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一)
――生命曆史中的幾頁圖畫
在別人隻是模糊記著的事情,
然而在心靈脆弱者,
已經反複而深深地
鏤刻在回憶的心版上了!
索性憑著深刻的印象,
將這些往事
移在白紙上罷――
再回憶時
不向心版上搜索了!
一
將我短小的生命的樹,一節一節的斬斷了,圓片般堆在童年的草地上。我要一片一片的拾起來看;含淚的看,微笑的看,口裏吹著短歌的看。
難為他裝點得一節一節,這般豐滿而清麗!
我有一個朋友,常常說,“來生來生!”――但我卻如此說:“假如生命是乏味的,我怕有來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滿足的了!”
第一個厚的圓片是大海;海的西邊,山的東邊,我的生命樹在那裏萌芽生長,吸收著山風海濤。每一根小草,每一粒沙礫,都是我最初的戀慕,最初擁護我的安琪兒。
這圓片裏重疊著無數快樂的圖畫,憨嬉的圖畫,寂寞的圖畫,和泛泛無著的圖畫。
放下罷,不堪回憶!
第二個厚的圓片是綠陰;這一片裏許多生命表現的幽花,都是這綠陰烘托出來的。有濃紅的,有淡白的,有不可名色的……
晚晴的綠陰,朝霧的綠陰,繁星下指點著的綠陰,月夜花棚秋千架下的綠陰!
感謝這曲曲屏山!它圈住了我許多思想。
第三個厚的圓片,不是大海,不是綠陰,是什麽?我不知道!
假如生命是無味的,我不要來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滿足的了。
二
黑暗不是陰霾,我恨陰霾,我卻愛黑暗。
在光明中,一切都顯著了。黑是黑白是白的,也有了樹,也有了花,也有了紅牆,也有了藍瓦;便一切嶄然,便有人,有我,有世界。
頌美黑暗!謳歌黑暗!隻有黑暗能將這一切都消滅調和於虛空混沌之中;沒有了人,沒有了我,更沒有了世界!
黑暗的園裏,和華同坐。看不見她,也更看不見我,我們隻深深的談著。說到同心處,竟不知是我說的,還是她說的,入耳都是天樂一般――隻在一陣風過,槐花墜落如雨的時候,我因著衣上的感覺,和感覺的界限,才覺得“我”不是“她”,才覺得黑暗中仍有“我”的存在。
華在黑暗中遞過一朵茉莉,說:“你戴上罷,隨著花香,你縱然起立徘徊,我也知道你在何處。”――我無言的接了過來。
華妹嗬,你終竟是個小孩子。槐花,茉莉,都是黑暗中最著跡的東西,在無人我的世界裏,要拒絕這個!
三
“隻是等著,等著,母親還不回來嗬!”
乳母在燈下睜著疲倦下垂的眼睛,說:“瑩哥兒!不要盡著問我,你自己上樓去,在闌邊望一望,山門內露出兩盞紅燈時,母親便快來到了。”
我無疑地開了門出去,黑暗中上了樓――望著,望著,無有消息。
繞過那邊闌旁,正對著深黑的大海,和閃爍的燈塔。
幼稚的心,也和成人一般,一時的光明朗澈――我深思,我數著燈光明滅的數兒,數到第十八次。我對著未曾想見的命運,自己假定的起了懷疑。
“人生!燈一般的明滅,飄浮在大海之中。”――我起了無知的長太息。
生命之燈燃著了,愛的光從山門邊兩盞紅燈中燃著了!
四
在堂裏忘了有雪,並不知有月。
匆匆的走出來,撚滅了燈,原來月光如水!
