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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

  小小在課室裏考著國文。他心裏有事,匆匆的綴完了幾個句子,便去交卷。剛遞了上去,先生抬頭看著他,說:“你自己再看一遍有錯字沒有,還沒有放學呢,忙什麽的!”他隻得回到位上來,眼光注在卷上,卻呆呆的出神。

  好容易放學了,趙媽來接他。他一見就問:“嬸嬸和妹妹來了麽?”趙媽笑說:“來了,快些家去罷,你那妹妹好極了。”他聽著便自己向前跑了,趙媽在後麵連連的喚他,他隻當沒聽見。

  到家便跑上台階去,聽母親在屋裏喚說:“小小快來,見一見嬸嬸罷。”他掀開竹簾子進去,母親和一個年輕的婦人一同坐著。他連忙上去鞠了躬,嬸嬸將他攬在懷裏,沒有說什麽,眼淚卻落了下來。母親便說:“讓嬸嬸歇一歇,你先出去和妹妹玩罷,她在後院看魚呢。”小小便又出來,繞過廊子,看見妹妹穿著一身淡青色的衣裳,一頭的黑發散垂著,結著一條很寬的淡青緞帶;和趙媽站在魚缸邊,說著話兒。

  趙媽推她說:“哥哥來了。”她回頭一看,便拉著趙媽的手笑著。趙媽說:“小小哥!你們一起玩罷,我還有事呢。”小小便過去,趙媽自己走了。

  小小說:“妹妹,看我這幾條魚好不好?都是後麵溪裏釣來的。”妹妹隻看著他笑著。小小見她不答,也便伏在缸邊,各自看魚,再不說話。

  飯桌上母親,嬸嬸,和他兄妹兩個人,很親熱的說著話兒,妹妹和他也漸漸的熟了。飯後母親和嬸嬸在廊外乘涼,小小和妹妹卻在屋裏玩。小小搬出許多玩具來,燈下兩個人玩著。小小的話最多,說說這個,說說那個,妹妹隻笑著看著他。

  母親隔窗喚道:“你們早些睡罷,明天……”小小忙應道: “不要緊的,我考完了書了,明天便放假不上學去了。”妹妹卻有了倦意,自己下了椅子,要睡覺去;小小隻得也回到屋裏,――床上他想明天一早和妹妹釣魚去。

  絕早他就起來,趙媽不讓他去攪妹妹,他隻得在院子裏自己玩。一會兒才聽得嬸嬸和母親在屋裏說話,又聽得妹妹也起來了,便推門進去。妹妹正站在窗前,嬸嬸替她梳著頭。看見小小進來,嬸嬸說:“小小真是個好學生,起得這樣早!”他笑著上前道了晨安。

  早飯後兩人便要出去。母親囑咐小小說:“好生照應著妹妹,溪水深了,掉下去不是玩的,也小心不要弄濕了衣裳!”小小忙答應著,便和妹妹去了。

  開了後門,一道清溪,橫在麵前;夾溪兩行的垂柳,倒影在水裏,非常的青翠。兩個人先走著,揀著石子,最後便在水邊揀一塊大石頭坐下,談著話兒。

  妹妹說:“我們那裏沒有溪水,開了門隻是大街道,許多的車馬,走來走去的,晚上滿街的電燈,比這裏熱鬧多了,隻不如這裏涼快。”小小說:“我最喜歡熱鬧;但我在這裏好釣魚,也有螃蟹。夏天看農夫們割麥子,都用大車拉著。夏天的晚上,母親和我更常常坐在這裏樹下,聽水流和蟬叫。”一麵說著,小小便站起來,跳到水中一塊大溪石上去。

  那石塊微微的動搖,妹妹說:“小心!要掉下去了。”小小笑道:“我不怕,我掉下好幾次了。你看我腿上的疤痕。”說著便褪下襪子,指著小腿給妹妹看。妹妹搖頭笑說:“我怕,我最怕晃搖的東西。在學校裏我打秋千都不敢打得太高。”小小說:“那自然,你是個女孩子。”妹妹道:“那也未必!我的同學都打得很高。她們都不怕。”小小笑道:“所以你更是一個怯弱的女孩子了。”妹妹笑了笑,無話可說。

