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民國二十三年七月,應平綏鐵路局長沈昌先生之約,組織了一個“平綏沿線旅行團”。團員有文國鼐女士(Miss AuAgusta Wag-ner),雷潔瓊女士,顧頡剛先生,鄭振鐸先生,陳其田先生,趙澄先生,還有文藻和我,一共八人。我們旅行的目的,大約是注意平綏沿線的風景,古跡,美建,風俗,宗教以及經濟,物產種種的狀況,作幾篇簡單的報告。我們自七月七日出發,十八日到平地泉,因故折回。第二次出發,係八月八日,文女士赴北戴河未同行,因邀容庚先生加入。八月二十五日重複回來,兩次共曆時六星期,經地是平綏全線,自清華園站至包頭站,旁及雲崗,百靈廟等處。此行種種的舒暢和方便,我們是要對平綏路局和沿線地方長官,致最深的感謝的。
平綏沿線的旅行,自我個人看來,有極重要的幾點:一、自從東北失守之後,國人矍然的覺出了邊防之重要,於是開發西北之聲,甚囂塵上。而到底西北在哪裏?中國西北邊況到底如何?則大抵茫然莫知所答,且自東北淪亡,西北牧畜,墾植,又成全國富源之所在,而西北的土地,物產,商運等各種情形,我們亦都甚隔膜。平綏鐵路是人民到西北去,及貨物從西北來的一條孔道,是個個國人所應當經行,應當調查的。二、較早的中國鐵路之中,隻有平綏線是完全由中國人自己計劃,自己勘測,自己經營的。青龍橋長城之側,矗立著工程師詹天佑公之銅像,這充分的發揚焦慮,深思,堅持,忍耐的國民性的科學家,是全國人士所應當瞻仰記念,並以自勵自信的。三、平綏路線橫經長城內外,所過城邑的人民風俗習慣,宗教信仰各不相同,是研究中國政治經濟,文化的最好的園地;同時,在國難之中,我們不當再狃於舊習,閉居關內,目邊人為異族,視塞外為畏途,我們是應當遠出邊境,與各族同胞剖心開懷,精誠聯合,以共禦強鄰的侵逼的。四、平綏鐵路的沿途風景如八達嶺之雄偉,洋河之紆回,大青山之險峻;古跡如大同之古寺,雲岡之石窟,綏遠之召廟,各有其美,各有其奇,各有其曆史之價值。瞻拜之下,使人起祖國莊嚴,一身幼稚之感,我們的先人慘淡經營於先,我們後人是應當如何珍重保守,並使之發揚光大!
我自己生平的癖愛,是山水,尤其是北方的黃沙茫茫的高山大水。雖不盡瑰奇神秀,而雄偉坦蕩,洗滌了我的胸襟。我生平還有一愛,是人物,平時因為體弱居僻的關係,常常是在過著孤陋寡聞的生活。這次六星期的旅程之中,充分的享受了朋友的無拘束的縱談,除了領教了種種的學識之外,沿途還會見了許多邊境青年,畸人野老。聽見了許多奇女子,好男兒的逸聞軼事,耳目為之一新,心胸為之一廓,我對於這次旅行的欣賞感謝,是罄筆難書的。
同行的諸君子,從他們的注意點,各有所得,都已發於文章。這篇所記載的隻是沿途的經曆,印象,和感想,以月日為係,寫了下來,作為諸君子的文章的小引。非敢僭先,亦如戲曲中的楔子,開場白,配角先登,隻為介紹舞台中心人物而已。
旅行歸來,小病數月,遲至今日,方追記月前所得,並收集同行諸君子的作品,匯成一集,以獻路局,並致感謝之忱!
一九三五年一月三十日序於平西燕京大學。
二十三年七月七日
清華園 距豐台站二○・二一公裏 高度四○・五三八公尺
七月七日晨,陰,八時二十分出發清華園車站。車上會到了張宣澤上校,係與我們同車到綏遠者。我們用的是平綏路局的公事專車,臥鋪,書案,應有盡有,一切設備均極整齊舒暢。飯車上廚師,自言是梁燕孫舊傭,談及世家往事,似不勝今昔之感。
將行李安排好,剛過沙河站,我們便在車上的會客室裏開會,由顧頡剛先生分配工作,計注意沿錢經濟狀況者有陳其田先生,宗教狀況者有雷潔瓊女士,古跡故事者有鄭振鐸先生,民族曆史者有顧頡剛先生,蒙古氈房者有文藻,文國鼐女士寫英文導遊小冊,趙澄先生擔任攝影,而我隻擔任記載途中的印象,是最輕的工作。
分配既畢,大家隨意談笑,看書,或倚窗眺望。兩旁莊稼正在青蔥時節,田畦在車旁旋轉,一望無際。黃土的小道上,時有小童騎驢經過,狀極閑逸。過昌平站,遙遙的已看見矗天環抱的天壽山,橫障天北。明朝的十三座陵寢,沙點一般散見於山巒之間。過南口站,係本路機廠及材料廠所在地。廠址及員工住所,自成一村。過此即是關溝,北行列車到此須改用山道機車,推行而上。自南口至康莊一段,雖僅三十公裏,而紆回險峻,火車須穿行於巨壑,懸崖,急湍,峭壁之間。詹天佑先生廢寢忘食,曆時四載,方完成了這巨大的工程,使今日行旅之人,得以臥遊於鑿空天險之地。到過青龍橋的人常說:“遊青龍橋,登長城者,永遠會追慕兩個偉人,一是秦始皇,一是詹天佑。”其實八達嶺上的雉堞,並不是秦始皇時代的長城,而長城邊的鐵路,卻是詹天佑先生的心血。
青龍橋站距豐台七二・九六公裏 高度五六一・一三七公尺
在特大號的機車徐徐推行之中,火車漸漸上山,兩旁青崖摩天,近逼車窗,如綠絨的屏障,旋轉重疊。懸崖上的羊群遊牧,仰視小極,如鳥棲樹巔。山下流泉之間,大石羅布,令人想起唐人:“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之句。眾石錯雜之間,遍生小樹,也有山田和人家,在微陰的天色之中,一層層的遠遠點綴開去,極青翠清遠之致。這時忽然穿過居庸關三百八十五公尺餘長的山洞,車上點起燈來,窗戶間微微覺著煙氣,五分鍾之後,又豁然開朗,紆回曲折,其間穿過五桂頭及石佛寺兩個小山洞,便到了青龍橋車站。
在停車倒車頭的數分鍾之間,我們下車散步。陽光已出,仰首回顧正在關山重疊之中,長城奇觀,悉在眼前!雄偉高厚的城牆,飛龍一般的越嶺蜿蜒,每三十六丈便有座墩台,想象著當年城頭拒胡,烽火燭天,戍卒無聲的滿山攀走之狀,使人熱血潮沸!
車站布置清幽,山峽之間,丁香花叢裏,黯綠色的詹天佑先生的銅像,巍然矗立,如在沉靜的眺望欣賞著自己勞瘁的工作。
重複上車,循著轉折的V字形路線,倒轉而下,又入八達嶺的一千一百四十五公尺餘的山洞,此洞為世界著名巨工之一。過此便是康莊,忽然降下到一片廣漠的平原,回望八達嶺上遠遠起伏的一線長城,如在天上!不經過“天險”的關溝不能理會所謂之“康莊大道”之意,此時我們已身在塞外了!
康莊(距豐台八四・八○公裏,高度四九八・三四八公尺)是個大站,自西北來的貨物悉屯於此。自此而北,一望平坦,黃沙茫茫,天末的微雲遠樹,引人起蒼涼之感。
十二時許過懷來站。城牆跨在山半,狀頗別致。一時許到土木堡站(距豐台站一一一・七八公裏,高度五三三・○九五五公尺),係明正統十四年(公元一四四九年)乜先入寇,英宗被俘之處。景泰初侍臣死難者受祀城內之顯忠祠,有文臣王佐以下,武臣張輔以下共六十六人。這是民族的古跡。車上除了我以外,都下車步行進城而去。
我們的專車卸入岔道,我自己下來,坐在車下陰涼處一塊大石上,蟬聲聒耳,遠望車站牆下,有些人在那裏吃瓜乘涼。
三時前後,去的人陸續歸來,滿口嚷熱,開了幾個罐頭,他們一邊吃菠蘿蜜,一邊報告我以城內及顯忠祠的狀況。
五時五分自土木堡又掛上列車出發。過沙城――此地出青梅酒,據說是曹操和劉備煮酒論英雄時所飲者,聞其名甚覺可喜,歸途中曾帶了一瓶。――新保安下花園各站,一路與洋河並行,水勢浩蕩。隔河有雞鳴玉帶兩山,山間隱約的露著寺觀。這一帶遠水遙岑,極引人入勝,如看山水橫幅。六時餘過辛莊子,在車上用著晚餐,餐桌正對後窗,兩旁一望,盡是整齊的稻田,田畦間種著密密的楊柳,柔條搖曳,竟是江南風味。從後窗中,看著車後一線軌道,兩行垂柳,不盡的宛轉牽來,顧頡剛先生因為誦俞平伯先生“一路牽愁出薊門”之句,大家均歎其寫景之工!
