上麵繡的是王太太自己做的詩句。談起話來施女士才知道王太太也是一個名門閨秀,而且他們膝下,隻有一個女兒。
十五年前的一個冬天,王先生告了十天的假,十天以後回來,王先生的神情極其蕭索,臉上似乎也蒼老了許多。說起告假的情由來,是在十天之中,王太太由肺病轉劇而去世,而且是已經葬了,三歲的女兒淑貞,暫時寄養在姥姥家裏。
自那時起,王先生似乎是更沉默更憂悶了,幽靈似的,連說話的聲音都輕得像吹過枯葉的秋風。施女士覺得很掛慮,很憐惜他,常常從談話中想鼓舞起王先生的意興,而王先生總仍然是很衰頹,隻無力的報以客氣的慘笑。十年前的一個夏天,王先生也以猝然中暑而逝世。
從王先生的鄰裏那裏得到王先生猝然病故的消息,施女士立刻跟著來人趕到王家去,這是她第一次進王家門,院子中間一個大金魚缸,幾尾小小的金魚在水草隙裏穿遊。魚缸四圍擺著幾盆夾竹桃。牆根下幾竿竹子,竹下開著幾叢野茉莉。進了北屋,揭開竹簾鴉雀無聲,這一間似乎是書屋,壁架上堆著滿滿的書,稀疏的掛幾幅字畫,西邊門上,掛著一幅布簾,施女士又跟著來人輕輕的進去,一眼便看見王先生的遺體,臥在炕上,身上蓋著一床單被,臉上也蒙著一張白紙,炕沿上一個白發老太太,穿著白夏布長衣,雙眼紅腫,看見施女士,便站了起來。經了來人的介紹,施女士認識了王先生的嶽母黃老太太,黃老太太又拉起了炕頭上伏著的一個幽咽的小姑娘,說:"這是淑貞。"這個瘦小的,蒼白的,柳花似的小女兒,在第一次相見裏,襯著這清絕慘絕的環境和心境,便引起了施女士的無限的愛憐。
王先生除了書籍字畫之外,一無所有,一切後事,都是施女士備辦的。葬過了王先生,施女士又交給黃老太太一些錢,作為淑貞的生活費和學費,黃老太太一定不肯接受,隻說等到過不去的時候,再來說。過了兩三個月,施女士不放心,打聽了幾個人,都說是黃家孩子很多,淑貞並不曾得到怎樣周到的愛護,於是在一個聖誕的前夜,施女士便把淑貞接到自己的家裏來。
窗外微月的光,輕輕的蓋著積雪。時間已過夜半,那些唱聖誕喜歌的學生們,還未曾來到。窗口立著的幾條紅燭,已將燃盡,翱翱的落下了等待的熱淚。爐火的微光裏,淑貞默然的坐在施女士的椅旁,怯生的蒼白的臉,沒有一點倦容,兩粒黑珠似的大眼,嵌在瘦小的臉上,更顯得大的神秘而淒涼。施女士輕輕的握著淑貞的不退縮也無熱力的小手,想引她說話,卻不知從哪裏說起。從微暈的光中,一切都模糊的時候,她覺得手裏握著的不是一個活潑的小女子,卻是王先生的一首詩,王太太的一縷繡線,東方的一片貞女石,古中華的一種說不出來的神秘的靜默……
十年以來,在施女士身邊的淑貞好像一條平流的小溪,平靜得看不到流動的痕跡,聽不到流動的聲音,聞不到流動的氣息。淑貞身材依然很瘦小,麵色依然很蒼白,不見她痛哭,更沒有狂歡。她總是羞愁的微笑著,輕微的問答著,悄躡的行動著。在學校裏她是第一個好學生,是師友們誇愛的對象,而她卻沒有一個知己的小友,也不喜愛小女孩們所喜愛的東西。
"這是王先生的清高,和王太太的貞靜所凝合的一個結晶!"施女士常常的這樣想,這樣的人格,在跳蕩喧嘩的西方女兒裏是找不到的。她是幽靜,不是淡漠,是安詳,不是孤冷,每逢施女士有點疾病,淑貞的床前的蹀躞,是甜柔的,無聲的,無微不至的。無論那時睜開眼,都看見床側一個溫存的微笑的臉,從書上抬了起來。"這天使的慰安!"施女士總想表示她熱烈的愛感,而看著那蒼白羞怯的他顧的臉,一種慚愧的心情,把要說的熱烈的話,又壓了回去。
