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空程,我經過三次了。天空像海水一樣的蔚藍,海水像天空一樣的淡白,上下都是透明,無色彩,……在這透明無色的太空中,我一點感想都不起!
在這海和天的後頭的,牽掛也罷,眷戀也罷,憂愁也罷,都扔在背後了!在這海和天的前頭的,歡喜也罷,希望也罷,恐懼也罷,且讓它迎麵撲來!現在隻是一個靜默,乏倦,無力的我,隱藏在海天之中,一點極微小的空殼裏,聽任眼前一片一片的影子,滑翔過去――屋子四角是陰暗的,一切都隻是個輪廊。太陽該是很高了罷,而隻有西窗外牆根下的一小片青苔,得到了滿天燦爛陽光的一角!
在模糊斷續的市聲裏,我隻閉著眼,靜靜的躺在床上。
一陣濃煙,卷了進來。我趕緊爬起關上窗戶。這是一個“雜院”式的庭宇,院子本來小,又被日本人橫串的蓋起一條大走廊,廊子兩邊便隻剩了兩線天!日本人走了,一切居室的形式,沒有跟著走,房東是不但“蓋”不起,而且“拆”不起,於是這七八家子便在“床之間”,“它它迷”,“假山石”,“天窗”的中間和上麵,雜住了下來。
這雜院裏,廁所多,而廚房少,於是這七八個煤爐便雜亂的放在各家的門口,各家的吃飯時間不同,這些煤爐也是連續不斷的生起。我這屋子,難得有沒有煙的時候。
我關起窗門,又回去躺下。
“老太太,借您的火上,給小黃燉點雞腸子罷!”
“燉上罷,真是的,還問!”
“咳,小黃這些日子也顯得瘦了,天氣熱不是!我說這年頭就甭養這些小活物,人都吃不飽,別說貓狗了!當初小黃它媽是怎麽喂的,說話有十年了,老頭子上街買菜,總短不了給它帶點牛肉呀肝兒的,您沒瞧見它那個胖!這會兒呀,我喂著喂著小黃就會掉眼淚,我說,‘小黃呀,委屈你了,可是連我連老頭子也沒得吃呀。’老太太,您看我們大小子,到南邊去了十年了,和平以後,倒是有信來,說是那邊苦,竟發瘧子,錢也不夠花。小二和二妞呢,打去年到北邊去,就沒有音信了。就剩下我們這大妞兒,黑夜白日的做活養著我們倆。瞧著她也可憐,眼睛整天是紅的,晚上一躺下就咳嗽。可是我又有什麽法子呢,老頭子這麽大歲數了,我呢,給人當老媽子去還許行,可是家裏也得有人呀。妞兒整天在工廠裏,老頭子又是個病身子,昨天上了一趟菜市,跟賣雞的要了一段雞腸子,他說他‘瞧著小黃怪可憐的,我跑一趟罷’,回來這就又躺下了。咳,這年頭連人帶狗,餓死了算!……”
這屋子比十年前擠多了!從前這客廳的色調是綠色的,綠窗簾,綠地毯,綠椅罩,綠鏡框,綠花瓶……進屋來是夏涼冬冷的感覺。如今呢,五光十色的,像草地邊的“十樣錦”一樣,顯得熱鬧,但並不難看。
D盤著一隻腿坐在我對麵的沙發上,“你看這些陳設,有幾件是你認得的?我們幾個人回來以後,把殘餘的東西收拾收拾,便住在這裏來了。這屋裏顯得擠點亂點,是不是?