  小小四下裏望著,忽然問道:“昨天嬸嬸為什麽落淚?”妹妹說:“萱哥死了,你不知道麽?若不是為母親盡著難受,我們還不到這裏來呢。”小小說:“我母親寫信給叔叔,說要接嬸嬸和你來玩,我聽見了――到底萱哥是為什麽死的?”妹妹用柳枝輕輕的打著溪水,說:“也不知道是什麽病,頭幾天放學回來,還好好的,我們一塊兒玩著。後來他晚上睡著便昏迷了,到醫院裏,不幾天就死了。那天母親從醫院裏回來,眼睛都紅腫了,我才知道的。父親去把他葬了,回來便把他的東西,都鎖了起來,不叫母親看見――有一天我因為找一本教科書,又翻出來了,母親哭了,我也哭了半天……”妹妹說到這裏,眼圈兒便紅了。小小兩手放在褲袋裏,凝視著她,過了半天,說:“不要緊的,我也是你的哥哥。”妹妹微笑說:“但你不是我母親生的,不是我的親哥哥。”小小無可說,又道:“橫豎都是一樣,你不要難過了!你看那邊水上飛著好些蜻蜓,一會兒要下雨了,我捉幾個給你玩。”

  下午果然下雨,他們隻在餐室裏,找了好幾條長線,兩頭都係上蜻蜓。放了手,蜻蜓便滿屋裏飛著,卻因彼此牽來扯去的,隻飛得不高。妹妹站在椅上,喜得拍手笑了。忽然有一個蜻蜓,飛到妹妹臉上,那端的一個便垂掛在袖子旁邊,不住的鼓著翅兒,妹妹嚇得隻管喊叫。小小卻隻看著,不住的笑。妹妹急了,自己跳下椅子來。小小連忙上去,替她捉了下來;看妹妹似乎生氣,便一麵哄著她,一麵開了門,扯斷了線,把蜻蜓都放了。

  一連下了幾天的雨,不能出去,小小和妹妹隻坐在廊下,看雨又說故事。小小將聽過的故事都說完了,自己隻得編了一段,想好了,便說:“有一個老太太,有兩個兒子,小的名叫豬八戒,大的名叫土行孫,……”妹妹笑道:“不對了,豬八戒沒有母親,他的哥哥不叫什麽土行孫,是孫行者;你當我沒有聽過《西遊記》呢!”小小也笑道:“我說的這是另一個豬八戒,不是《西遊記》上的豬八戒。”妹妹搖頭笑道:“不用圓謊了,我知道你是胡編的。”小小無聊,便道:“那麽你說一個我聽。”妹妹也想了一會兒,說:“從前……從前有一個國王,他有一個女兒,叫雪花公主,長得非常好看……”小小道:“以後有人來害她是不是?”妹妹看著他道:“是的,你聽見過,我就不說了。”小小忙道:“沒有聽過,我猜著是那樣,往下說罷!”妹妹又說:“以後國王的王後死了,又娶了一個王後,名叫……那名字我忘記了……這新王後看雪花公主比自己好看,就生氣了,將她送到空山裏去,叫一個老太太拿有毒的蘋果哄她吃……”小小連忙問:“以後有人來救她沒有?”妹妹笑道:“你別忙,――後來也不知道怎樣雪花公主也沒有死。那國王知道新王後不好,便攆她出去。把雪花公主仍接了回來,大家很快樂的過日子。”妹妹停住了,小小還問:“往後呢?,妹妹說:“往後就是這樣了,沒有了。”