洋河兩旁的山上,時時露著沙磧,似乎是一陣極大的旋風,卷成這許崗巒,遠望極其平滑細膩。此時童心忽生,心中暗想能到那無際的細沙上,翻身一滾,才有意思。
在青紫的遠山,緋紅的晚霞之中,七時五分,我們到了唐末李克用“英雄立馬起沙陀”的宣化!
七月八日
宣化距豐台一六八・九七公裏 高度五九一・六一七公尺
晨八時左右,坐人力車入宣化南門,即昌平門。城係明洪武廿七年(一三九四年)所築,曆代都經重修。城門兩旁有石刻門神,城門上的鐵釘悉作覆鍾形,城牆上還有石刻的厭勝小兒,和頂著石盤的小猴,為他處所未見。我們穿城經過鍾樓鼓樓和最繁盛的大街,徑出北門。一路最使我感著有趣的,是大道兩旁的行人道上,有石溝,溝中有小泉流,經過家家門前,小孩子在溝中濯足,小女兒在溝中洗衣,既方便,又清雅,亦是他處所無。宣化城內男女在盛署中均著“腰褡”,和南方人所著的“兜肚”正相反,“腰褡”是保護後背,“兜肚”保護前胸,大約是塞外風勁的緣故。
出北門,登城頭之威遠樓,藥王閣,均係明代建築。相對有鎮虜台,高四丈,穿洞而上,四顧蒼茫。台上有匾,書“眺遠”二字,此台為明嘉靖甲寅年(一五五四年)所建,有明代碑記。樓名“威遠”,台名“鎮虜”,可見明代的胡人已逼近宣化了。
再向西北便抵龍煙鐵礦。礦廢置已久,辦事處僅有守門人,門外堆積著未敷設已生鏽的鐵軌。此礦在民國十年,本為官商發起合辦,煉砂處在石景山。礦質甚佳,每日可出鐵砂數百噸,以時局不靖,停頓有年,極為可惜。今夏在張家口開的“開發西北協會”提議的建設事業之中,即有開發龍煙鐵礦一項,希望不久可見諸實行。
自此而北,經過瓜田和小林,涉過小小的渾泉,便到北山腳下。山下有天主教的修道院一所,清雅宜人。有閽者帶領參觀,據雲院長姓吳,本院修道者有六十人,都是西北各省來的。大堂中有神座,四壁掛著十四幅中國畫的耶穌聖跡,並附以詩,係北平輔仁大學陳君所作。
出修道院,踏著亂石上了北山。山頂有恒山寺。係明代建築,已頹廢,牆壁都無,僅有前殿――安天殿――後殿――子孫娘娘廟尚可進入。下望宣化全景,曆曆在目。山前葡萄園極多,葡萄是宣化的名產之一。
回車上午餐,餐後三時許又進城,上了城中央的鎮朔樓,本是鼓樓,明正統庚申(一四四○年)禦史羅亨信建,今改為民眾教育館,圖書尚多,秩序亦好。對麵是清遠樓,明成化壬寅(一四八二年)禦史秦弦所建,樓高三層,本是鍾樓,頗見頹敝,正在修理中,不能上去。
次到北門一清真寺,寺中有初級小學校,由教員領導參觀,據雲城中回教徒有數千人,學生都是教徒子弟。瞻仰大殿時大家脫履入內,潔無纖塵,殿中紅柱整立,掛著玻璃燈,極為美觀。
又到甘霖橋東的朝玄觀,清因避康熙諱改稱朝天觀。觀內駐著軍隊,外殿已改為習藝廠,內殿樓下亦成為存儲處,樓上規模尚具,殿旁有明代碑記。
自此又到城西北的玉家花園,又稱介春園,係清守備玉煥功之別業。今已荒蕪,而軒閣牆上尚有石刻,假山,魚池,石坊,小橋,布置楚楚,具見當時匠心。芍藥欄中,所餘已無可觀,小橋邊匠人正砍伐著一株古柏,旁有小兒女圍觀嘻笑,似不生盛衰之感!
出介春園至虎溪橋第二師範,即古之彌陀寺,所謂之“先有彌陀後有宣化”者,即係此地。按彌陀寺本建於元代,曆代均曾重修,今殿宇已蕩然無存,隻在操場北邊,仄小的茅亭之下,尚矗立著一座高偉的銅佛,高約兩丈,重四千餘斤,為明宣德間(一四二六年)造。據第二師範校長張君說,銅佛腹中本有些珍寶和元代紙鈔,均遭兵劫,所餘紙鈔少許,在民初曹錕時代,運到保定陳列,迄未運回,今已不知去向了。
校園中有葡萄數株,結實累累,古者已有六十餘年。葡萄架的結法,如倒置的雨傘,傘柄向上、這樣一枝一葉,悉受陽光,是園藝家所當效法的。
晚七時廿分離宣化,八時半到張家口。
七月九日
張家口距豐台站二○一・二○公裏 高度七四二・一九八公尺
晨八時許乘省政府汽車離站出大境門至元寶山。大境門上有高維嶽寫的“大好河山”四大字。出門至西溝,山嶺峰巒,重疊圍抱,西北門戶的元寶山,已橫在眼前,兩峰夾峙,氣象雄偉,牛車在山下穿行,遠視小僅如蟻!此路為到庫倫孔道,山下有小泉回繞,許多驅車人在那裏卸牛飲馬。立此四顧,處處看出當年邊塞交易之繁盛舊跡,店招都用的是漢蒙藏三種文字,路旁關閉著許多安寓塞外客商的大店,所謂之口外館者。按張家口本屬直隸萬全縣,與獨石口古北口有塞外三關之稱。自民國十七年改省,遂成省會。此地東連遼礙,西接歸綏,南通津沽,北達庫倫,為內地入邊之大樞紐。其交易以皮毛,牲畜,茶,布匹,為大宗。從民十二年外蒙獨立,漢蒙貿易斷絕。張家口之繁華為之大減,近來又有中俄通商之說,未審何時可見實行?
我們見到用牛駕車時,覺得很詫異,想象中總以為塞外交通是全借駱駝的。牛車之製亦極古拙,雙十字形的最原始式的輪軸,徐徐輾行,漫漫長道,人畜都極可憐!
