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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人筆記

  其實我早就想下筆了:無奈我總不能寫,我一寫起來,就沒個完結,恐怕太倦乏。而且這裏麵的事,說出來你們也不了解,這原是極糊塗極高深的話――但是有些聰明人勸我說:“你這麽一個深思的人,若不把這些積壓思想的事,盡情發泄出來,恐怕你要成為一個……”他們的末一句話,至終沒有說出。我不知道他們是稱讚我,還是戲弄我。但這都不關緊要;我就開始敘一件極隱秘極清楚的事情了。

  太陽怎樣的愛門外的那棵小樹,母親也是怎樣的愛我――“母親”?這兩個字,好像不是這樣說法,隻是一團亂絲似的。這亂絲從太初就糾住了我的心;稍微一牽動的時候,我的心就痛了,我的眼睛就酸了,但我的靈魂那時候卻是甜的。這亂絲,世上沒有人解得開,上帝也解不開――其實上帝也是一團亂絲,母親也解不開。

  母親――也就是亂絲――常常說我聰明,但有時又說不要太聰明了,若是太聰明了,眼睛上就要長出翅兒來,飛出天外去了。隻剩下身體在地上,烏鴉就來吃了去――但我想那不算什麽,世上的聰明人不止我一個。他和他,還有他;他們都是聰明人,沒有事會說出事來。一夜的濃睡之後,第二天起來,卻做了許多詩,說他們半夜裏沒有睡。看見人來了,就抱出許多書來,假裝看著;人去了,卻來要我替他們補鞋。他們的眼睛上,卻還沒有長出翅兒,烏鴉也不來吃他。這也是和富士山和直布羅陀海峽一樣,真可笑!

  但無論如何,我不要多看著他們。要多看他們時,便變成他們的靈魂了。我剛才不是提到那門外的小樹麽?就是這棵小樹,它很傾向對麵屋上的一個石像。看來看去的,一夜發熱到了二百零百度,就也變成石像了。這話說起誰也不信,但千萬年以後的人,都來攝了他的影兒去,這卻是我親眼看見的。

  我的屋子雖然又矮又小,但是一開起門來,就看見街道。就是天空,也比別人的闊大得多了。這是第一件事使我落淚的!――世人的鞋,怎麽這樣的容易破呢?使我整天裏一根繩子,拉來拉去的。但並不是他們要我補,是我自己喚住經過的人,要替他們補的。我想與其替他們補鞋,不如教給他們怎樣的走道。不過如他們都曉得怎樣走道,我也沒有了拉來拉去的材料了。

  世間沒有一個人會寫出充滿了力量的字,若是有,也都成了“白的他”了。他的字,無論在什麽地方出現,我都會認得的。這又是一件使我落淚的事――他的字寫在書上,連紙頁都凹凸出來了,我便是閉著眼,也知道是他寫的。他是王子,誰不知道呢?他天然的有一種靦腆含愁的樣子。他母親是印度人,這是我所知道的,無怪乎他是這般的溫柔潔白了。世界上隻有印度人是溫柔的,是潔白的。這也是小樹變成石像的另一個原因。

  當他十個輪子的雪車,駕著十匹白馬,跟隨著十個白衣的侍者,從我門口經過的時候,街上的塵土,便紛紛的飛進來報告我了!――我敢說沒有人不敬慕喜歡他,但他卻是這般的不愛理人,也許是他的印度的母親教給他的。無論如何,他總和亂絲有些深密的關係,更造成他靦腆含愁的樣子了。

  他雖然不愛理人,卻有時來看望我。是可憐我老無依靠麽?是叫我補鞋麽?然而他是永遠赤著腳的,他本是永遠坐在車上,不肯和世人的道路接觸的――他來時,我很自然。我喜歡他麽?不過這喜歡和不喜歡的界限,在我心裏,極其模糊。容我再仔細回想看……有了,這原如同富士山和直布羅陀海峽一般,都是不容易明曉的事。總而言之,他是因為我的眼睛要長出翅兒了,他恐怕烏鴉吃了我,血水滴到他的赤腳上,他防備著就是了。

  “黑的他”更如同狗一般――也許就是烏鴉――倒也有些人喜歡他。他卻是走在道上,鞋更是非常的破爛。我不能再替他補了,這一根繩子,盡著拉來拉去的,有些煩膩了。

  天如不開朗,就是有人很憂愁,要死了。這光景瞞不了我,亂絲曾告訴過我。這也是小樹變成石像的另一原因。

  果然“黑的他”來了,他說話有些吞吐――他的眼睛永久不會長出翅兒來,我實在看不起他――他說“白的他”有些和他好的意思,要請他替他作王子了。並且說“白的他”為他的緣故,下地來走了。他說這話時,帶些難過的樣子,卻又喜歡。我戰栗起來,繩子都落到地上了。我的唇兒不能說話,我的心卻求上帝赦免他。他的死期要臨到了,上帝嗬,亂絲嗬!赦免他的明白罷!

