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兒背著一個大筐子,拿著一個帶鉤的樹枝兒,歪著身子,低著頭走著,眼睛卻不住的東張西望。天色已經不早了,再拾些破紙爛布,把筐子裝滿了,便好回家。
走著便經過一片廣場,一群人都在場邊站著,看兵丁們打靶呢,三兒便也走上前去。隻見兵丁們一排兒站著,兵官也在一邊;前麵一個兵丁,單膝跪著,平舉著槍,瞄準了鐵牌,當的一聲,那彈子中在牌上,便跳到場邊來。三兒忽然想到這彈子拾了去,倒可以賣幾個銅子,比破紙爛布值錢多了。便探著身子,慢慢的用鉤子撥過彈子來,那兵丁看他一眼,也不言語。三兒就蹲下去拾了起來,揣在懷裏。
他一連的拾了七八個,別人也不理會,也沒有人禁止他,他心裏很喜歡。
一會兒,又有幾個孩子來了,看見三兒正拾著彈子,便也都走攏來。三兒回頭看見了,恐怕別人搶了他的,連忙跑到牌邊去。
忽然聽得一聲哀喚,三兒中了彈了,連人帶筐子,打了一個回旋,便倒在地上。
那兵官聽了一驚,卻立刻正了色,很鎮定的走到他身旁。眾人也都圍上前來,有人便喊著說,“三兒不好了!快告訴他家裏去!”
不多時,他母親一麵哭著,便飛跑來了,從地上抱起三兒來。那兵官一腳踢開筐子,也低下頭去。隻見三兒麵白如紙,從前襟的破孔裏,不住的往外冒血。他母親哭著說,“我們孩子不能活了!你們老爺們償他的命罷!”兵官冷笑著,用刺刀指著場邊立的一塊木板說,“這牌上不是明明寫著不讓閑人上前麽?你們孩子自己闖了禍,怎麽叫我們償命?誰叫他不認得字!”
正在不得開交,三兒忽然咬著牙,掙紮著站起來,將地上一堆的爛紙捧起,放在筐子裏;又掙紮著背上筐子,拉著他母親說,“媽媽我們家……家去!”他母親卻依舊哭著鬧著,三兒便自己歪斜的走了,他母親才連忙跟了來。
一進門,三兒放下筐子,身子也便坐在地下,眼睛閉著,兩手揉著肚子,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這時門口站滿了人,街坊們便都擠進來,有的說,“買塊膏藥貼上,也許就止了血。”有的說,“不如抬到洋人醫院裏去治,去年我們的叔叔……”
忽然眾人分開了,走進一個兵丁來,手裏拿著一小卷兒說,“這是二十塊錢,是我們連長給你們孩子的!”這時三兒睜開了眼,伸出一隻滿了血的手,接過票子來,遞給他母親,說,“媽媽給你錢……”他母親一麵接了,不禁號啕痛哭起來。那兵丁連忙走出去,那時――三兒已經死了!
(本篇最初發表於北京《晨報》1920年9月29日,後收入小說集《去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