大雨之後,不能到門外的孤石兒去,遠望泛濫的河水之中,立著一塊人形石,因遙遙的為攝一影。
自此又上賜兒山,汽車路係新築,極平坦。曲折而上,張家口全景平展眼前。賜兒山巔有雲泉寺,祀子孫娘娘,匾聯甚多。正在修理中,金碧煥然。各殿依山曲折,層階曲楹,欄柱頭均係石刻之各種供果,極有佳致。正殿下有水冰二洞,冰洞無冰,水洞亦涸。按此二洞本為“噴玉”“�珠”二泉,不知重修後泉水能重流否。
下山,由陳其田先生作東,在城內鼎豐樓午飯。菜中有蘑菇,係本處名產,味極清美。
回車少息,熱甚,下午三時許又出遊,此回分道揚鑣,張宣澤先生,陳其田先生,文國鼐女士,雷潔瓊女士和文藻,參觀經營中蒙貿易之德華洋行,及瑞士教堂。顧頡剛先生,鄭振鐸先生,趙澄先生和我則經清河橋至公園。公園有水池,有樹木,還有些鳥獸的柵籠,和格言及民族故事圖畫的木牌,一切尚整潔。
出門即到大境門內西高崖上之朝陽洞,亦稱地藏寺。外觀很小,曆層階而上,先到正殿。和尚出迎,盛暑中穿著棉褲,我們正在疑訝,殿門一啟,冷氣侵人,熱汗頓消。殿頂層崖上遍刻著《西遊記》故事,人物極細小可愛。殿柱上的盤龍,也和雲泉寺的一般,盤空攫拿,鱗甲生動。旁邊尚有倉神殿等,都作了請仙扶乩之所,並有呂仙等的現形攝影多幅,想見當時此風之盛。
出寺夕陽已落,涼風四起,黃沙飛揚,迷茫中又乘車到上堡,即新堡,亦稱“來遠堡”之市圈。係明代馬市,萬曆四十一年(一六一三年)所築,為漢蒙交易之所。圈之大小。如長方形之小城,麵北有戲台,兩旁有小房,本為市場,現在駐著軍隊。曆層階而上,有關嶽二廟,關帝像騎赤兔馬,儀觀甚偉。戲台以娛商賈,關嶽廟宇以威懾遠人,具見前人苦心。堡中有萬曆四十四年(一六一六年)沈萬亨“新城來遠堡題石記”。
出上堡,經舊城門,入下堡即舊堡,亦稱“張家口堡”,為明宣德四年(一四二九年)所築。城牆上有玉皇閣,登之正望見漢城燈火,滿山烽堞,我們以為祀神是假借,而了望敵情,是當初建閣的本意。
歸來經過怡安市場,大似北平之隆福寺護國寺廟會,無可紀者。
張家口新建的馬路,及橫駕上下堡之清河橋,均甚整齊壯觀,街市繁盛處竟有上海風味,為當初想象所不及。舊房子門口有額“活潑地”“雨金處”者,大約如關內影壁上之“凝祥”等字樣,後來在大同綏遠亦常見同樣額字。
回車晚餐,夜中大雨。
七月十日
大同距豐台站三八三・一五公裏 高度一○五○・○三六公尺
晨六時二十分,陰雨中離張家口一路有陰山山脈環峙於左,洋河渾水奔流於右,陰雲橫抱山腰,山水雲樹,一時相映。顧頡剛先生說此景大似展看米南宮山水手卷,信然!
午一時半到大同。
大同為北魏舊都,武帝於天興中(三九七――四○三年)建宗廟於此,為塞北首要之地。曆代均有偉大建築,古跡極多,我們神往已久。今日地濕,不能遠遊,半日中隻在車上看書談話,並到車站附近看看大同的名產,沙鍋和銅器。
十一日晨九時,乘騎兵司令部汽車出發入城,城外馬路尚平坦,惟城內泥濘之極,車行甚艱。先到全城中心之陽和街即皇路街之九龍壁。按九龍壁本為明代王府照壁,為洪武九年(一三七六年)所建。今王府已改為玄都廟,此壁當街,啟柵入內,仰視見壁高約五丈,寬約二十丈,上嵌大龍九條,為琉璃磚瓦砌成,小瓦上尚有小龍無數,姿態各異,據雲大小龍共有一千三百八十條,瓦色暗綠淡藍,龍的形勢也飛躍生動。壁前有小池,旁有乾隆嘉慶各代重修的碑記。
次到大華嚴寺在清遠街之西,俗稱上寺。遼重熙七年(一○三八年)建。清寧八年(一○六二年)又加增建,供奉諸帝銅石各像。明洪武三年(一三七一年)改為大有倉,旋供佛像。現已破損,入寺,四顧荒涼,大殿楹上,鳥鴿群飛,漆色剝落。上台開鎖進殿,陽光射入,仔細凝視,四壁悉是佛教故事的壁畫,工細已極,金漆尚有甚新者,大約是清代曾裝飾過的,北壁左邊近門有字雲“雲中鍾樓西街,興榮魁畫工董安”,又北壁右邊有“信心弟子畫工董安”等字樣。董安未知為何許人,字跡亦劣,大約他隻做些修補的工作。
殿極高大,結構簡潔,佛像甚美,目長鼻直,肩廣腰細,極莊嚴慈妙之致;中間五佛:南寶生,西彌陀,中毗盧,東阿 ,北成就,垂目合掌盤膝而坐,座前各有脅侍,座後火焰重重,極雄壯絢麗。
出上寺,下一條街,便是下華嚴寺。兩寺原本相連,明代斷成兩處。下寺外部駐兵,有新修講座一處,正殿較上寺為小,為藏經之所,四壁有“壁藏”,當大佛座後懸有天宮樓閣五間,均是遼代建築。櫥內尚有畫幅及藏經,但都非金元古物。佛像數十尊,亦極美,可惜佛前坐著關聖塑像,當係軍人所祀,藝術上大相懸殊,殊覺不倫不類。
回車午餐,知到雲崗去的汽車道,已由工兵修好,午後一時又向雲崗出發。
雲崗在大同城西三十裏,武周山之雲崗堡,當北魏建都大同時節,雲崗逼近魏都,山石又好,正好為佞佛的魏帝所利用,於是於文成帝興安二年(四五三年)開始雲崗石窟的雕刻,《魏誌》稱雲崗石刻始興安(四五三年)終太和(四九九年)共四十六年。計建同升,靈光,鎮國,護國,童子,能仁,華嚴,天宮,兜率十寺。元代又建石佛二十龕,今洞名可考者僅有數洞,如五佛洞,碧霞洞,佛籟洞等,刻名尚在崖上。
關於雲崗石窟雕刻的建造年代,石窟之數目次序,建築形式等,同行的鄭振鐸先生有更詳細的記載,同時關於雲崗的中外書籍和論文如:
王耀成:大同旅行記《地學雜誌》六年十,十一期
袁希濤:大同雲崗石窟佛像記《地學雜誌》十一年二,三期
趙邦彥:調查雲崗造像小記國立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集刊
陳垣:記大同武周山石窟寺《東方雜誌》十六卷二,三號
梁思成
林徽音:雲崗石窟中所表現的北魏建築 中國營造學社
劉敦楨
匯刊四卷三,四期
翟兌之:大同雲崗石窟詳記《北平京報畫報》廿一年五月(稿存中國營造學社)
鬆本文三郎:雲崗之雕像 《東洋美術報》十一年
伊東忠太:北清建築調查報告《建築雜誌》一八九號等均可參考,我又隻記此行的感想和印象了。
自大同車站出發,同行者尚有大同車務段長賀渭南先生。沿著泥濘顛簸的山路,汽車徐徐的開向武周山,沿途傍武州河而行,河水渾濁洶湧,時見人畜絕流而渡。五裏許到觀音堂,是一小廟,廟前有三龍壁,略如城內之九龍壁。廟門首有一橋洞,預備山水穿過者,洞額曰“潮音”。上階入廟,廟內亦駐著軍隊,大殿內縱橫的設著兵士的臥具,隻將神像的兩目,用黃紙蒙上,以避不便,極為有趣。營長吳姓,招待我們吃茶,並為指點對山頂上之漢馬武寨,傳是馬武為盜時嘯聚之處。吳營長又微笑對我們說:“這裏靜極了,夜裏隻聽見水澌和狼叫。”我忽然覺的這話大有詩趣!
又曲折的走了廿五裏,汽車橫涉兩次武州河,雲崗一片的洞窟寺樓和大佛的肩頂已橫在眼前了。車停在石佛古寺東邊,山西騎兵司令趙承綬先生的別墅門口。雲崗之遊,蒙趙司令見假他新蓋好的雲崗別墅為我們下榻之所,趙司令和夫人那天都在別墅裏,相見甚歡。匆匆的安排好臥具,我自己休息了一會,同行諸君急不及待,都分頭到石窟裏去探訪千五百年前的神工了。
晚六時,趙司令設宴為我們洗塵,我們是一身行裝赴席。席間談到西北牧畜問題,開墾問題,因提起開發河套的民族英雄王同春氏,大家都感著極大的興趣,顧頡剛先生立刻就作了一些筆記(此則顧氏有專文發表)。
趙司令飯後就回城去。我們信步走出別墅向東而行,入別墅東第一窟,土氣觸鼻,從人以束香高照,鴉鴿驚起,從我們頂上紛紛飛出。在洞中暮色迷茫之下,我瞻仰了第一處雲崗的造像!當中一尊坐佛高六丈許,旁有兩大佛侍立,腰以下,已見剝損,法相莊嚴,默然外望,對於千數百年來窟外宇宙之流轉變遷,在美妙慧澈的目光中,似不起什麽感觸。繞到大佛身後,洞中更黑,地上更濕,四壁都是水衝風剝的痕跡,雕刻之處已極模糊,摸索著出洞,在深沉的足音之中,不知為何,忽然想起《埃及金字塔剖屍記》那一本小說!