隻深深的雪,微微的月嗬!地下很清楚的現出掃除了的小徑。我一步一步的走,走到牆邊,還覺得腳下踏著雪中沙沙的枯葉。牆的黑影覆住我,我在影中抬頭望月。
雪中的故宮,雲中的月,甍瓦上的獸頭――我回家去,在車上,我覺得這些熟見的東西,是第一次這樣明澈生動的入到我的眼中,心中。
五
場廳裏四隅都黑暗了,隻整齊的椅子,一行行的在陰沉沉的影兒裏平列著。
我坐在盡頭上近門的那一邊,撫著錦衣,撫著繡帶和冠纓凝想――心情複雜得很。
晚霞在窗外的天邊,一刹濃紅,一刹深紫,回光到屋頂上――
台上琴聲作了。一圈的燈影裏,從台側的小門,走出十幾個白衣彩飾,散著頭發的安琪兒,慢慢的相隨進來,無聲地在台上練習著第一場裏的跳舞。
我凝然的看著,瀟灑極了,溫柔極了,上下的輕紗的衣袖,和著�錚的琴聲,合拍的和著我心弦跳動,怎樣的感人嗬!
燈滅了,她們又都下去了,台上台下隻我一人了。
原是叫我出來疏散休息著的,我卻哪裏能休息?我想……
一會兒這場裏便充滿了燈彩,充滿了人聲和笑語,怎知道劇前隻為我一人的思考室呢?
在宇宙之始,也隻有一個造物者,萬有都整齊平列著。他憑在高闌,看那些光明使者,歌頌――跳舞。
到了宇宙之中,人類都來了,悲劇也好,喜劇也好,佯悲詭笑的演了幾場。劇完了,人散了,燈滅了,……一時沉黑,隻有無窮無盡的寂寞!
一會兒要到台上,要說許多的話;憨稚的話,激昂的話,戀別的話……何嚐是我要說的?但我既這樣的上了台,就必須這樣的說。我千辛萬苦,冒進了陰慘的夜宮,經過了光明的天國,結果在劇中還是做了一場大夢。
印證到真的――比較的真的――生命道上,或者隻是時間上久暫的分別罷了;但在無限之生裏,真的生命的幾十年,又何異於台上之一瞬?
我思路沉沉,我覺悟而又惆悵,場裏更黑了。
台側的門開了,射出一道燈光來――我也須下去了,上帝!這也是“為一大事出世”!
我走著台上幾小時的生命的道路……
又乏倦的倚著台後的琴站著――幕外的人聲,漸漸的遠了,人們都來過了;悲劇也罷,喜劇也罷,我的事完了;從宇宙之始,到宇宙之終,也是如此,生命的道路走盡了!
看她們洗去鉛華,卸去妝飾,無聲的忙亂著。
滿地的衣裳狼藉,金戈和珠冠雜置著。台上的仇敵,現在也拉著手說話;台上的親愛的人,卻東一個西一個的各忙自己的事。
我隻看著――終竟是弱者嗬!我愛這幾小時如夢的生命!
我撫著頭發,撫著錦衣,……“生命隻這般的虛幻麽?”
六
涵在廊上吹簫,我也走了出去。
天上隻微微的月光,我撩起垂拂的白紗帳子來,坐在廊上的床邊。
我的手觸了一件蠕動的東西,細看時是一條很長的蜈蚣。
我連忙用手絹拂到地上去,又喚涵踩死它。
涵放了簫,隻默然的看著。
我又說:“你還不踩死它!”
他抬起頭來,嚴重而溫和的目光,使我退縮。他慢慢的說:“姊姊,這也是一個生命嗬!”
霎時間,使我有無窮的慚愧和悲感。
七
父親的朋友送給我們兩缸蓮花,一缸是紅的,一缸是白的,都擺在院子裏。
八年之久,我沒有在院子裏看蓮花了――但故鄉的園院裏,卻有許多;不但有並蒂的,還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紅蓮。
九年前的一個月夜,祖父和我在園裏乘涼。祖父笑著和我說,“我們園裏最初開三蒂蓮的時候,正好我們大家庭中添了你們三個姊妹。大家都歡喜,說是應了花瑞。”
半夜裏聽見繁雜的雨聲,早起是濃陰的天,我覺得有些煩悶。從窗內往外看時,那一朵白蓮已經謝了,白瓣兒小船般散飄在水麵。梗上隻留個小小的蓮蓬,和幾根淡黃色的花須,那一朵紅蓮,昨夜還是菡萏的,今晨卻開滿了,亭亭地在綠葉中間立著。
仍是不適意!――徘徊了一會子,窗外雷聲作了,大雨接著就來,愈下愈大。那朵紅蓮,被那繁密的雨點,打得左右欹斜。在無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階去,也無法可想。
對屋裏母親喚著,我連忙走過去,坐在母親旁邊――一回頭忽然看見紅蓮旁邊的一個大荷葉,慢慢的傾側了來,正覆蓋在紅蓮上麵……我不寧的心緒散盡了!