  小小站了起來,伸一伸腰,說:“我聽故事,最怕聽到快樂的時候,一快樂就完了。每次趙媽說故事,一說到做財主了,或是做官了,就是快完了,真沒意思!”妹妹說:“故事總是有完的時候,沒有不完的,――反不如那結局不好的故事,能使我在心裏想好幾天……”小小忽然想起一段,便說: “我有一個說不完的故事――有一個國王……”他張開兩臂比著:“蓋了一間比天還大的倉房,攢了比天還多的米在裏麵。有一天有一陣麻雀經過,那麻雀多極了,成群結隊的飛著,連太陽都遮住了。它們看見那些米粒,便尋出了一個小孔穴,一隻一隻的飛進去……”妹妹連忙笑道:“我知道了!第一個麻雀進去,銜出一個米粒來;第二個麻雀又進去,又銜出一個米粒來;這樣一隻一隻盡著說,是不是?我聽見萱哥說過了。”小小道:“是的,編這故事的人真巧,果是一段說不完的。”妹妹說:“我就不信,我想比天還多的米,也不過有幾萬萬粒,若黑夜白日不住的說,說幾年也就完了。”小小正要答應,屋裏母親喚著,便止住了,一同進去。

  夜裏的雨更大了,還時時的聽見輕雷。小小非常的懊喪:後門的小溪,是好幾天沒有去了,故事說盡了,家裏沒有什麽好玩的,想來想去,漸漸入夢――夢見帶著妹妹,走進很深的樹林裏,林中有一個大湖。湖邊迎麵走來一個白衣的女子,似乎是雪花公主。她手裏提著一個大籠子,裏麵有許多麻雀,正要上前,眼前一亮,便不見了。

  開了眼,陽光滿室,天晴了,他還不信,起來一看,天青得很,枝上的小鳥不住的叫著;庭中注著很深的雨水,風吹得��的,他心裏喜歡,連忙穿起衣裳,匆匆的走出去――夢也忘了。

  妹妹自己坐在廊上,揉著眼睛發怔,看見他便笑說:“哥哥,天晴了!”小小拍手笑道:“可不是!你看院子裏這些雨水,――我敢下去。”妹妹笑著看他,他便脫鞋和襪子,輕輕的走入水裏,一麵笑道:“涼快極了,隻是底下有青苔,滑得很。”他慢慢的跑起來,隻聽見腳下水響。妹妹走到廊邊道: “真好玩,我也下去。”小小俯著身子,撩起褲腳,說:“你敢你就下來,我們在水裏跳圈兒。”妹妹笑著便坐在廊上,剛脫下一隻襪子,母親從屋裏出來看見,便道:“可了不得!小小,快上來罷,你隻管帶著妹妹淘氣!”妹妹連忙又將襪子穿上。小小卻笑著從廊上拿了鞋襪,赤著腳跑到浴室裏去。

  飯後母親說大家出去散散心。嬸嬸隻懶懶的,禁不住妹妹和小小的攛掇勸說,隻得隨同出去。先到了公園,母親和嬸嬸進了一處“售品所”;小小和妹妹卻遠遠的跑開去,在水邊看了一會子的浴鴨,又上了小山。雨後的小山和樹林都青潤極了;山後籬內的野茉莉,開得嶄齊,望去好似彩雲一般。池裏荷花也開遍了,水邊係著一隻小船。兩個人商量著,要上船玩去;正往下走,隻見母親在山下亭中招手叫他。

  到了亭前,隻見嬸嬸無力的倚著亭柱坐著,眼中似有淚痕。妹妹連忙走過去,一聲兒不響的倚在嬸嬸懷裏。母親悄聲說:“我們回去罷,嬸嬸又不好過了。”小小隻得喏喏的隨著一同出來。

  車上小小輕輕的問:“嬸嬸為什麽又哭了?”母親道:“嬸嬸看見我替你買了一頂小草帽,看那式樣很好,也想買一頂給萱哥。忽然想起萱哥死了,便又落淚,我們轉身就出來了。――你看母親愛子的心,是何等的深刻!”母親說著深沉的歎了一口氣,小小也默然無語。

  前麵嬸嬸的車,停在糖果公司門口,嬸嬸給妹妹買了兩瓶糖,又給他兩瓶。小小連忙謝了嬸嬸,自己又買了一瓶香蕉油。妹妹問:“買這個作什麽?”小小笑道:“回家做冰激淩去!”