  倘若他再這樣的明白,不是我說……“白的他”車上的鸞鈴響了,“黑的他”為何又跑了?世界上亂得很,我要哭了;眼淚是亂絲拉出來的,亂絲是糾在世界上的,可笑!――天又黑了。

  門戶要是淺了,消息是很快的,人們很容易彼此知道。

  “黑的他”真有思想,他是會挨著門敲著去告訴他們的。

  聰明人,也抱著很新的書出來,彼此的說著“黑的他”的消息,又做了許多的抒情和敘事的詩。這亂的,昏黑的,潮水般的談話,都證明世界有翻轉的時候。

  晚霞要是紅了,也是有人從昏亂的快樂中要死了……

  一抬頭雪車停在門口,我知道一定有些事故……“白的他”堅凝的站在我麵前。上帝嗬!亂絲嗬!他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明白。他的那些侍者,卻都低著頭看我,――這都是“黑的他”召的禍,我早料到有這一日。“白的他”永遠是溫柔的,卻也有深恨的時候,因此我十分的信富士山是要變低的,直布羅陀海峽是要變淺的。

  “白的他”也不再說話了;他出來的時候,他的十個侍者,都慘默無聲――他的衣裳都凍結得如同銀甲一般,清澈的眼睛裏,飛出盛怒的光氣來。我怕極了!他上車時,我已聽得他背上的銀弓,不住的��的響。

  我驚魂未定,車兒也許走到街頭了。“黑的他”從我門口也過去――上帝嗬!那自以為清潔的人,要伏罪了。

  我幾乎不能轉動,但我至終跳了出去。雪車過處,“黑的他”緊握著胸前帶血的箭矢,閉著眼臥在街上了。“白的他”站在車上,含怒的凝視著,弓兒還在手裏,侍者們也一排兒的低著頭――馬又飛馳去了。

  我又跳進來了,我的心幾乎要飛出腔子來,要不是我握著,就……富士山是十二萬尺高,直布羅陀海峽是十二萬尺深。若不是它們這樣的高深,我也沒有了拉東拉去的材料了,我要哭了!

  聰明人隻因太聰明了,眼睛裏反長不出翅兒來。他們又半夜不睡了,又做詩了――咳!哪一件事瞞得過我;你們半夜裏睡罷,起來再偷著彼此抄罷!我敢說,我那小樹,是你們逼得它變成石像的,可惜辜負日光撫愛了它一場,橫豎我要同你們……現在你們又譏消“黑的他”不自量了。殺人的事,都是你們做成的;“白的他”心中狂熱的血,也是你們倒給他的――烏鴉來了,天也黑了。

  印度的母親,原是住在瓶子裏的;瓶子破了,便沒了住處了。這瓶子是亂絲糾成的,亂絲腐了,自然瓶子也要破的。其實並不是亂絲腐了,隻因世界上都是亂絲,也不必分彼此了。這倒不幹我的事,我隻拉我的繩子就完了。因為世人的鞋,終古是破爛的,我要不拉,就消滅了許多,永遠沒有人知道了,這是極可痛心的事!

  瓶子破了,印度的母親走時,白的王子自然也要跟去了。本來世界也不願意有他。世界真可恨!隻願要那些不大不小,不高不矮的人,如同我們中間那些聰明人一般――我剛才說什麽來著?是了,“白的他”不久要走了。其實這去與不去的念頭,在我心裏,也很模糊。

  晚霞中永遠掛著無數帶血的箭矢,尖兒是朝下的――埋在“黑的他”的心裏。但我相信他的血裏,未必會有悔罪的言詞,這也是那些聰明人激勵他的。

  下雨以後的塵土,是不能報信的。“白的他”來辭別了,依然是靦腆含愁的樣子。他的怒容消滅在我的心裏,隻如同做夢一般――其實夢是什麽,我完全不能知道,隻覺得是很無影響又很受影響的事,又是這根繩子所常常穿過的。這繩子是每個孩子一入了世,就帶著的,隻是他們如不喜歡有夢,也可以從一把剪刀上跳過,繩子就斷了。這把剪子是不容易尋得的,這也是,我的小樹變成石像的另一個原因。