向東再走,又過一洞,泥封半截,顧頡剛先生指點說這是劉孝標的譯經樓。
不能入內,又走過數洞,或封或啟,啟者石像有的剝落,或不完全,是被人敲落盜賣者。而數十丈高的崖壁之間,無數的窟龕之中,卻仍有千萬的大小諸佛,坐立姿態,各具其妙。天邊晚霞已暗,涼風四起,洞中不能再留,抱肩出洞,歸途中忽然有說不出的迷惘和戰栗,不知是車上勞頓?洞中寒冷?還是弱小的靈魂,被偉大的美感,劈空壓來,覺得此身在黃昏中一無依傍了?
回來大家添衣圍坐在別墅亭上,又談河套故事,聽得山下有鼓樂之聲,說是人家娶親,鄭振鐸先生等都去參觀,我因旅倦早睡。
七月十二日
雲 崗
十二日晨,晴,陽光極好,大家精神倍爽,早餐後一齊出發,自別墅向西,穿入石佛古寺,先到正殿,入門就覺的冷氣侵入,仰視坐佛大像高亦五六丈,在洞外登上四層高樓,又經過一條兩條塊板的橫橋,才到大佛的座下。洞中廣如巨廈,四壁琳琅,都是小佛像,彩色亦新,是寺僧每日焚香處,反不如他洞之素古可愛。
出寺門向西,到西來第一山,佛籟洞,五佛洞等處。計中段諸洞石刻最完全,有廟宇掩護,不受風日之侵削。自此而西諸窟均淪為民居,土牆隔斷,叩門而入,始得窺一二。第七窟佛像之偉大,為全山之最。像係坐形,蓮座已湮沒土內,兩旁侍立之尊者亦瓔珞莊嚴的露立天空之下。
由大佛像處再向西行,尚經十餘窟,或封或啟,佛像大小及坐立,扶倚,姿勢及窟頂花紋鳥獸等,式樣各不相同,亦有未完工者。總計全山石壁東西數裏,凡大小九十五窟。佛像高者約七十餘尺,次亦五六十尺,小則有盈寸者。各石窟高者二百餘尺,廣者可容三千餘人。萬億化身,羅刻滿山,鬼斧神工,駭人心目。一如來,一世界,一翼,一蹄,一花,一葉,各具精嚴,寫不勝寫,畫不勝畫。後顧方作無限之留戀,前瞻又引起無量之企求,目不能注,足不能停,如偷兒驟入寶庫,神魂喪失,莫知所攜,事後追憶亦如夢入天宮,醒後心自知而口不能道,此時方知文字之無用了!
走進窟洞,自山下雲崗堡繞回,進懷遠,迎曦二門,門上額書為明萬曆十四年(一五八六年)所立。堡內道旁盡是民居土屋,並有“留人小店”。銜中朝南有廟名碧霞宮,對麵有戲台一座,也是明代建築。
午餐後少息,下午四時許沿別墅東邊之和尚溝上山,山上有田地,並有明萬曆清康熙時代之和尚墳三座。向西走入一處土城,為雲崗上堡,係明代屯兵之所,今已夷為田圃。再向西走為雲崗山頂,有玉皇閣,門窗破損,闃然無人。看鍾上款識,為明崇禎末年(一六四四年)所鑄,鍾聲初鳴,國祚已改了!
七月十三日
雲 崗
晨九時許,微陰,因定下午回大同,因又遍探各窟,作臨別之依戀。先向西走盡山末,又回來向東沿河岸行,過劉宋劉孝標譯經樓,和雲深處,左雲交界處的刻石,走到河岸盡處,崖壁峭立,俯視濁流,少憩即歸。
午後由雲崗巡長和堡中村長率數十民夫,打開東邊數窟,使我們得窺一二,隻破牆上一部,我們登梯上去,隻見到石窟寒泉一洞,中有石柱屹立,上刻佛像,地下有泉水流跡。其餘諸洞以時間匆促,因止不發。
下午四時又乘汽車回大同。重過觀音堂時陰雲已合,大雨驟至!十五分鍾之後,便又放晴。而四周是山,山洪四圍奔合,與車爭路,洪流滔滔,順山溝傾瀉而下,橫截山道勢如瀑布。河邊沙岸為水衝陷,紛紛崩倒,奄然隨流而去。我們在一座橋邊,暫停了二十分鍾,候到水勢漸減,方涉水而過。自此一路如在河內乘車,水花四濺,直抵城下。
山西四圍是山,稍有雨水,便可成患,由來已久,這也是我們到處出遊,看見鎮水的銅牛等像的原因。
回站已是黃昏,登上專車,竟如回家一般的歡喜。稍憩即進城到“興華春”晚餐,嚐了代酒汾酒的滋味。飯後有趙司令請大家到電燈公司看電影,係營中俄國技師所攝,有山西騎兵隊抗日之戰,內長黃紹雄百靈廟之行,及五當召等景,茶畢回車已一時許。
七月十四日
口泉鎮距大同一九・八一公裏 高度一○七九・六○二公尺
晨在車休息,午後二時到口泉鎮參觀煤礦。從小讀地理,即知山西藏煤之富甲於全球,急欲一睹實況。同時煤礦中情形,在十三年前在門頭溝參觀過,已不大記憶,極想探味這“暗無天日”的地下生活。
大同到口泉之間,路橋被山洪衝折一段,下車步行,跨橋而過,換車到口泉站,有礦中工程師呂君來接,又乘晉北礦務局的小火車,徑到永定莊。
沿途已看見巨大的煤塊,整齊的堆在軌旁。兩旁山窟裏不時的露見門窗,是穴居的工人住處,此處土質極粘,土穴亦不虞倒塌。
晉北礦務局是一所半洋式的房子,有辦公處,圖書室等設備。自招待室後窗,望見了後麵山上的工人俱樂部,有些麵目黧黑的工人,在門口坐立。晉北礦務局成立於民國十八年,廿一年末改組為公商合辦之股份有限公司。礦區已開采者有煤峪及永定莊兩處煤井,均用新法,掘成許多橫貫的平洞,每間一百尺,即開一風洞。上下用吊車。礦中並有排水通風各種設備。工人本用包工製,二十年十月改成裏工製,即局中備有工牌,由工人自行領取,至井下公事房中,由工頭登記,分別工作。工人分日夜三班,每班八小時,工頭工資每日四角,工人最少者一角七分。礦中現共有工人三千餘,每日產煤量本可有二千噸,近來因銷路不佳,每日隻開采六七百噸。
三時又下雨,屋後山洪奔注,聲如巨雷,我們在礦務局用過午餐,已近四時,才收拾下礦,有個年青的工頭帶領。我們都穿上很厚的藍布套衣,戴上柳條編成的帽子,穿上套鞋,拿著鎂光燈,拄著棍子,從井口的吊車中,降到礦裏去。
吊車的構造,好像升降機,沉黑中大家擠在一起,隻聽得井壁四邊水聲滴瀝,潮熱薰人,蒸汽水從吊的鐵檻上緣著我們的臂手,流到衣上袖裏,濕的難受。這吊車飄忽地不住在沉黑中下降,忽然機身微微的一震,便停住,是到了深三百尺的地下了。
睜開眼,借著手燈的微光,我們俯身魚貫的在六尺至八尺寬的圓洞中進行。洞頂都用很粗的木柱支撐著,洞壁閃爍著黝黑的光。地下流著又濕又熱的泥水,洞中流轉的是沉重悶熱的蒸汽,頂壁間還不住的落下水點。我們稍一抬頭便要碰著頂壁,這時才知柳條帽的用處。
地道裏的小仄軌上,不時急速的隆隆地走過煤車,有黧黑襤褸的工人,傴僂的推著,從我們身旁擠過。這樣氣也不出的俯身曲折的走了半天,才到一處修理器械的中心,這裏周圍稍為寬闊,熾著熊熊的煤火,幾個工人,在那裏打鐵,還有幾個童工在等著傳遞,見我們露齒而笑,目光閃閃。這裏因著生火的緣故,空氣更為窒悶。過此便是升降機的發動處,機聲隆隆,有幾個工人在扳著機閘,洞頂安著電燈。
出此又到開采的地方,有許多工人,著力的用鐵鋤向著壁上一下一下的掘,煤屑飛濺。落下的大塊,便有人撿起,掇上煤車推了出去。
出礦已過六時,重見傍晚的陽光,重吸著爽晴的空氣時,我們心中都有說不出的悲惻和慚愧。大家脫去藍衣,發現彼此的內衣上滿了黑灰,鼻孔和耳竅也都充塞著黑垢時,那年青精悍的工頭,傲然的微笑道:“我們連肚裏都是煤屑呢!”我默然!