  到家嬸嬸又隻懶懶的。妹妹便跟嬸嬸睡覺去了。小小自己一人跑來跑去,尋出冰激淩的桶子來,預備著明天要做。

  黃昏時妹妹醒了,睡得滿臉是汗,隻說熱;母親打發她洗了澡,又替她洗了頭發,小小便拿過一把大扇子,站在廊上用力的替她扇著。妹妹一麵撩開拂在臉上的頭發,一麵笑說:“不要扇了,我覺得冷。”小小道:“如此我們便到門外去,樹下有風,吹一會兒就幹了。”兩個人便出來,坐在樹根上。

  暮色裏,新月掛在柳梢――遠遠地走來一個綠衣的郵差。小小看見便放下扇子,跑著迎了上去,接過兩封信來。妹妹忙問:“誰來的信?”小小看了,道:“一封是父親的,一封許是叔叔的。你等著,我先送了去。”說著便進門去了。

  一轉身便又出來;妹妹說:“我父親來信,一定是要接我們走了。”小小說:“我不知道――你如走了,我一定寫信給你,我寫著‘宋妹妹先生’,好不好?”妹妹笑說:“我的學名也不是叫妹妹,而且我最不喜歡人稱我‘先生’,我喜歡人稱‘女士’。平日父親從南邊來信,都是寄給我,也是稱我‘女士’。”小小說:“那也好,你的學名是什麽?”妹妹不答。

  小小兩手弄著扇子的邊兒,說:“我父親到英國去了一年多了,差不多兩個禮拜就有一封信,有時好幾封信一齊送來。信封上寫著外國字,我不認得,但母親說,上麵也都是我的名字。”妹妹道:“你為什麽不跟伯伯到英國去?”小小搖頭道:“母親不去,我也不去。我隻愛我的國,又有樹,又有水。我不愛英國,他們那裏盡是些黃頭發藍眼睛的孩子!”妹妹說:“我們的先生常常說,我們也應當愛外國,我想那是合理的。”小小道:“你要愛你就愛,橫豎我隻有一個心,愛了我的國,就沒有心再去愛別國。”妹妹一麵撫著頭發,說:“一個心也可以分作多少份兒,就如我的一個心,愛了父親,又愛了母親,又愛了許多的……”這時小小忽然指著天上說:“妹妹!快看!”妹妹止住了,抬頭看時,一個很小的星,拖著一片光輝,橫過天空,直飛向天末去了。

  天漸漸的黑了,他們便進去。搬過兩張矮凳子,和一張大椅子,在院子裏吃著晚飯。母親在後麵替妹妹通開了頭發,鬆鬆的編了兩個辮子。小小便道:“有頭發多麽麻煩!我天天早起就不用梳頭,就是洗頭也不費工夫。”妹妹一麵吃飯,說:“但母親說頭發有一種溫柔的美。”小小點頭說:“也是,不過我這樣子,即或是有頭發,也不美的。”說得嬸嬸也笑了。

  第二天早起,小小便忙著打發趙媽洗那桶子,買冰和鹽要做冰激淩。母親替他們調好了材料,兩個便在院裏樹下搖著。

  小小一會一會的便揭開蓋子看看,說:“好了!”一看仍是稀的。妹妹笑道:“你不要性急,還沒有凝上呢,盡著開蓋,把鹽都漏進去了!”小小又舀出一點來,嚐了嚐說:“沒有味兒,太談了,不如把我的糖,也拿幾塊來放上。”妹妹說,“好。”於是小小放上好些的橘子糖,又把那一瓶香蕉油都倒了進去。末了又怕太甜了,便又對上些開水。

  妹妹紮煞著兩隻濕手,用袖子拭了臉上的汗,說:“熱得很,我不搖了!”小小說:“等我來,你先坐在一邊歇著。”