雨勢並不減退,紅蓮卻不搖動了。雨點不住的打著,隻能在那勇敢慈憐的荷葉上麵,聚了些流轉無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的受了感動――母親嗬!你是荷葉,我是紅蓮。心中的雨點來了,除了你,誰是我在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一日。
八
原是兒時的海,但再來時卻又不同。
傾斜的土道,緩緩的走了下去――下了幾天的大雨,溪水已漲抵橋板下了。再下去,沙上軟得很,揀塊石頭坐下,伸手輕輕的拍著海水……兒時的朋友嗬,又和你相見了!
一切都無改:燈塔還是遠立著,海波還是粘天的進退著,坡上的花生園子,還是有人在耕種著。――隻是我改了,膝上放著書,手裏拿著筆,對著從前絕不起問題的四圍的環境思索了。
居然低頭寫了幾個字,又停止了,看了看海,坐得太近了,凝神的時候,似乎海波要將我飄起來。
年光真是一件奇怪的東西!一次來心境已變了,再往後時如何?也許是海借此要拒絕我這失了童心的人,不讓我再來了。
天色不早了。采了些野花,也有黃的,也有紫的,夾在書裏,無聊的走上坡去――華和傑他們卻從遠遠的沙灘上,拾了許多美麗的貝殼和卵石,都收在籃裏,我隻站在橋邊等著……
他們原和我當日一般,再來時,他們也有像我今日的感想麽?
九
隻在夜半忽然醒了的時候,半意識的狀態之中,那種心情,我相信是和初生的嬰兒一樣的。――每一種東西,每一件事情,都漸漸的,清澈的,侵入光明的意識界裏。
一個冬夜,隻覺得心靈從渺冥黑暗中漸漸的清醒了來。
雪白的牆上,哪來些粉霞的顏色,那光輝還不住的跳動――是月夜麽?比它清明。是朝陽麽?比它穩定。欠身看時,卻是薄簾外熊熊的爐火。是誰臨睡時將它添得這樣旺!
這時忽然了解是一夜的正中。我另到一個世界裏去了,澄澈清明,不可描畫;白日的事,一些兒也想不起來了,我隻靜靜的……
回過頭來,床邊小幾上的那盆牡丹,在微光中暈紅著臉,好像淺笑著對我說,“睡人嗬!我守著你多時了。”水仙卻在光影外,自領略她淩波微步的仙趣,又好像和倚在她旁邊的梅花對語。
看守我的安琪兒嗬!在我無知的濃睡之中,都將你們辜負了!
火光仍是漾著,我仍是靜著――我意識的界限,卻不隻牡丹,不止梅花,漸漸的擴大起來了。但那時神清若水,一切的事,都像剔透玲瓏的石子般,浸在水裏,曆曆可數。
一會兒漸漸的又沉到無意識界中去了――我感謝睡神,他用夢的簾兒,將光霧般的一夜,和塵囂的白日分開了,使我能完全的留一個清絕的記憶!
一○
晚餐的時候。燈光之下,母親看著我半天,忽然想起笑著說:“從前在海邊住的時候,我悶極了,午後睡了一覺,醒來遍處找不見你。”
我知道母親要說什麽――我隻不言語,我憶起我五歲時的事情了。
弟弟們都問,“往後呢?”