淑貞來的第二年,黃老太太便死去,施女士帶著她去看了一趟,送了葬,從此淑貞除了到學校和禮拜堂以外,足跡不出家門。清明時節,施女士也帶她去拜掃王先生和王太太的墳,放上花朵,兩個人都落了淚。歸途中施女士緊緊的握著淑貞的手,覺得彼此都是世界上最畸零的人,一腔熱柔的母愛之情,不知不覺的都傾瀉在淑貞身上。從此旅行也不常去,朋友的交往也淡了好些,對於古董的收集也不熱心了。隻有淑貞一朵柳花,一片雲影似的追隨著自己,施女士心裏便有萬分的慰安和滿足。有時也想倘若淑貞嫁了呢?……這是一個女孩子的終身大事,幻想著淑貞手裏抱著一個玉雪可愛的嬰孩,何嚐不是一幅最美麗,最清潔,最甜柔的圖畫;而不知怎樣,對於這幻像卻有一種莫名的恐怖!……"倘若淑貞嫁了呢?"一種孤寂之感,冷然的四麵襲來,施女士撫著額前的白發,起了寒戰,連忙用淒然的牽強的微笑,將這不祥的思想揮麾開去。
人人都誇讚施女士對於淑貞的教養,在施女士手裏調理了十年,淑貞並不曾沾上半點西方的氣息。洋服永遠沒有上過身,是不必說的了,除了在不懂漢語的朋友麵前,施女士對淑貞也不曾說過半句英語。偶然也有中學裏的男生,到家裏來赴茶會,淑貞隻依舊靦腆的靜默的坐在施女士身邊,不加入他們的遊戲和談笑,偶然起來傳遞著糖果,也隻低眉垂目的,輕聲細氣的。這青年人的歡樂的集會,對於淑貞卻隻是拘束,隻是不安。這更引起了施女士的憐惜,輕易也便不勉強她去和男子周旋。偶然也有中國的老太太們提到淑貞應該有婆家了,或是有男生們直接的向施女士表示對於淑貞的愛慕,而施女士總是愛傲的微笑著,婉轉的辭絕了去。
淑貞十八歲畢業了中學,這年又是施女士回國的例假,從前曾有一次是把淑貞寄在朋友家裏,獨自回去了的,這次施女士卻決定把淑貞帶了回去,一來叫淑貞看看世界,二來是減少自己的孤寂;和淑貞一說,出乎意外的,淑貞的蒼白臉上,發了光輝,說:"媽媽!隻要是跟著你,我哪裏都願意去的!"施女士愛憐的撫著淑貞的臂說,"謝謝你!我想你一定喜歡看看我生長之地,你若是真喜歡美國呢,也許我就送你入美國的大學……"
在新英格蘭的一個鎮上,淑貞和施女士又相依為命的住下了。圍繞著這座老屋,是一片大青草地,和許多老橡樹。那時也正是夏末秋初,橡葉紅得光豔迎人,樹下微微的有著潮濕的清味,這屋子是施女士的父親施老牧師的舊宅,很寬大的木床,高背的椅子,很厚的地毯,高高的書架,磊著滿滿的書,書屋裏似乎還遺留著煙鬥的氣味。甬道高大得似乎起著回音,兩旁壁上都掛著聖經故事的金框的圖畫。窗戶上都垂著深色的窗簾,屋裏不到黃昏,四麵便起了黯然的色影。施女士帶著淑貞四圍周視;書屋牆爐前的紅絨軟椅,是每夜施老牧師看書查經的坐處;客廳角落裏一張核桃木的小書桌子,是施老太太每日寫信記帳的地方,樓上東邊一個小屋子,是施女士的寢室,牆上還掛著施女士兒時的幾張照片;三層樓頂的小屋,是施女士的哥哥雅各兒時的寢室……這老屋本來是雅各先生夫婦住著的,今年春天,雅各先生也逝世了,雅各夫人和她的兒子搬到鄰近的新蓋的小屋子去,這老屋本來要出賣,施女士寫信回來,請她留著,說是自己預備帶著淑貞,再過一年在故國的重溫舊夢的最後的光陰。