回大同已七時許,晚赴賀渭南段長的晚餐,菜極豐美。
七月十五日
大 同
晨十時,坐人力車至南門邊的南寺,建築宏偉,而門外荒蕪汙穢,門內石碑亦湮沒傾側。最古的為金皇統三年(一一四三年)朱弁撰,大定十三年(一一七三年)三綱寺沙門惠燭立的“大金西京大普恩寺重修大殿記”碑,內有雲“遼末以來,再罹烽燼,……所僅存者十不三四。”此外又有金明昌(一一九○年――一一九五年)明萬曆(一五七三年――一六一九年)崇禎(一六二八年――一六四四年)清乾隆(一七三六年――一七九五年)諸碑,乾隆的碑上雲“始於唐玄宗元年間名之曰開元寺”(七一三年――七四一年),“正統中更名善化寺”(一四三六年――一四四九年),是此寺自唐至明已三易名了。
自大門入,外殿有佛像三座,並有尊者侍立,長眉垂目,極其端妙。座前已無香火,長案前亦無供具。正殿上有坐佛五尊,兩旁立像共二十四尊,姿態都極生動。壁畫則僅存西牆一扇,塵土蒙滿,略加拂拭,底下金漆不落,似是明代作品。
佛座前供著銅花瓶,小爐中也上著香,是冷落中的一絲點綴。在殿前遇著一位老和尚來上香,態度閑雅。和他談起,知道是寺中住持,四川梁山人,俗名蘇德華,法名妙道,二十歲出家,到大同已十九年。他發過願,斫指燃燈,蘸指血寫經,十餘年中已斫去五指,而經文尚未寫完。觀之肅然!問他出家緣由,隻微微的笑歎說:“在家無甚意味――”談吐間又知他家有繼母,少失父歡,恐總是家庭之變也。
大殿前鍾亭中懸大鍾一,明天順五年(一四六一年)成都僧道中所鑄,重三千三百三十三斤,亦古物之一。
自此出寺,又出城東門,文雷二女士和我共乘騾車,餘人則由人背負而過,涉禦河到曹福祠。曹福即舊劇《南天門》義仆,相傳為明代故事,據說曹福一路護送他的女公子,備嚐艱苦,到此凍死雪中,土人因立祠,供為土地神。廟本名玄都觀,供著三清,那天正有廟會,茶座上很熱鬧。曹福祠在偏殿上,小小的三間,中間是曹福像,兩壁都畫著曹福和他的女公子,一路的風波驚險,畫工甚劣。
登廟後小樓遠望,西五裏有曹福村,亦是漢高祖被匈奴圍困之地。廟的四圍都栽著楊柳,隔水遙望,蔥蘢可愛。
進城又到久勝樓,在城內酒樓巷,今已改為長勝樓,傳說是明武宗(一五○六年――一五二一年)和賣酒的李鳳姐初見之地。店主孟姓。我再四的盤問店夥“孟姓以前誰是店主?”追溯三四姓,亦無姓李的,大約是店夥亦不知道了。――不過舊劇中的《遊龍戲鳳》,對飲對唱有聲有色,居庸關上也有李鳳姐墓,墓上長著白草,似乎李鳳姐又實有其人。
次到天王廟,本以為是遼蕭太後的梳妝台,入廟遍尋不見,建築甚新,無可紀者。
下午在車中休息,夜十時離大同,十二時抵豐鎮,至此已入綏遠境了。
七月十六日
豐鎮距豐台站四二八・一○公裏 高度一一八四・一四八公尺
晨七時許,聞平綏路局長沈昌先生快車停此,將往卓資山視察鐵路衝斷處。隔窗匆匆招呼,聽說劉半農先生,到百靈廟考察方言,得病回平,不治而逝。聞訊之下,大家驚悼!
十時出發遊豐鎮城,此地無處覓代步,大家步行。先到文廟,係清代建築,也有泮宮和牌樓。兩廊已改為民眾教育館。正殿上供孔子牌位,兩旁有陪祀的子弟。殿柱的礎石,刻作石鼓形,別致可喜。
自此往東北行,到城外靈岩寺。途中經過城隍廟,大仙廟等,均狹小無可觀。
靈岩寺在城之東北,負山麵水。下層為牛王廟,上層為大仙祠,石階曲折,共九十九級,上至山巔。階旁有石棋杆數十對,左右喪峙。
下午在車中休息,傍晚出看兵士晚操,午夜車開平地泉。
七月十七日
平地泉距豐台站五一○・二八公裏 高度一四○二・六九○公尺
晨晤平地泉高站長,知卓資山一段衝斷軌道甚長,需兩周方能修複。回車大家商量,不如暫折回平,等路修好再來,直赴綏遠。這時綏遠主席傅作義自平來的專車,也停此不能前進。九時傅主席到我們車上來談。我們對於傅主席在涿州的戰績,心儀已久,會晤之下,覺得他是一位勇敢誠懇的軍人。談及綏遠的地方建設,和學校人員合作問題,甚為投機。
午前我們又到傅氏行轅回拜,也會見了傅夫人劉芸生女士。
後出城登老虎山,山上有一小廟,大約是平地泉唯一的廟宇了,自岩下望,看見山上縱橫的戰壕,和城內外十三條平闊的馬路,是當年馮玉祥氏在此屯兵,訓練騎士時的舊跡。四顧茫茫遠山如線,中間一片平坦浩蕩的平原。牛馬千百成群,遠遠的走來,如綠海上的沙鷗萬點。倚杖當風,心曠神爽!這種無邊高朗的天空、無限平闊的草原,無盡清炎的空氣,是隻有西北高原才能具備的,我願個個南方孩子,都能到此一遊,一洗南天細膩嬌柔之氣。
入城走經街上,蒼蠅極多,據本地人雲係馮軍馬匹所帶來者。路經一蛋廠,入內參觀,有女童工數十人,正在做破黃凝粉的工作,手段極為敏捷。生雞蛋與蛋粉,為本地出產之大宗,惜不講衛生,廠中處處蒼蠅紛集,使人望而生畏。
晚餐後信步出站,出懷遠門。晚霞豔極,四山青紫,起伏如線,萋萋芳草,平坦的直鋪到天邊。而四天的晚霞,由紫而緋紅,而淺綠,而魚肚白,層層的將這一片平原包圍了來,所謂“天涯何處無芳草”,“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者,始於今日見之!在這“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處女地上,此時心情,是歡喜,是感激,是惆悵,也分不清了,晚風飄飄的吹起衣袂,我們都相顧默然無語。抬頭時卻遠遠的看見白光萬點,緩緩流來,原來是羊群罷牧。羊群過盡,有兩三牧童悠暇的拄著鞭竿,低頭行走。落日的金光中,完成了這幅偉大靜穆的黃昏圖畫。
大家心上的黃昏,也有幾十百個,卻誰亦忘不了這最深刻,最移人的“平地泉的黃昏”。
夜中二時十分離平地泉。
七月十八日
返平途中
晨五時許即醒,卻已過了大同。自此一路經過來時舊站,倚窗外望,遠山近水,掠過眼前,都如舊友重逢一般的歡喜依戀。午後四時許過居庸關,天氣漸漸的熱了起來,我們又忙著換了夏衣。出關以來,日日在初秋的天氣之中,把暑天都忘卻了!