  “白的他”款款的坐下,用那種不遠不近的話和我說:他要跟他母親去了,破瓶子是住不得的。若勉強住下,天風也要將他們吹飛了――這理我早就知道――他現在要到北冰洋去,在那裏有他們的雪宮。北冰洋原也隻配他和他母親住,我也十分的信,他那赤腳是不怕冷的。再一說,北冰洋和富士山,以及直布羅陀海峽在太古原是相連的。

  他撩著曳地的白衣,走了出去。侍者都一排兒的恭敬著和我行了一個辭別的禮。他赤著腳上車了,這是一去不回的表示!車轉過街角的時候,我耳中還聽見他那雪車上鸞鈴最後的聲音,還看見他回頭望著,依然是那一種靦腆含愁的樣子……上帝嗬,亂絲嗬!這無結果的,不徹底的,難道永遠是如此麽?我也隻得盼望他永遠是如此!

  這在書頁裏凸凹的字,世界上永沒有人能寫了――聰明人以我的哭為可笑,悄悄的彼此談論著。無論如何,我恨極了你們了!“黑的他”是被你們逼死的,“白的他”是被你們逼走的。每逢有晚霞的時候,我就想起這些事,我的每一個血輪,都在我身中旋轉――烏鴉來了!

  我的身體原是五十萬年前的,至今絲毫也沒有改變。但現在卻關閉在五十萬年以後的小屋子裏,拉那五十萬年以後的小繩子。除非那夢有時的釋放我,但那也不過隻是一會子――我要回去,又回不了,這是怎樣悲慘的事!母親嗬!亂絲嗬!假如世界上沒有我,你也不至於說我聰明了;烏鴉也不來了,我也不至於整天對著那些聰明人了,小樹也不至於被他們逼成石像了!

  我經過的這些事,我從原始就知道要怎樣一件一件的相隨著發生。這些事在我心裏,從很淡的影子,成了很濃的真像,就從我的心裏,出到世界上了。每一件事出去,那些聰明人就笑了,半夜裏濃睡,早晨起來偷著做詩了。這又是一件使我落淚的事!這種現象無異於出了一件事去,就擲回一塊冰來,又回到我心裏。上帝嗬!烏鴉來了!

  我知道我不能再多寫:我的眼睛的翅兒,已經長出一點來了,眼睛走了,肉體交給啄人血肉的烏鴉,這又是怎樣悲慘的事!――這事母親早就告訴我。

  我近來常常看見晚霞裏帶血的箭兒;常常聽見塵土中鸞鈴的聲音;和那些聰明人酷虐的笑。

  心頭的冰塊愈積愈多,和拿筆的手是很有關係的。我更不能拉那繩子了;世人的鞋破爛到什麽地步,我也不能管了――現在我手內的血輪已經漸漸的凍結,莫非要步那小樹的後塵麽?

  在眼睛未飛走,烏鴉未來,手尖未凍結之先;我指著富士山和直布羅陀海峽起誓:我詛咒那些聰明人,他們掩起自己的使人看不起的事情,一麵又來擾亂我屋前的天空,叫我在垂老的年光,遇見了這些無影響又受影響的事!

  上帝嗬!母親嗬!――你們原都糾在亂絲裏――我不知再說些什麽好了;我隻求你們使烏鴉晚一點來,不要在我眼睛飛到半空的時候,看見我自己的肉體被吞啄,因為我的身體原是五十萬年前的。也求這烏鴉吞啄了我之後,飛到北冰洋去,吐出我的血來作證據,告訴“白的他”――但不要滴在他的赤腳上,他原是怕這個的――說補鞋的老人,眼睛已經飛去了,在他未飛去之先,已替他詛咒了那些聰明人了。

  眼睛上的翅兒,垂下來了,遮住了我的臉。我的繩子,我也不帶去了,誰拾了去,就算是誰的。在我平日很親近的東西,如破鞋塵土之類,我都不能顧了。

  心中的冰塊,相磨壓的聲音愈大了,眼上的翅兒也鼓動了,烏鴉來了!

  想起來了,還有一句刺心刻骨的話,要告訴你們。我如現在不說,終古也不能有人知道,那石像就是……

  完了,收束罷!血輪已經凝結到指尖,我的筆兒不能移動了,就此――

  (本篇最初發表於《小說月報》1922年4月第13卷第4號,後收入小說、散文集《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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