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羽田機場進入東京已經是夜裏。呈現在街燈下的街道一片冷落,看不見人影,比起人聲嘈雜、車輛擁擠的上海完全成了兩樣。
我想這才是真正的夜。白天決不是這樣寂靜。我到東京的第三天,友人帶著去了箱根。從東京到橫濱的途中,印象最深的是無邊的瓦礫、衣衫襤褸的婦女、形容枯槁的人群。但是道路很平坦光潔。快到箱根,森林漸漸深起來,紅葉映著夕陽,彎曲的道路,更增添了一層秀媚。在山路大轉彎的地方,富士山頭頂雪冠、裹著紫雲、真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美。
比起歐美的一流旅館,箱根的旅館也不算差。從窗口望去,到處溢滿東洋風味。山嶺、房簷、石塔、小橋等等,使人感到幽雅、舒適。
那一夜我怎麽也不能入睡,各種各樣的想法千頭萬緒,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麽有這樣的感情。
這二天,天還沒亮就起來,卷起窗簾,完全裹住了山巒的濃霧中隱約地露出青鬆的綠色。“啊!我的歌樂山!”突然間多麽想這樣叫一聲――重慶的奇峰歌樂山是我的。
我必須在這裏介紹那令人留戀的歌樂山。歌樂山比起箱根來要小得多,紅葉也沒有這樣多。歌樂山被茂密的鬆林包裹著,一到春天,鮮紅的杜鵑漫山盛開。
春夜裏可以聽到杜鵑那令人傷感的鳴叫,山上杜鵑花的紅色據說就是杜鵑吐的血染的。
轟炸的日子,常常是晴空萬裏。
驚慌的尖叫的警報聲中,帶著食糧、飲水、蠟燭、毛毯、抱著孩子跑進陰冷的防空洞。
這裏麵,嚇得發抖的婦人和孩子們,臉色變得發青。
我們沒有聲音,對著頭上飛過的成群的飛機和轟轟的爆炸聲、還有那猛烈搖動的狂風長長地歎息,然後好不容易爬上山頂,望著被滾滾白煙籠罩著的重慶、惦念著自己的親人是否安全。
夜間轟炸一定是美麗的星月夜。在夜裏我們不進入洞中。
讓孩子們睡下之後,抱在膝上,等待在狹窄的洞口。
往下看螢火蟲一樣的光亮漸漸消失,很快街道被黑色完全包圍,萬籟俱靜,隻有遠處傳來的微弱的犬吠聲。
嘉陵江猶如銀白色的絹帶。
淡淡的月光中看不見機影,隻有爆炸聲漸漸地傳來,突然有幾條探照燈光在天空中一掃而過。
“打中了!”“打中了!”九架、六架、三架,白蛾一樣的飛機搖晃著衝向重慶,緊接著是震撼大地的爆炸聲,火光衝上了天空。
就這樣流走了五年的日日夜夜。歌樂山的五年,是在“好天良夜”中度過的。
可怕的、令人詛咒的戰爭。
戰爭結束我們懂得了怨。而且我們雖然體驗了激烈的戰爭,也懂得了同情和愛。因此,我在歌樂山最後的兩年中,聽到東京遭受轟炸的時候,感到有種說不出來的痛苦之情。我想象得出無數東京的年輕女性擔心著丈夫和親人,背著軟弱的孩子在警報聲中擠進放空壕那悲慘的樣子。
看見了東京我想起了重慶,走在箱根感到是走在歌樂山。痛苦給了我們貴重的教訓。最大的繁榮的安樂不能在侵略中得到,隻有同情和互助的愛情才能有共存共榮。
今後永遠再也不要使歌樂山和箱根成為疏散地,要讓熱愛山水的人們常常登上山頂享受美麗的風光,不能再從自然的美中擠進黑暗的防空壕。
(民國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在東京)
(劉福春譯)
(本篇最初發表於日本,原為日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