晚七時許到清華園站,此遊暫告一段落。
八月八日
赴綏道上
八月八日晨仍於清華園站登車,八時十分啟行。文女士因赴北戴河未儲行,由容庚先生加入。微陰,夜中雨。
八月九日
綏遠距豐台站六六九・三六公裏高度一○四六・九八八公尺九日晨八時許過卓資山,軌道壞處舊跡,依約可見,彎曲的鐵軌,橫臥路旁,折斷的枕木,也散堆堤下。經白塔站時,遙見白塔遠峙,為遼金時所建,浮屠七級,高二十丈,據雲頂嵌金世宗時(一一六一年――一一八九年)閱經人姓名,俱漢字,內藏《篆書華嚴經》萬卷。惜未停車,無從探其究竟。
路旁見有民居,北牆特高,隻有南簷,似一間屋子,自屋脊剖成兩半者,狀甚奇特。我們猜想這種建築法,當是防禦勁風,或木料缺乏的緣故。
十時許抵綏遠,正遇見開發西北協會會員專車開往包頭,站上頗熱鬧,大家介紹相見,匆匆數語。
午由張宣澤先生約飯於舊城內之古豐軒。按舊城即歸化城,係明萬曆中(一五七三年――一六一九年)忠順夫人三娘子所築,為歸綏之商業中心,街市頗繁華。古豐軒係羊肉館,開設已有二百年,烙餅大釜,雲重八百餘斤,因為之攝一影。
飯後至政治中心的新城,即綏遠城省政府謁傅作義主席。
按新城建於清乾隆元年(一七三六年),地址在歸化城――即舊城――東北五裏,馬路極整齊寬大,兩旁楊柳亦鬱鬱成陰,是西北軍的政績!並參觀省府之新建築。此為合署辦公之準備,工程正在進行中,磚瓦滿地,建築完全為中國式,頗為美觀。
下午應傅主席之招,自車上遷住綏遠公醫院。其地係租自比國教士之公醫院,改為省府招待處者。傅氏公館,就在隔壁。門外空曠,樹木亦多,略事休息後,下午四時訪傅主席夫人。
晚張宣澤先生約餐於綏遠飯店,會見了許多綏遠各界人物。席間又談到王同春事跡,聽到王同春女兒二老財的故事,大大的引起我的興趣。將來擬為專文以紀此河套無冠帝王之公主!
綏遠飯店,為綏遠最新式的客店,有浴室,電影場,中餐部,西餐部等,地點亦好,隻恐不無太熱鬧耳。
八月十日
歸 綏
晨八時先到東鄰參觀比國公醫院,院址甚大,設備亦好。院長比人費君,到華已四十餘年,衣著悉同漢人,慈藹可親,少談即出。
十時出發至舊城參觀召廟(召係招之省文,即招提之意)。先到舍力圖召,召創建年代未詳,清康熙三十五年(一六九七年)西征駐蹕時重修,賜名延壽寺。其後嘉慶鹹豐光緒各代均經重修。大殿前有額曰“陰山古刹”。院中有藏經白塔一,鹹豐九年(一八五九年)建。殿前部是西藏式的經堂,正中有活佛講經座,兩壁有壁畫,梁柱間都掛著哈達,和佛像畫軸。後部是佛堂,供養佛像五尊。佛前兩楹間,蟠著懸空二龍,爭攫明珠。梁上橫懸木柱,上綴排鍾,狀如鈴鐸,以繩牽引,喇嘛上香添水時,引繩搖曳,鏗鏘可聽。
殿後有樓,似是藏經處,現在空著。
次到小召,亦稱崇福寺,在舍力圖召東百餘步,清康熙三十六年(一六九八年)所建,為康熙西征準噶爾凱旋駐蹕之地。殿前有碑亭二,上刻禦製碑文,紀平準功績,用漢滿蒙藏四種文字紀述。文曰:“丙子冬,朕以征厄魯特噶爾丹,師次歸化城,於寺前駐蹕,見其殿宇宏麗,相法莊嚴,命懸設寶幡,並以朕所禦甲胄之矢,留置寺中。……時康熙四十二年,歲次癸未。”――一七○三年――讀碑文,想見當年的宏麗,今已破損無可觀。建築略如舍力圖召,為漢藏合璧。前堂西室內,掛有康熙之甲胄,以鐵環編綴而成,甚沉重,已鏽黑,並有鐵盔。東室亦佛堂,梁間懸空遍雕《西遊記》故事,人物小僅如指。寺門內小院有琉璃塔一。自此轉入,有代用小學校一所,生徒數十人,正在誦讀。讀本悉係經書及《百家姓》等。壁間懸有作文成績,大半是五七言詩。
離小召不遠即為五塔召,清雍正五年(一七二七年)建,十年(一七三二年)賜名慈燈寺。今外殿已全廢,門扃不開,自旁門開鎖,直抵塔基下。基圍十丈,暗中摸索,曲折而上,基上五塔矗立,皆係煉磚築成。上刻佛像,亦有如四大天王狀者。正中塔上,朝南一磚,上有佛腳印。磚上花紋均極精致,而金彩則已剝落不存。
下塔出寺,又到城西南隅的大召,未知建自何時。明崇禎中(一六二八年――一六四四年)清都統古綠格楚琥爾與德木齊溫布喇嘛,協同將原寺擴大,周圍四裏許,因賜名無量寺。康熙三十六年(一六九七年)喇嘛奏易黃瓦。當年亦必輝煌,今已頹敗,前殿辟作共和市場,甚見嘈雜。大門口懸“九邊第一泉”額,泉在寺前百餘步,今名玉泉井。傳康熙至此馬渴,以蹄抉地,泉忽湧出,因賜名。大殿前部亦有經堂,中間有圓形層台一,周圍七層,供著水,燭,香,花,燈。香燈燦列。喇嘛言是“五行台”,似是香花供養之意。殿中佛前有地藏王圓龕,佛像後右邊柱側陰暗處有銅質小歡喜佛一尊,燃燈細看,佛像獰惡,足踏一牛,牛下仰臥著一裸女。
午赴綏遠飯店應教育廳長閻偉先生之宴。
午後三時到民政廳即舊歸綏道尹公署之擇園,清慈禧後之父惠隘官歸綏分巡道尹時,後隨宦在署,懌園為朝夕玩賞之地(按慈禧於鹹豐元年入宮,年已十七,是在歸綏署中時代,當在一八三四年――一八五一年之間)。後任者別建一亭,額曰“懿覽”,取曾經太後遊覽之意。園中樹木蔭翳,樓閣相連,頗有雅趣,樓下碧靄屏前有臥石二方,雲為太後少時坐臥之處。
出園回公醫院,我因旅倦少息,別人又到城北五裏之公主府,今改為省立第一師範,係康熙中(一六六二年――一七二二年)建,惜未往,無從描述。
午睡至六時,獨自出門,信步向東行,過廣場至三十五軍聯歡社。社係新式建築,堂中有講台,可映電影。四壁掛抗日死事士官遺像,兩旁有閱報室球房等。社東有操場,有些兵士正在練習擲手榴彈。據帶領參觀的潘君說,如今三十五軍兵士,年紀隻在二三十歲之間。社北有兵房,南有網球場等,設備甚周。
回來與同行諸君赴傅主席晚宴。席間傅氏談到民十七年涿州入城守城之役,及去年抗日之戰,大家均為動容。同時又得聞三十五軍第七十三師機關槍連正兵張恒順廿二年五月廿三日在懷柔石廠之殺敵戰績。張君山西人,年十九,是役該連在石廠西北山腳任掩護之職。在全班五人中炮陣亡之後,張君仍沉著支撐,以孤身奮戰,掃敵數百,側障全營,自晨五時至晚七時,奉命始退,全線賴以保全(事載廿二年五月廿七日大阪朝日新聞)。如今論功行賞,越級晉升,由正兵得少尉待遇。――我自少即喜聞鼓角之聲,聽人家談到殺敵戰役,總有萬分的感動與高興,當下即和傅氏商量,能否和張君圖一晤會,詢問詳情。傅氏說:“張恒順現駐豐鎮平地泉一帶,將來你們歸途過平地泉時,我可以電報命他上車相見。”――不想我們回平,半夜車抵平地泉,有張君的長官上車說:“張恒順病了。”何等的緣慳!這已是後活了。
八月十一日
赴百靈廟途中
晨三時即起,六時乘三十五軍軍用汽車出發,同行者有翻譯龔君,及班禪無線電台長沈煥章先生。沈君江蘇人,居青海已數世,此行為迎班禪行李而去。啟行時草上凝霜,冷如晚秋,東方乍明,晨曦美極。穿城過時商店都未開門。出城一路看大青山,環拱如畫。行二十裏,漸至山下,一路有泉水細流,行人和牲口都在水邊憩息取飲。此時見有數十騎,迎麵風馳而來,近前通語,方知是蒙民來迎拜班禪活佛者,男女均著牛皮靴,衣服多紅紫色,金錦沿邊,腰間束帶。男子結一辮,女人則兩辮垂肩,發上加銀板,垂掛珊瑚瓔珞,晨光下璀璨如畫。有小孩隻兩歲光景,坐母親懷前鞍上,坐態極穩,麵頰黝紅,雙睛如漆,狀極可愛!匆匆數語,聽我們說活佛已赴包頭,乃又縱馬急馳而逝。
自此上蜈蚣壩,係入山孔道,山路為民十四馮玉祥氏駐軍所開築,尚平坦寬闊,今已漸崎嶇。汽車宛轉上壩時,我們都下車步行,走到仙姑廟,廟建石壁洞中,洞深五六尺,距地麵約二丈,鑿石為階,可以上下。西北有關帝廟,建石台上,高立巍峨,為蜈蚣壩之最高點。山峽間有樹林,亦為西北軍所種,並有留人小店。立此前瞻後顧,群峰如畫,起伏環繞,有山回路轉之勝。過廟不遠有“鄂博”一,為蒙人祈禱之處,形似墳墓,以亂石堆成,上插長杆,杆頭係以牲畜毛角,及刷印藏文經咒之小旗或哈達。後聞蒙政會之趙君雲,祭“鄂博”之日,各杆頭均揭雜色之咒文旗及五色紡綢,以牛羊供獻,喇嘛唪經,男女禮拜,為蒙地盛會。
自此順山澗宛轉下壩,陽光灼甚,大家均減衣取涼,始信綏地“早穿棉皮午穿紗,抱著火爐吃西瓜”之諺,不是虛語。下壩後回望,陰山已在後麵,我們都被“打在陰山背後”了!