這老屋裏不常有來訪的客人,除了和施女士到禮拜堂去作禮拜外,淑貞隻在家裏念點書,彈點琴,作點活計,也不常出門。有時施女士出去在教堂的集會裏,演講中國的事情,淑貞總是跟了去,講後也總有人來和施女士和淑貞握手。問著中國的種種問題,淑貞隻靦腆含糊的答應兩句,她的幽靜的態度,引起許多人的愛憐。因此有些老太太有時也來找淑貞談談話,送她些日用瑣碎的東西。
每星期日的晚餐,雅各太太和她的兒子彼得總是到老屋裏來聚會。雅各太太是個瘦小的婦人,身材很高,滿臉皺紋,卻搽著很厚的粉,說起話來,沒有完結,常常使施女士覺得厭倦。彼得是個紅發跳蕩的孩子,二十二歲的人,在淑貞看來,還很孩氣。進門來就沒有一刻安靜。頭一次見麵便叫著淑貞的名字,說:"你是我姑姑的中國女兒呀,我們應該做很好的朋友才是!"說著就一陣癡笑,施女士看見淑貞局促的樣子,便微微的笑說:"彼得你安靜些,別嚇著我的小女兒!"一麵又對淑貞說,"這是我們美國人親密的表示,我們對於親密的友人,總不稱呼'先生''小姐'的,你也隻叫他彼得好了。"淑貞臉紅一笑。
淑貞的靜默,使彼得覺得無趣,每星期日晚餐後,總是借題先走,然後施女士和雅各太太斷斷續續的,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著老話。淑貞聽得倦了,有時站起倚窗外望,街燈下走著碧眼黃發的行人,晚風送來飄忽的異鄉的言語,心中覺得亂亂的,起著說不出的淒感……
有一天夜裏,雅各太太臨走的時候,忽然笑對淑貞說,"下星期晚你可有機會說中國話了。我發現了這裏的神學院裏有個李牧師,和他的兒子天錫,在那裏研究神學。我已約定了他們下星期晚同來吃晚飯。我希望這能使你喜歡。"淑貞抬起頭來看著施女士,施女士便說,"我在神學院的圖書館裏,也看見了他們幾次。李牧師真是個慈和的老人,天錫也極其安靜穩重,我想我們應當常常招待他們,省得他們在外國怪寂寞的。"淑貞答應著。
這星期晚,施女士和淑貞預備了一桌中國飯,擺好匙箸,點起紅燭,施女士便自去換了一身中國的衣服,帶上玉鐲子,又叫淑貞聽見門鈴,便去開門,好叫李牧師父子進門來第一句便聽見鄉音。淑貞笑著答應了,心裏也覺得高興。
門鈴響了,淑貞似乎有點心跳,連忙站起出去時,衝進門來的卻是彼得,後麵是雅各太太,同著一個清臒蒼白的黑發的中年人。彼得一把拉住淑貞說:"這是李牧師,你們見見!"又從李牧師身後拉過一個青年人說,"這是李天錫先生,這是王小姐,我們的淑貞。"李牧師滿麵笑容的和淑貞握手,連連的說:"同鄉,同鄉,我們真巧,在此地會見!"天錫隻默然的鞠了一躬,施女士也出來接著,大家都進入客室。
席上熱鬧極了,李牧師和施女士極親熱的談著國內國外布道的狀況,雅各太太也熱烈的參加討論。彼得筷上的排骨,總是滿桌打滾,夾不到嘴,不住的笑著嚷著。淑貞微笑的給他指導。天錫卻一聲不響的吃著飯,人問話時,才回答一兩句,聲音卻極清朗,態度也溫藹,安詳。雅各太太笑對李牧師說,"我真佩服你們中國人的教育,你看天錫和淑貞都是這樣的安靜,大方,不像我們的孩子那樣坐不住的神氣,你看彼得!"彼得正夾住一個炸肉球,顫巍巍的要往嘴裏送,一抬頭,筷子一鬆,肉球又滑走了,彼得哈哈的大笑了起來,大家也隨著笑了一陣。