母親笑著看著我說:“找到大門前,她正呆呆的自己坐在石階上,對著大海呢!我睡了三點鍾,她也坐了三點鍾了。可憐的寂寞的小人兒嗬!你們看她小時已經是這樣的沉默了――我連忙上前去,珍重地將她攬在懷裏……”
母親眼裏滿了歡喜慈憐的珠淚。
父親也微笑了。――弟弟們更是笑著看我。
母親的愛,和寂寞的悲哀,以及海的深遠:都在我的心中,又起了一回不可言說的惆悵!
一一
忘記了是哪一個春天的早晨――
手裏拿著幾朵玫瑰,站在廊上――馬蓮遍地的開著,玫瑰更是繁星般在綠葉中顫動。
她們兩個在院子裏緩步,微微的互視的談著。
這一切都與我無關涉――朝陽照著她們,和風吹著她們;她們的友情在朝陽下醞釀,她們的衣裙在和風中整齊地飄揚。
春浸透了這一切――浸透了花兒和青草……
上帝嗬!獨立的人不知道自己也浸在春光中。
一二
悶極,是出遊都可散懷。――便和她們出遊了半日。
回來了――一路隻泛泛的。
震蕩的車裏,我隻向後攀著小圓窗看著。彎曲的道兒,跟著車走來,愈引愈長。樹木,村舍,和田壟,都向後退曳了去,隻有西山峰上的晚霞不動。
車裏,她們捉對兒談話,我也和晚霞談話。――“晚霞!我不配和你談心,但你總可容我瞻仰。”
車進到城門裏,我偶然想起那園來,她們都說去走一走,我本無聊,隻微笑隨著她們,車又退出去了。
悄悄地進入園裏,天色漸暗了――憶起去年此時,正是出園的時候,那時心緒又如何?
幽涼裏,走過小橋,走過層階,她們又四散了。我一路低首行來,猛抬頭見了烈塚。碑下獨坐,四望青青,晚霞更紅了!
正在神思飛越,忠從後麵來了。我們下了台去,在仄徑中走著。我說,“我願意在此過這悠長的夏日,避避塵囂。”她說,“佳時難再,此遊也是紀念。”我無言點首。
鳥兒都休息了,不住的啁啾著――暮色裏,匆匆的又走了出來。車進了城了,我仍是向後望著。涼風吹著衣袖和頭發――莊嚴蒼古的城樓,浮在晚霞上,竟留了個最深濃的回憶!
一九二二年七月七日。
一三
小別之後,星來訪我――坐在窗下寫些字,看些畫,晚涼時才出去。
隻談著談著,籬外的夕陽漸漸的淡了,牆影漸漸的長了,晚霞退了,繁星生了;我們便漸漸浸到黑暗裏,隻能看見近旁花台裏的小白花,在蒼茫中閃爍――搖動。
她談到沿途的經曆和感想,便說:“月下宜有清話。群居雜談,實在無味。”
我說:“夜坐談話,到底比白日有趣,但各種的夜又不同了。月夜宜清談,星夜宜深談,雨夜宜絮談,風夜宜壯談……
固然也須人地兩宜,但似乎都有自然的趨勢……”
那夜樹影深深,回顧悄然,卻是個星夜!
我們的談話,並不深到許多,但已覺得和往日的微有不同。
一四
每次拿起筆來,頭一件事憶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單調了,常常因此擱筆。
每次和朋友們談話,談到風景,海波又侵進談話的岸線裏,我嫌太單調了,常常因此默然,終於無語。
一次和弟弟們在院子裏乘涼,仰望天河,又談到海。我想索性今夜徹底的談一談海,看詞鋒到何時為止,聯想至何處為極。
我們說著海潮,海風,海舟……最後便談到海的女神。
涵說,“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豔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我不覺笑問,“這話怎講!”
涵也笑道,“你看雲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風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陰沉!”