山後時見農田,為漢人移居來此耕種者。小岡頭時見“鄂博”。十一時抵武川縣,縣為唐高祖(六一八年――六二六年)生長之地,城池甚小。入城至縣政府少憩,土屋數進,後倚小山,有野犬據簷下瞰,景狀甚奇。縣長席尚文君招待極殷。午餐後趙澄先生忽覺不適,大雨又傾盆而下,不能前進,我們隻得暫作住計。晚晴後登平頂山,四望均是平原。因我們人數太多,雷女士和我及顧鄭張諸先生和文藻均移住娘娘廟,有賈世魁先生等欣然招待,情意殷渥可感。夜中空氣涼極,一宿之後,精神悉複。
八月十二日
赴百靈廟途中
晨九時離武川縣,七十裏到召河,經保商團營盤,係一小堡,營房均土築,團兵二百餘,大半蒙人,驍勇善騎。午到段履莊,至山西商店鴻記少憩。店賣油酒米麵,並及雜貨。也有書成包,打開一看,隻是《上論》數卷,還沒有人買。此店專與附近蒙人及漢族農人交易,生意很好,有店夥二百人,四出銷貨。我們在此飲水並進幹點,他們招待周到,並不算錢,亦蒙人淳厚好客之風所薰染也。
自此上車,便是達爾罕旗地,這時才理會到前人所謂之“天圓地方”及“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等句,均指鴻鎊初辟時的景物而言。一路馳過綠海般無邊的草原,地平如鏡,道直如矢,同時亦使人憶起北齊(五五一―五七七年)斛律光所作之“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其寫景之妙,真不可及。
平原上時見黃色的野鼠,在草中出沒。亦有巢居地中的小鳥。不遠的便有一大叢,一大片不知名的紫色,紅色,黃色,自色的野花,彩氈一般的平鋪地上,絢爛已極。也不時的看見有氈房二三,遠遠的棋子般地點綴在草原上。又遇到一群三四百隻的野羊(即黃羊)在原上吃草,聽見車聲,驚走四散,迅疾如鹿。龔君說黃羊是很難遇到的,遇到者大吉大利,我們都笑著。
此時迎麵開來運載班禪行李回綏的大汽車數輛。沈君即與我們作別,登來車而去,車上有大堪布即班禪之大弟子,我們因請他下車,為攝一影。
三時許,陰雲又集,在“天蒼蒼,野茫茫”之中,看著大雨欲來,四天濃白之景,極為奇觀。頃刻間雨陣從後麵馳來,大點的落在篷上。不久雨腳即過,天又放晴,此時已將進九龍口,山圍中便是百靈廟了。
忽然看見兩個蒙古騎士,自晚霞的天邊急馳而來,帽影鞭絲,一時如畫。迎到了我們的車子,便又回頭,鞭馬與車偕馳,其馬上姿勢之閑散自然,都顯示著他們終身馬上的生活。
進了九龍南口,遠遠百靈廟一簇的白色建築,和西邊蒙政會辦公處之數十氈包,已羅列眼前。紅簷金頂、在小河抱環緊帶之中燦爛的掩映於四山霞彩之下,一天的乏倦,都被此蕩滌淨盡了!
到河東下車,此地為百靈廟一帶之山西商人住處,房屋多係漢式。我們到了集義公店,商量宿處,在他們回答之頃,我看見了正屋東壁上掛的褚民誼先生所寫的敕勒川歌。――這時有蒙古地方自治政務委員會的科長趙福海任秉鈞二君,來邀我們到河西氈房中去住,乏倦之餘,大家欣然應諾。
登車駛過清淺的百靈河,到廟西一簇數十個氈房前停注,這便是蒙政會的辦公處了。俯身入“包”,寒暄之頃,又有幾個蒙古青年,進來握手,都是蒙政會人員,俄日北平各處大學的畢業生,相見縱談,極為歡暢。據說委員長雲王回府去了,秘書長德王偕來此遊曆之前東北大學校長劉風竹先生出獵未歸。正談著忽然“包”外陰暗,雨雹交至,冰顆跳進毳幕,小如珠粟,少頃即止。出“包”一望,四山如浴,新綠照人。西邊是明豔的晚霞,東邊有虹影雙重,直垂到氈廬門口。百靈廟的白牆,紅瓦,和金色的殿尖,在明淨的霞光山色之中,竟如天宮樓閣,不可描畫:
不夕德王獵罷歸來,便來過訪。交談之下,我們都覺得他是一位有為的領袖,沉著英明,年約三十餘歲,漢蒙學問都很深造。談話之間,問到百靈廟故事,任君說是康熙西征時,兵駐廟南之女兒山,夜聞百樂爭鳴,山後又有二泉奔湧,似二龍戲珠,因建此廟以壓王氣。二十裏之內,不許住有人家,以阻遏新天子之降生,今廟後白塔之下,即係泉源。
德王及各委員別去後,大家均收拾就睡。我們分住了兩個氈包,安下行軍床,鋪設了臥具,燈光之下,便細細的觀看包內的布置。我們住的是蒙政會的客室,頂軸略如傘形,都顯紅朱油漆,頂有天窗,上有氈蓋,可以卷舒。四周圓壁,蒙著綠色呢圍,地下鋪著白羊毛氈,上麵又鋪著彩花的毛毯。當中南向,有朱紅漆的長方矮榻,上供元太祖成吉思汗(一二○六年――一二二七年)像。中央有方框為冬日安爐處。四圍有長方形小矮桌,都是朱紅油漆,上畫金花,甚為美觀,門扉兩重,朝南安設,內層兩扇,外層隻一扇,上部作柵欄式以通空氣。“包”內華麗舒適(關於一般蒙古包的布置,文藻有另文述及),周視之下,我們都湧起了歡樂新穎的感覺!雷女士和我因為聽說這是河西聖地自鴻鎊開辟以來,第一次住著婦女,覺得是我們旅行中的一個大紀念!擁衾默臥,天窗洞開,夜氣涼爽,星光滿天,聽見牧馬嘶鳴,群獒追逐,邊聲四合,心裏覺著有無端的悲喜。
八月十三日
百靈廟距綏遠二一八・八八公裏
晨早餐時,趙君以德王命,送來點心一盤,係奶豆腐奶祭子等,味略如西製之Cheese(幹酪)。十時許到德王包內去回拜,門口有荷槍的蒙古兵守衛。相見道晨安畢,即遞奶茶,並進雜點,甚豐美,包內陳設與我們住處相仿,隻東壁下有小桌,上設文具,也整齊的堆著書籍,如甘地、俾斯麥、希特勒諸傳,和各國曆史及新土耳其等書,具見德王對於世界大勢之關心。