飯後散坐著,喝著咖啡,淑貞和天錫仍是默坐一旁,聽著三個中年人的談話。彼得坐了一會兒,便打起嗬欠,站了起來說,"媽媽,你要是再談下去,我可要走了,我明天還上課呢!"雅各太太回頭笑了,說,"你又急了,聽個戲看個電影的你都不困,這會兒回去你也不一定睡覺!"一麵說一麵卻也站了起來。天錫欠著身,兩手按著椅旁,看著李牧師,說,"爸爸,我們也該走了罷?"施女士趕緊說,"不忙,時間還早呢,你父親還要看看我父親收藏的關於宗教的書呢!"彼得也笑著,拿起帽子,說,"別叫我攪散了你們的暢談,你們再坐一坐罷。"一麵便上前扶著雅各太太,和眾人握手道別出去。
施女士送走了他們母子,轉身回來,在客室門口便站住,點頭笑對李牧師說,"您跟我到書房來罷,我父親的藏書,差不多都在那邊。——淑貞,你也招待招待天錫,如今都在國外,別盡著守中國的老規矩,大家不言不語的!"李牧師笑著走了出來,淑貞和天錫欠了欠身。
兩個人轉身對著坐下。因著天錫的靜默和拘謹,淑貞倒不靦腆了,一麵問著天錫何時來美?住居何處?一麵在微暈的燈光下,注視著這異國的故鄉的少年:一頭黑發,不加油水的整齊的向後攏著,寬寬的前額,直直的鼻子,有神的秀長的雙眼,小小的嘴兒,唇角上翹,帶點女孩子的嫵媚。一身青呢衣服,黑領帶,黑鞋子,襯出淡黃色發光的臉,使得這屋子中間,忽然充滿了東方的氣息。
天錫笑著問:"王小姐到此好些日子了罷,常出去玩玩麽?"淑貞微微的籲了一口氣,低下頭去,說,"不,我不常出去,除了到到禮拜堂。不知道為什麽,這裏的人和在中國的那些美國人仿佛不一樣,我一見著他們心裏就局促的慌……"淑貞說著自己也奇怪,如何對這陌生的少年,說這許多話。
天錫默然一會,說,"這也許是中外人性格不同的緣故,我也覺得這樣,我呢,有時連禮拜堂裏都不高興去!"淑貞抬頭問,"我想禮拜堂裏倒用不著說話,您為什麽……"一麵心裏想,"這個牧師的兒子……"
天錫忽然站了起來,在燈下徘徊著,過了一會,便過來站在淑貞椅旁,站的太近了,淑貞忽然覺得有些畏縮。天錫兩手插在褲袋裏,發光的雙眼,注視著淑貞,說,"王小姐,不要怪我交淺言深,我進門來不到五分鍾,就知道您是和我一樣……什麽都一樣,我在這裏總覺得孤寂,可是這話連對我父親都沒說過。"淑貞抬頭凝然的看著。
天錫接了下去:"我的祖父是個進士,晚年很潦倒,以教讀為生,後來教了些外國人,幫忙他們編中文字典。我父親因和祖父的外國朋友認識,才進了教會神學,受洗入教,我自己也是個教會學校的產品,可是我從小跟著祖父還讀過許多舊書,很喜愛關於美術的學問。去年教會裏送我父親到這裏入神學,也給我相當的津貼,叫我也在神學裏聽講。我自己卻想學些美術的功課,因著條件的限製,我隻能課外自己去求友,去看書。——他們當然想叫我也做牧師,我卻不歡喜這穿道袍上講壇的生活!其實要表現萬全的愛,造化的神功,美術的導引,又何嚐不是一條光明的大路,然而……人們卻不如此想法!
"到禮拜堂去,給些小演講,事後照例有人們圍過來,要從我二十年小小的經曆上,追問出四千年古國的種種問題,這總使我氣咽,使我恐惶。更使我不自在的,有些人們總以為基督教傳入以前,中國是沒有文化的。在神學裏承他們稱我為'模範中國青年',我真是受寵若驚。在有些自華返國的教育家,在各處作興學募捐的演講之後,常常叫我到台上去,介紹我給會眾,似乎說,'這是我們教育出來的中國青年,你看!'這不是像耍猴的藝人,介紹他們練過的猴子給觀眾一樣麽?我敢說,倘然我有一絲一毫的可取的地方,也決不是這般人訓練出來的!"