“本來住在這裏的S和W都不回來了,濰縣的經驗,對她們的神經上,恐怕有點刺激。W現在看什麽都討厭,都不順眼,動不動就生氣,就哭,她罵日本,罵中國,罵美國,沒有一個國家是好的。她就要不用腦筋,鬆懈,躲懶……”
“這是她年齡的關係,再過些時候也許就好了。”
“也許,不過你知道S很受她的影響,她也推說她母親有病,她不能遠離就不來了。但她並沒有和她的母親在一起,卻和W在一個女子中學裏,呆了下來,一個當校長,一個當教務主任……
“告訴你,我來的時候,許多親戚朋友都勸我,說我回國去好容易胖了起來,再到中國恐怕又要瘦了。本來是,我在濰縣集中營裏,減了二十二磅,瘦得像一根竹竿。但是我呢,仿佛‘心’總是在中國,我生在這裏,這邊認識的人也多。他們說北平城外還聽得炮聲呢,但我告訴他們,我在北平住了三十年,城外沒有炮聲的時候就很少。
“現在B也住在這裏――她從前是一個人住一所房子的――還有新來的J和H。我們四個人合起來過日子,吃的還好一點。不過今年冬天的煤還是有問題,太貴了,而且還來不了。
“這一切都不要緊,這十年都經過了,還有什麽受不了的!隻是有一樣,我們要有個‘希望’,一個―安―居―樂―業―的希望,好讓這些年青人好好的讀下書去,你剛從南邊來,告訴我,照你看來,中國前途有希望沒有?”
在高低不平的一大片空曠地上,忽然凸出了一堆土山,據說那便是清涼山。由崎嶇不平的破碎的石階上去,穿過九個穹門,引到掃葉樓。
路邊的新灰過的牆上,貼了許多標語,那是清涼山中學貼的,什麽愛護學校啦,愛惜上課的光陰啦。我對於標語文學,素來不大注意,因此這些字句,也沒有滲進我的記憶裏麵去,隻知道那是針對那九天的罷課請願而發的。
穿過幾座廟堂式的屋子,神像都破爛了,鍾鼓旁邊堆著些農產物和稻草。這廟裏似乎住著人家,有個老婦人坐在台階上,端著隻破碗吃飯。走到末一進,上了樓梯――這樓梯雖然是最近的建築物――迎麵三間開著窗戶的樓屋,便是掃葉樓了!
左壁上貼著衛戍司令保護風景區的布告。中間是掃葉僧的畫像,兩旁一副對聯。右壁梁上有“古人”的題詩。地上擺著八個茶桌,有些軍人和女人雜坐,喝茶吃瓜子。
我們也揀了個桌子坐下去,隔窗外望我們來時所看見的,一大片高低不平的青黃的土――“……這時候當然沒有紅葉!‘紅’是不必說了,怎樣連‘葉’也沒有?樹都哪裏去了?”
“我怎麽曉得?我是第一次來。告訴你,對於我們的風景區,我根本不抱什麽希望。無論到哪裏,一定是滿牆滿柱的歪詩,和‘××××××到此一遊’的留題。一定有黑黃色的‘白’桌布,一定有滿地的瓜子皮,花生殼。此外是‘所餘無幾’的建築和風景。處處表現出‘不肖子孫’的肮髒,懶惰,苟且,貪婪的習氣。我們的祖宗也許喜歡種樹,建築,遊山,玩水;而我們隻喜歡閑坐,吃茶,吐痰,嗑瓜子,完了往牆上寫上我們的大名――”
隔街樓下忽然有人吹起笛子,仿佛是《茉莉花》的調子。
“你說這個可以不可以入詩?題目是《掃葉樓聞笛》!不信我明天寫出一首七律你看看,什麽‘紅葉’啦,‘黃花’啦,‘懷人’啦,‘感遇’啦,用五十六個陳舊濫汙的字形,來維持這人們幻想中‘雲鬟霧鬢’的掃葉樓,把花生皮和瓜子殼且都藏在佛桌底下去……
“若不是你拉我,我是不會來的!因著近代的風景,和今人的詩,我連古代的山水和古人的詩,都起了懷疑。真的,一切離實際太遠了!”
一九四七年八月廿七日,日本,輕井澤。
(本排內最初刊載於趙清閣編的《無題集》,晨光出版公司1947年10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