  搖了半天,小小也乏了,便說:“一定好了,我們舀出來吃罷。”妹妹便盛了出來,嚐了一口,半天不言語。小小也嚐著,卻問妹妹說:“好吃不好吃?”妹妹笑道:“不像我們平常吃的那味兒,帶點酸又有些鹹。”小小放下杯子,拍手笑道:“什麽酸鹹?簡直是不好吃!算了罷,送給趙媽吃。”

  胡亂的收拾起來,小小用衣襟自己扇著,說:“還是釣螃蟹去有意思,我們搖了這半天的冰激淩,也熱了,正好樹蔭底下涼快去。”妹妹便拿了釣竿,挑上了餌,出到門外。小小說:“你看那邊樹下水裏那一塊大石頭,正好坐著,水深也好釣;你如害怕,我扶你過去。”妹妹說:“我不怕。”說著便從水邊踏著一塊一塊的石頭,扶著釣竿,慢慢的走了上去。

  雨後溪水漲了,石上好象小船一般,微風吹著流水,又吹著柳葉。蟬聲聒耳。田壟和村舍一望無際。妹妹很快樂,便道:“這裏真好,我不想回去了!”小小道:“這塊石頭就是我們的國,我做總統,你做兵丁。”妹妹道:“我不做兵丁,我不會放槍,也怕那響聲。”小小說:“那麽你做總統,我做兵丁――以後這石頭隨水飄到大海上去,就另成了一個世界。”妹妹道:“那不好,我要母親,我自己不會梳頭。”小小道:“不會梳頭不要緊,把頭發剪了去,和我一樣。”妹妹道:“不但為梳頭,另一個世界也不能沒有母親,沒有了母親就不成世界。”小小道:“既然這樣,我也要母親,但這塊石頭上容不下。”妹妹站了起來,用釣竿指著說:“我們可以再搬過那一塊來……”

  上麵說著,不提防雨後石上的青苔滑得很,妹妹沒有站穩,一交跌了下去。小小趕緊起來拉住,妹妹已坐在水裏,釣竿也跌折了。好容易扶著上來,衣裳已經濕透,兩個人都嚇住了。小小連忙問:“碰著了哪裏沒有?”妹妹看著手腕說:“這邊手上擦去了一塊皮!這倒不要緊,隻是衣裳都濕了,怎麽好?”小小看她驚惶欲涕,便連忙安慰她說:“你別怕,我這裏有手巾,你先擦一擦;我們到太陽底下曬著,一會子就幹了。如回家換去,嬸嬸一定要說你。”妹妹想了一想,隻得隨著他到岸上來。

  小小站在樹蔭下,看妹妹的臉,曬得通紅。妹妹說:“我熱極,頭都昏了。”小小說:“你的衣裳幹了沒有?”妹妹扶著頭便說:“哪能這麽快就幹了!”小小道:“我回家拿傘去,上麵遮著,下麵曬著就好了。”妹妹點一點頭,小小趕緊又跑了回來。

  四下裏找不著傘,趙媽看見便說:“小小哥!你找什麽?媽媽和嬸嬸都睡著午覺,你不要亂翻了!”小小隻得悄悄的說與趙媽,趙媽驚道:“你出的好主意!曬出病來還了得呢!”說著便連忙出來,抱回妹妹去,找出衣裳來給她換上。摸她額上火熱,便衝一杯綠豆湯給她喝了,挑些“解暑丹”給她聞了,抱著她在廊下靜靜的坐著,一麵不住的抱怨小小。妹妹疲乏的倚在趙媽肩上,說:“不幹哥哥的事,是我自己摔下去的。”小小這時隻呆著。

  晚上妹妹隻是吐,也不吃飯。嬸嬸十分著急。母親說一定是中了暑,明天一早請大夫去。趙媽沒有說什麽,小小隻自己害怕。――明天早上,妹妹好了出來,小小才放了心。

  他們不敢出去了,隻在家裏玩。將扶著牽牛花的小竹竿兒,都拔了出來,先紮成幾麵長方的籬子。然後一麵一麵的合了來,在樹下牆陰裏,蓋了一個小竹棚,也安上個小門。兩個人忙了一天,直到上了燈,趙媽催吃晚飯,才放下一齊到屋裏來。