淑貞的畏縮全然消失了,隻覺著椅前站著一個高大的暈影,這影兒大到籠罩著自己的靈魂,透不出氣息。看著雙頰燒紅,目光如炬的太興奮了的天錫,自己眼裏忽然流轉著清淚,這淚,是同情?是憐惜?是鄉愁?自己也說不出。為著不願意使這淚落下,淑貞就仍舊勉強微笑的抬著頭看著。
天錫換了一口氣,又說,"真的,還有時候教會裏開會歡送到華布道的人,行者起立致詞,淒惻激昂,送者也表示著萬分的欽服與憐憫,似乎這些行者都是謫逐放流,充軍到蠻荒瘴癘之地似的!……國外布道是個犧牲,我也承認,不過外國人在中國,比中國人在外國是舒服多了,至少是物質方麵,您說是不是?"淑貞點了點頭,又微微的笑著,整了整衣服,站了起來,溫柔的說:"說的也是,不過從我看來,人家的起意總是不壞,有些事情,也是我們覺得自己是異鄉的弱國人,自己先氣餒,心怯,甚至於對人家的好意,也有時生出不正常的反感,倘或能平心靜氣呢,靜默的接受著這些刺激,帶到故國去,也許能鼓勵我們做出一點事情,使將來的青年人,在國際的接觸上,能夠因著光榮的祖國,而都做個心理健全的人,……您說呢?"
天錫坐了下去,從胸袋裏掏出手絹來,擦著自己額上的汗,臉上的紅潮漸退,眼光又恢複了寧靜與溫和,他把椅子往前拉了一拉,欠身坐著,幽幽的說,"對不起您,王小姐,我沒想到第一次見您,便說出這些興奮的孩氣的話!總而言之,我是寂寞,我是懷念著祖父的故鄉。今天晚上看見您,我似乎覺得有一尊'中國',活躍的供養在我的麵前,我隻對著中國的化身,傾吐出我心中的煩悶,無意中也許攪亂了您心中的安平,我希望您能原諒,饒恕我。"這青年人說到這裏臉上又罩上一層紅暈,便不再往下說。
淑貞也不由的臉紅了,低頭摩弄著椅上的花紋,說,"就是我今晚也說了太多的話。真的,從我父親死去以後,我總覺得沒有人能在靜默中了解我……今晚上……也許是異國聽見到鄉音……我……"淑貞越說越接不下去了,便輕輕的停住。——屋裏是久久的沉默。
淑貞抬起頭來時,天錫的臉上更沉靜了,剛才的興奮,已不留下絲毫的痕跡,微笑的說,"我想我們應該利用這國外的光陰,來遊曆,來讀書,——我總是佩服西方人的活潑與勇敢,他們會享受,會尋樂,他們有團體的種種健全的生活,我很少看見美國青年有像我們這般憂鬱多感的。我在藝術學院和神學院裏也認識許多各國的青年人,其中也有小姐們,我們都很說得來,每個星期六的下午,他們常聚在一起研究討論,或是遠足旅行,我有時也加入,覺得很有意思。王小姐,您也應當加入他們的團體,來活潑您的天機。我父親也常同我們一起去,我想施女士一定會讚成的。"
淑貞的眼光中漾出了感謝與歡喜,連忙說,"謝謝你的邀請,我想明年進入大學,也想在離家之先,同這裏青年人有些接觸,免得驟然加入她們的團體時,感覺得不慣。"
天錫問:"您想進哪一個大學?"淑貞說,"還不定呢,明年施女士也許回到中國去,也許不回去。這些日子沒聽見她提起,我也沒有問。她若回去呢,我想我當然也是跟著去,不過……現在……我還是想在這裏入大學……"
門開了,施女士先進來,後麵是李牧師,臂間夾著幾本很厚的書。施女士笑對天錫說,"我們檢著書,說著話,就忘了時候,你們沒有等急了罷?"天錫站了起來,笑著說,"我們談著上學的事情,也談得很起勁,簡直是忘了時候。"李牧師拿起帽子,說,"現在我們真是該走了!施女士,打攪了您這一晚,謝謝您的飯和您的書,希望我們以後仍常有見麵的機會。"施女士也笑著和他們父子握手,說,"你們以後隻管常來,淑貞在這裏也悶得慌,有個同鄉來談談也好!"淑貞站在一旁,紅著臉笑著。天錫從父親手裏接過幾本書來,跟在父親後麵,一同鞠了躬退走了出來,施女士和淑貞都送到門口。