傑兩手抱膝凝聽著,這時便運用他最豐富的想象力,指點著說:“她……她住在燈塔的島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鳥是她的侍從;夜裏她曳著白衣藍裳,頭上插著新月的梳子,胸前掛著明星的瓔珞;翩翩地飛行於海波之上……”
楫忙問,“大風的時候呢?”傑道:“她駕著風車,狂飆疾轉的在怒濤上驅走;她的長袖拂沒了許多帆舟。下雨的時候,便是她憂愁了,落淚了,大海上一切都低頭靜默著。黃昏的時候,霞光燦然,便是她回波電笑,雲發飄揚,豐神輕柔而瀟灑……”
這一番話,帶著畫意,又是詩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隻在小椅子上,挨著我坐著,我撫著他,問,“你的話必是更好了,說出來讓我們聽聽!”他本靜靜地聽著,至此便抱著我的臂兒,笑道,“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不會說。”
我肅然――涵用折扇輕輕的擊他的手,笑說,“好一個小哲學家!”
涵道:“姊姊,該你說一說了。”我道,“好的都讓你們說盡了――我隻希望我們都像海!”
傑笑道,“我們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豔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他們都笑了――我也笑說,“不是說做女神,我希望我們都做個‘海化’的青年。像涵說,海是溫柔而沉靜。傑說的,海是超絕而威嚴。楫說的更好了,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虛懷,也是廣博……”
我的話太乏味了,楫的頭漸漸的從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回身輕輕地將他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說:“也許是我看的書太少了,中國的詩裏,詠海的真是不多;可惜這麽一個古國,上下數千年,竟沒有一個‘海化’的詩人!”
從詩人上,他們的談鋒便轉移到別處去了――我隻默默的守著楫坐著,剛才的那些話,隻在我心中,反複地尋味――思想。
一五
黃昏時下雨,睡得極早,破曉聽見鍾聲續續的敲著。
這鍾聲不知是哪個寺裏的,起的稍早,便能聽見――尤其是冬日――但我從來未曾數過,到底敲了多少下。
徐徐的披衣整發,還是四無人聲,隻聞啼鳥。開門出去,立在闌外,潤濕的曉風吹來,覺得春寒還重。
地下都潮潤了,花草更是清新,在蒙蒙的曉煙裏籠蓋著,秋千的索子,也被朝露壓得沉沉下垂。
忽然理會得枝頭漸綠,牆內外的桃花,一番雨過,都零落了――
憶起斷句“落盡桃花澹天地”,臨風獨立,不覺悠然!
一六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許多可紀的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夜,更有許多可紀的夢。
在夢中常常是神誌湛然,飛行絕跡,可以解卻許多白日的塵機煩慮。更有許多不可能的,意外的遨遊,可以突兀實現。
一個春夜:夢見忽然在一個長廊上徐步,一帶的花竹闌幹,闌外是水。廊上近水的那一邊,不到五步,便放著一張小桌子,用花邊的白布罩著,中間一瓶白丁香花,雜著玫瑰,旁邊還錯落的擺著杯盤。望到廊的盡處,幾百張小桌子,都是一樣的。好像是有什麽大集會,候客未來的光景。
我不敢久駐,輕輕的走過去。廊邊一扇綠門,徐徐推開,又換了一番景致,長廊上的事,一概忘了。
門內是一間書室,盡是藤榻竹椅,地上鋪著花席。一個女子,近窗寫著字,我仿佛認得是在夏令會裏相遇的誰家姊妹之一。
我們都沒有說什麽,我也未曾向她謝擅入的罪,似乎我們又是約下的。這時門外走進她的妹妹來,笑著便帶我出去。
走過很長的甬道,兩旁柱上掛著許多風景片,也都用竹框嵌著,道旁遮滿了馬纓花。
出了一個圓門――便是夢中意識的焦點,使我醒後能帶挈著以上的景致,都深憶不忘的――到了門外隻見一望無邊蔚藍欲化的水。
這一片水:不是湖也不是海,比湖蔚藍,比海平靜,光豔得不可描畫。……不可描畫!生平醒時和夢中所見的水,要以此為第一了!
一道柳堤將這水界開了,綠意直伸到水中去。堤上緩步行來。夢中隻覺飄然,悠然,而又憮然!