  母親笑說:“妹妹來,小小可有了伴兒了,連飯也顧不得吃,看明天叔叔來接了妹妹去,你可怎麽辦?”小小隻笑著,桌上兩個人還不住的商議作棚子的事。

  第二天恰好小小的學校裏開了一個“成績展覽會”,早晨先有本校師生的集會,還練習唱校歌。許多同學來找小小,要和他一塊兒去。小小惦著要和妹妹蓋那棚子,隻不肯去,同學一定要拉他走。他隻得囑咐了妹妹幾句,又說:“午後我就回來,你先把頂子編上。”妹妹答應著,他便和同學去了。

  好容易先生們來了,唱過歌,又亂了半天;小小不等開完會,自己就溜了出來。從書店經過,便買了一把綢製的小國旗,興興頭頭的舉著。進門就喚:“妹妹!我買了國旗來了,我們好插在棚子上……”趙媽從自己屋裏出來,笑道:“妹妹走了。”小小瞪她一眼,說:“你不必哄我!”一麵跑上廊去,隻見母親自己坐在窗下寫信,小小連忙問:“妹妹呢?”母親放下筆說:“早晨叔叔自己來接,十點鍾的車,嬸嬸和妹妹就走了。”小小呆了,說:“怎麽先頭我沒聽見說?”母親說:“昨晚上不是告訴你了麽?前幾天叔叔來信,就說已經告了五天的假,要來把家搬到南邊去――我也想不到他們走得這麽快。妹妹原是不願意走的,嬸嬸說日子太短促了,他們還得回去收拾去,我也留他們不住。”小小說:“怎麽趙媽也不到學校裏去叫我回來?”母親說:“那時大家都忙著,誰還想起這些事!”說著仍自去寫信。小小站了半天,無話可說,隻得自己出來,呆呆的在廊下拿著國旗坐著。

  下午小小睡了半天的覺,黃昏才起來;胡亂吃過飯,自己悶悶的坐在燈下――趙媽進來問:“我的那把剪刀呢?”小小道:“我沒有看見!”趙媽說:“不是昨天你和妹妹編籬子,拿去剪繩子麽?”小小想起來,就說:“在那邊牆犄角的樹枝上掛著呢,你自己去拿罷!”趙媽出去了,母親便說:“也沒見你這樣的淘氣!不論什麽東西,拿起來就走。怪道昨天那些牽牛花東倒西歪的,原來竹子都讓你拔去了。再淘氣連房子還都拆了呢!妹妹走了,你該溫習溫習功課了,整天裏隻顧玩,也不是事!”小小滿心裏惆悵抑鬱,正無處著落,聽了母親這一番話,便借此伏在桌上哭了,母親也不理他。

  自己哭了一會,覺得無味,便起來要睡覺去。母親跟他過來,替他收拾好了,便溫和的撫著他說:“好好的睡罷,明天早起,我教給你寫一封信給妹妹,請她過年再來。”他勉強抑住抽咽答應著,便自己臥下。母親在床邊坐了一會,想他睡著,便撚暗了燈,自己出去。

  他重新又坐了起來,――窗外好亮的月光嗬!照見了庭院,照見滿地的牽牛花,也照見了牆隅未成功的竹棚。小門還半開著,頂子已經編上了,是妹妹的工作……

  他無聊的掩了窗簾,重行臥下。――隱隱地聽見屋後溪水的流聲淙淙,樹葉兒也響著,

  他想起好些事。枕著手腕……看見自己的睡衣和衾枕,都被月光映得潔白如雪,微風吹來,他不禁又伏在枕上哭了。

  這時月也沒有了,水也沒有了,妹妹也沒有了,竹棚也沒有了。這一切都不是――隻宇宙中寂寞的悲哀,彌漫在他稚弱的心靈裏。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四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小說月報》1922年9月第13卷第9期,後收入小說、散文集《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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