施女士和淑貞在客廳裏收拾著茶具,施女士一麵微微的打著嗬欠,說,"你看李牧師和他的兒子不是極可愛的人麽?天錫真是個中國的紳士,一點也不輕浮,你和他談得還好罷?"淑貞正端起茶盤來,抬頭看著施女士,略微一遲疑,又紅了臉,隻輕輕的答應了一聲,便低著頭托著茶盤走了出去。
時間已是春初,施女士和淑貞到美國又整整半年了。這半年中,老屋裏的一切,仍是沒有改變,除了李牧師父子和雅各太太母子,常常來往,也有一兩次他們六個人一齊加入青年團體的野餐會。此外,就是淑貞似乎到了發育時期了,施女士心裏想,肌肉豐滿了許多,雙頰也紅潤了,最看得出的是深而大的雙眼裏漾著流動的光輝,言笑也自如了,雖是和李牧師父子有時仍守著中國女孩兒的矜持,而對於彼得,就常常有說有笑的了。施女士心裏覺著有一種異樣的慰安。以前的淑貞是太沉默了,年輕的人是應當活潑的,……活潑的靈魂投入了淑貞窈窕的軀體,就使得淑貞異樣的動人!……倘若……施女士不再往下想了,手按著前額,懺悔似的站了起來,呆望著窗外的殘雪。
故鄉的天氣,似乎不適宜於她近來的身體了,施女士春來常常覺得不舒服。一冬的大雪,在初春陽光之下,與嫩綠一同翻上來的是一種潮濕的氣味,厚重的簾幕,也似乎更低垂了。施女士懶懶的倚坐在床上,聽著淑貞在樓下甬道裏拂拭著家具,輕快的行動著,微謳著;又聽著郵差按鈴,淑貞開門的聲音。過了一會淑貞捧著早餐的盤子,輕盈的走了進來,一麵端過小矮幾來,安放在床上,一麵扶起施女士,坐好了,又替她拍鬆了枕頭,笑著拈起盤子裏的一個信封,說,"媽媽您看,這是上次我們出去野餐的時候,照的相片,……裏頭有一張是小李先生在我不留心的時候拍上的,您看我的樣子多傻!"說著把餐具移放在矮幾上,轉身又端著空盤子出去。
施女士懶懶的拿起相片來看,一共是八張,有雅各太太母子,有李牧師父子,有淑貞和他們一塊兒照的,也有青年團體許多人照的,看到最末一張,施女士忽然的呆住了!
背景是一棵大橡樹,老幹上滿綴著繁碎的嫩芽,下麵是青草地,淑貞正俯著身子,打開一個野餐的匣子,卷著袖,是個猛抬頭的樣子,滿臉的嬌羞,滿臉的笑,驚喜的笑,含情的笑,眼波流動,整齊的露著雪白的細牙,這笑的神情是施女士十年來所絕未見過的!
一陣輕微的戰栗,施女士心裏突然湧起一種無名的強烈的激感,不是驚訝,不是忿急,不是悲哀……她緊緊的捏住這一張相片……
上次的野餐,自己是病著,原想叫淑貞也不去,在家裏陪著自己,又怕打斷了大家的興頭,猜想淑貞也是不肯去的,在人前虛讓了一句,不料她略一沉吟,望了望拿著帽子站在門口的李天錫,便歡然的答應著隨著大家走了……
她呆呆的望著這張相片,看不見了相片上的淑貞,相片上卻掩映的浮起了畢牧師的含情的唇角,王先生憂鬱的臉,一座古城,一片城牆,一個小院,一架薔薇,……手指一鬆,相片落了下來,施女士眼裏忽然滿了清淚。
門輕輕的開了,淑貞又輕盈的托著咖啡盤子進來,放在床旁的小桌上,便笑著在屋裏隨便的收拾著。施女士一聲不響的看著她:身上是白綢的薄衫子,因著上樓的急促,豐滿的胸口,微微的起伏著,厚厚的微卷的短發,堆在緋紅的頰旁,一轉身,又呈現著豐美的背影,襯衣的花邊中間,隱約的透露著粉紅色的肌膚……一團春意在屋中流轉……
猛抬頭看見對麵梳妝台上鏡中的自己,蓬亂的頭發,披著一件絨衫,臉色蒼白,眼裏似乎布著紅絲,眼角聚起了皺紋……
淑貞笑著走了過來,站在床前,拈起相片來看,笑著說,"媽媽您看這些青年人不都是活潑可愛麽?我們還說呢,將來我們一起入學,一定……"
施女士沒有答應。淑貞抬起頭來,忽然斂了笑容:施女士輕輕的咬著下唇,雙眼含淚的,極其蕭索的呆望著窗外。淑貞往前俯著,輕輕的問,"媽媽,您想什麽?"
施女士沒有回頭,隻輕輕的拉著淑貞的手說,"孩子,我想回到中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