走盡了長堤,到了青翠的小山邊,一處層階之下,聽得堂上有人講書。她家的姊姊忽然又在旁邊,問我,“你上去不?”我謝她說,“不去罷,還是到水邊好。”
一轉身又隻剩我自己了,這回卻沿著水岸走。風吹著柳葉。附滿了綠苔的石頭,錯雜的在細流裏立著。水光浸透了我沉醉的靈魂……
簾子一聲響,夢驚碎了!水光在我眼前漾了幾漾,便一時散開了,蕩化了!
張遞過一封信,匆匆的便又出去。
我要留夢,夢已去無痕跡……
朦朧裏拿起信來一看,卻是琳在西湖寄我的一張明片。
晚上我便寄她幾行字:
姊姊!
清福便獨享了罷,
何須寄我些春泛的新詩?
心靈裏已是煩忙,
又添了未曾相識的湖山,
頻來入夢!
――《春水》一五七
一七
我坐在院裏,儀從門外進來,悄悄地和我說,“你睡了以後,叔叔騎馬去了,是那匹好的白馬……”我連忙問,“在哪裏?”他說,“在山下呢,你去了,可不許說是我告訴的。”我站起來便走。儀自己笑著,走到書室裏去了。
出門便聽見濤聲,新雨初過,天上還是輕陰。曲折平坦的大道,直斜到山下,既跑了就不能停足,隻身不由己的往下走。轉過高崗,已望見父親在平野上往來馳騁。這時聽得乳娘在後麵追著,喚,“慢慢的走!看道滑掉在穀裏!”我不能回頭,索性不理她。我隻不住的喚著父親,乳娘又不住的喚著我。
父親已聽見了,回身立馬不動。到了平地上,看見董自己遠遠的立在樹下。我笑著走到父親馬前,父親凝視著我,用鞭子微微的擊我的頭,說,“睡好好的,又出來作什麽!”我不答,隻舉著兩手笑說,“我也上去!”
父親隻得下來,馬不住的在場上打轉,父親用力牽住了,扶我騎上。董便過來挽著轡頭,緩緩地走了。抬頭一看,乳娘本站在崗上望著我,這時才轉身下去。
我和董說,“你放了手,讓我自己跑幾周!”董笑說,“這馬野得很,姑娘管不住,我快些走就得了。”
漸漸的走快了,隻聽得耳旁海風,隻覺得心中虛涼,隻不住的笑,笑裏帶著歡喜與恐怖。
父親在旁邊說,“好了,再走要頭暈了!”說著便走過來。我撩開臉上的短發,雙手扶著鞍子,笑對父親說,“我再學騎十年的馬,就可以從軍去了,像父親一般,做勇敢的軍人!”
父親微笑不答。馬上看海麵的黃昏――
董在前牽著,父親在旁扶著。晚風裏上了山,直到門前。母親和儀,還有許多人,都到馬前來接我。
一八
我最怕夏天白日睡眠,醒時使人惆悵而煩悶。
無聊的洗了手臉,天色已黃昏了,到門外園院小立,抬頭望見了一天金黃色的雲彩。――世間隻有雲霞最難用文字描寫,心裏融會得到,筆下卻寫不出。因為文字原是最著跡的,雲霞卻是最靈幻的,最不著跡的,徒喚奈何!
回身進到院裏,隔窗喚涵遞出一本書來,又到門外去讀。
雲彩又變了,半圓的月,漸慚的沒入雲裏去了。低頭看了一會子的書。聽得笑聲,從圓形的緣滿豆葉的棚下望過去,傑和文正並坐在秋千上;往返的蕩搖著,好像一幅活動的影片,――光也從圓片上出現了,在後麵替他們推送著。光夏天瘦了許多,但短發拂額,仍掩不了她的憨態。
我想隨處可寫,隨時可寫,時間和空間裏開滿了空靈清豔的花,以供慧心人的采擷,可惜慧心人寫不出!