十時半辭出,即由趙君導遊百靈廟,廟亦稱廣福寺,康熙時賜名鴻厘寺,百靈廟乃貝勒廟之轉音,或係某貝勒所建。正殿院中有經柱一對,上掛刷印經文之長�,迎風飄拂。兩邊牆下有法輪十餘個,以手轉之,可代念佛。殿簷兩角各有金柱,上綴以鈴,此為“合一”之意,正殿門上有梵符,旁注漢字雲:“凡在此符下經過一次者,得消除千百之罪孽。”殿前部為經堂,有活佛通經座等,金漆甚新。按現在廟宇,已非當時建築,民國三年土默特旗軍官玉祿嘩變,聚眾據廟,綏遠都統張紹曾部兵來攻,玉部退出誘張部追入,乃縱火焚廟,此一役後,當時古跡,均成瓦礫之場。今廟係新建,民國十三年完成,所費頗巨。四壁周視,其壁畫工筆較大同各寺,精粗迥殊。南壁有歡喜佛畫。後殿供佛像,供案右端,有金漆圓台一座,據喇嘛雲“係小世界”,分水,地,天三層,上層有小樓閣,四麵插有傘形及日月形,以別方向。
上樓看見經閣,有藏經數十束,狀如錦枕。佛桌前懸虎皮軟索二條,據雲此係大喇嘛傳令所用,如漢將車之令箭。有紅衣小喇嘛正在佛前銅盞內添水。
廟中有佛殿及經堂十一座,喇嘛住所百數十處,可容三千人,今僅有二百餘人。因建築形式大略相同,未遍觀。
出至廟後,在一大“鄂博”前小憩。趙君因指廟周圍的小石堆,說這是新定的廟界,又說陰曆三月二十一日是祭成吉思汗之日,因為他每次出兵必擇黃道日,而屢戰屢敗,憤而改用黑道日,竟獲大勝,此為特殊記念,因以此日為大祭日。
在正午驕陽中回“包”,下午稍息,又有劉風竹校長及蒙政會青年諸君來談,談及蒙古音樂,詩歌,婚姻,家庭等,大廣見識。晚五時德王請赴“全羊席”,此為蒙俗盛宴。賓主入座後,有兩仆人衣清代冠服,水晶頂,藍翎,開襟袍,馬蹄袖,抬捧著一大長方木盤,上盛蒸好的全羊,放在矮桌上。德王先引刀割下羊首羊尾,供於成吉思汗像前,然後請大家自割自吃。肉味極好,毫無腥膻之氣。又進肉湯,內有炒米,味亦甚佳。
席後大家都出至“包”外西邊籃球場上,看德王和蒙政會人員玩球。又散步至東邊保安隊營盤處,借馬試騎。蒙古馬極靈,知騎馬人技術之優劣,我們騎上去,加鞭叫走,它卻動也不動,隻傲然的低頭�草。
晚在隔包內聽保安隊軍官劉健華君談到他在東三省抗日火燒飛機場的故事。劉君東蒙人,年隻二十三歲,談次慷慨激昂,有目眥皆裂之概,這時趙君又來,帶了兩個樂人,也是蒙政會職員,大家圍坐燈前,先聽笛子和胡琴合奏。笛子略同漢製。胡琴則有四弦,柱頭係銅質。歌為蒙古情詩,歌辭是愛人別嫁,悼憶追慕,描寫到愛人的眼睛,衣服,姿態之美,比喻她像一朵龍相花(黑芙蓉花)。歌調掩抑哀怨,聯音甚多,纏綿不斷。次聽馬頭琴與胡琴合奏。馬頭琴身係長方式,柱頭刻馬首,弦用馬尾製成,傳為成吉思汗所製。歌為《紅旗歌》,蒙名“托倫托”,係成吉思汗出兵時所唱。奏時有保安隊長韓鳳麟君引吭相和,聲調激越。散時已是夜深。
八月十四日
百 靈 廟
晨起朝露猶零,和文藻走到包後山上,下望綠野如畫,涓涓的百靈河,正繞住這一帶高原。群馬晨牧在晨光之中,毛片潤澤。牧人騎在無鞍馬上,手執鞭竿,上繞長繩,係用以套馬者。在萬馬群奔之中,欲取一馬,遙擲竿繩,即可套住,百不失一。山坡上無邊的長著各色的野花,也有各種草蟲,在飛鳴跳躍。下坡走至東邊廣場上,看保安隊晨操,隊兵有二百餘人,都是德王部下,正在操演“開步走”“向後轉”種種姿勢,有著軍衣者,也有長袍束帶著牛皮靴者。步伐盤散,不見精神。而一飛身上馬,立刻振發奮迅,絕塵而奔。蒙人騎馬技術與天俱來,八九歲兒童即能據鞍飛馳,且能在馬上入睡。苟能練成勁旅,西北國防,當收大用。
包南廣場上有紅衣喇嘛在井旁汲水,廟牆外也正有一大隊紅衣喇嘛,拈香奏樂,繞廟誦經,據說這是早晚的日課。
九時許由趙君引導,乘汽車至百靈廟東南五裏之康熙營盤,傳為康熙西征準格爾時駐兵之所。營在一小山上,四周有大石嶙峋,疊作壘形,山巔傳有漢白玉寶座但已不見。踞石而坐,四顧廓然,石隙中叢生著捕蠅花,花淡紅色,細碎如小雛菊,葉瓣皆幹,經冬不凋。
離康熙營向東數裏,見有民包兩個,即下車訪問。兩包一係住處,一係廚房,有牛羊百餘隻正在包外�草。探首內視,有剃發老婦(按蒙俗寡婦不嫁者剃發為識),坐起寒暄,自言年七十五歲,子年三十三,外出未歸,媳年廿五歲,結婚僅兩年。其媳旁坐低頭縫衣狀甚羞澀,與語都含糊應答,雙頰殷紅,頭蒙布塊,耳旁垂珊瑚瓔珞。包內頗潔,並畜貓狗。廚房內鍋中正煮著奶皮。包外有一漢童,十齡左右,係被雇牧羊者,工資每日一角,或年終酬羊一頭。包後蔭中坐著一個青年,蓬發垢麵,頸係大鐵環,下連長圓形大鐵鏈,見人嘻笑。起初以為是瘋人,近與談話,方知是蒙人之犯罪者,被本旗官長鞭責後,上鎖縱流於此。自言再到開廟時便該開鎖釋放了。因為他懂漢話,更和他細談,他說:“咱們是察哈爾人,家裏隻有一個哥哥,咱們隻十九歲,因為和人吵嘴,紮了人家一刀,就受了罪了。”問他“吃什麽?”他笑了說:“這家人吃什麽,咱們就吃什麽!”這種“天地為牢”,“四海為家”的囚犯,恐怕隻此處可有,比較內地土牢的生活強勝萬萬了。
回來的道上,看見一串駱駝,負載重物,疾奔如風。趙君因說駱駝載重行遠的持久性較勝於馬,可疾走七晝夜,不飲不食,亦不休息。它們在北平城裏的笨重的腳步,隻是“英雄無用武之地”的表示。
回包休息,午餐,午後參觀雲王居處,內容與德王之氈房相仿,隻德王故書案處,雲王則設佛桌。包中央立四紅柱,上達天窗,此係王公包內所特有者。這時旁邊正搭一新包、隻四五人工作,由立架,而上頂,而圍氈,隻十五分鍾光景,即已畢事。蒙人夏日逐水草而居,冬日則移住山坡凹暖處,遷移時全包可折卸收卷,載駝背上出發,到合意處,頃刻便可成立家室,真是方便!
黃昏時邀集蒙政會職員等為攝一影,他們又與我們合攝一影。攝畢,德王特為我們開賽馬摔跤二會,廣場上聚滿了僧俗人等!計有馬十餘匹,除職員和兵士外,德王自己亦欣然與賽。先賽跑馬,後賽走馬,繞場兩周。騎者上體垂直,兩膝微屈,鞭絲揚處。絕塵奔騰,觀眾歡呼,聲震原野。德王馬上姿勢極好、神意暇逸。賽畢又請我們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