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兒覆在牆兒上,又是涼風如洗,月明如水。
她看著我,“為何望天無語,莫非是起了煩悶,生了感慨?”
我說:“我想什麽是生命!人生一世,隻是生老病死,便不生老病死,又怎樣?渾渾噩噩,是無味的了,便流芳百世又怎樣?百年之後,誰知道你?千年之後,又誰知道你?人類滅絕了,又誰知道你?便如你我月下共語,也隻是電光般,瞥過無限的太空,這一會兒,已成了過去渺茫的事跡。”
她說:“這不對嗬,你隻管讚美‘自然’,謳歌著孩子,鼓吹著宇宙的愛,稱世界是綿綿無盡。你自己豈不曾說過‘世界上有的是快樂光明’?”
我說:“這隻是閉著眼兒想著,低著頭兒寫著,自己證實,自己懷疑,開了眼兒,抬起頭兒,幻像便走了!樂園在哪裏?天國在哪裏?依舊是社會汙濁,人生煩悶!‘自然’隻永遠是無意識的,不必說了。小孩子似乎很完滿,隻為他無知無識。然而難道他便永久是無知無識?便永久是無知無識,人生又豈能滿足?世俗無可說,因此我便逞玄想,撇下人生,來讚美自然,謳歌孩子。一般是自欺,自慰,世界上哪裏是快樂光明?我曾尋遍了天下,便有也隻是相對的暫時的,世界上哪裏是快樂光明?”
她說:“希望便是快樂,創造便是快樂。逞玄想,撇下人生,難道便可使社會不汙濁,人生不煩悶?”
我說:“希望做不到,又該怎樣?創造失敗了,又該怎樣?古往今來,創造的人又有多少?到如今他們又怎樣?你隻是恒河沙數中的一粒,要做也何從做起,要比也如何比得起?即或能登峰造極,也不過和他們一樣。不希望還好,不想創造還好,倒不如愚夫庸婦,一生一世,永遠是無煩惱!”
她微笑說:“你的感情起落無恒,你的思想沒有係統。你沒有你的人生哲學,沒有你的世界觀。隻是任著思潮奔放,隨著思潮說話。創造是煩惱,不創造隻煩悶,又如何?希望是煩惱,不希望隻煩悶,又如何?”
我說:“是嗬!我已經入世了。不希望也須希望,不前進也須前進。車兒已上了軌道了,走是走,但不時的瞻望前途,隻一片的無聊乏味!這軌道通到虛無縹緲裏,走是走,俊彩星馳的走,但不時的覺著,走了一場,在這廣漠的宇宙裏,也隻是無謂!”
她隻微笑著,月光射著她清揚的眉宇,她從此便不言語。
“世界上的力量,永遠沒有枉廢:你的一舉手,這熱力便催開了一朵花;你的一轉身,也使萬物顫動;你是大調和的生命裏的一部分,你帶著你獨有的使命;你是站在智慧的門檻上,請更進一步!看嗬,生命隻在社會汙濁,人生煩悶裏。宇宙又何曾無情?人類是幾時滅絕?不要看低了愚夫庸婦,他們是了解生命的真意義,知道人生的真價值。他們不曾感慨,不曾煩悶,隻勤勤懇懇的為世人造福。回來罷!腳踏實地著想!”
這話不是她說的,她隻微笑著。
“宛因嗬!感謝你清揚的眉宇,從明月的光輝中,清清楚楚的告訴我。”
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二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北京《晨報》1921年7月27日。後收入詩、散文集《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