天色更暗了,書上的字已經看不見。雲色又變了,從金黃色到暗灰色。輕風吹著紗衫,已是太涼了,月兒又不知哪裏去了。
一九二二年七月五日。
一九
後樓上伴芳彈琴。忽然大雷雨――那些日子正是初離母親過宿舍生活的時期。一連幾天,都是好天氣,同學們一起讀書說笑,不覺把家淡忘了。――但這時我心裏突然的鬱悶焦躁。
我站在琴旁,低頭撫著琴上的花紋說,“我們到前樓去罷!”芳住了琴勸我說:“等止了雨再走,你看這麽大的雨,如何走得下去;你先在一旁坐著,聽我彈琴,好不好?”我無聊隻得坐下。
雷聲隻管隆隆,雨聲隻管澎湃。天容如墨,窗內黑暗極了。我替芳開了琴旁的電燈,她依舊彈著琴,隻抬頭向我微微的笑了一笑。
她不注意我,我也不注意她――我想這時母親在家裏,也不知道做些什麽?也許叫人卷起葦簾,挪開花盆,小弟弟們都在廊上拍手看雨……
想著,目注著芳的琴譜,忽然覺得紙上漸漸的亮起來。回頭一看,雨已止了,夕陽又出來了,浮雲都散了,奔走得很快。樹上更綠了,蟬兒又帶著濕聲亂叫著。
我十分歡喜,過去喚芳說,“雨住了,我們下去罷!”芳看一看壁上的鍾,說,“隻剩一刻鍾了,再容我彈兩遍。”我不依,說,“你不去,我自己去。”說著回頭便走。她隻得關上琴蓋,將琴譜收在小櫃子裏,一麵笑著,“你這孩子真磨人!”
球場邊雨水成湖,我們挨著牆邊,走來走去。藤蘿上的殘滴,還不時的落下來,我們並肩站在水邊,照見我們在天上雲中的影子。
隻走來走去的談著,鬱悶已沒有了。那晚我竟沒有上夜堂去,隻坐在秋千板上,芳攀著秋千索子,站在我旁邊,兩人直談到夜深。
二○
精神上的朋友宛因,和我的通訊裏,曾一度提到死後,她說:“我隻要一個白石的墳墓,四麵矮矮的石闌,墓上一個十字架,再有一個仰天沉思的石像。……這墓要在山間幽靜處,叢樹陰中,有溪水徐流,你一日在世,有什麽新開的花朵,替我放上一兩束,其餘的人,就不必到那裏去。”
我看完這一段,立時覺得眼前湧現了一幅清幽的圖畫。但是我想來想去……宛因嗬,你還未免太“人間化”了!
何如腳兒赤著,發兒鬆鬆的挽著,軀殼用縞白的輕綃裹著,放在一個空明瑩澈的水晶棺裏,用紗燈和細樂,一葉扁舟,月白風清之夜,將這棺兒送到海上,在一片挽歌聲中,輕輕的係下,葬在海波深處。
想象吊者白衣如雪,幾隻大舟,首尾相接,耀以紅燈,繞以清樂,一簇的停在波心。何等淒清,何等蒼涼,又是何等豪邁!
以萬頃滄波作墓田,又豈是人跡可到?即使專誠要來瞻禮,也隻能下俯清波,遙遙憑吊。
更何必以人間暫時的花朵,來娛悅海中永久的靈魂!看天上的亂星孤月,水麵的晚煙朝霞,聽海風夜奔,海波夜嘯。
比新開的花,徐流的水,其壯美的程度相去又如何?
從此穆然,超然,在神靈上下,魚龍競逐,珊瑚玉樹交枝回繞的淵底,垂目長眠:那真是數千萬年來人類所未享過的奇福!
至此擱筆,神誌灑然,忽然憶起少作走韻的“集龔”中有:“少年哀樂過於人,消息都妨父老驚;一事避君君匿笑,欲求縹緲反幽深。”――不覺一笑!
一九二二年七月三十一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小說月報》1922年10月第13卷第10期,後收入小說、散文集《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