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萱今天起得很早,天色剛剛發亮,她就不想睡了;悄悄的下來,梳好了頭,喜喜歡歡的又把書包打開,將昨天叔叔替她買的新書,一本一本的,從頭又看了一遍,又好好的包起來。這時燦爛的陽光,才慢慢的升上,接著又聽見林媽在廚房裏淘米的聲音。
她走到母親屋裏,母親正在窗前梳頭。父親卻在一張桌子上寫《心經》,看見怡萱進來了,便從玳瑁邊的眼鏡裏,深深的看她一眼,一麵問道,“你都預備好了麽?”怡萱連忙應道,“預備好了。”她父親慢慢的擱下筆,摘下眼鏡說,“萱兒,你這次上學堂去,是你叔叔的意思。他說的一篇理由,我也不很明白,本來女孩兒家,哪裏應當到外頭去念書?不過我們兩房裏,隻有你這麽一個女兒,你叔叔素來又極喜歡你,我也不忍過拂他的意思。今天是你頭一天上學,從今天起,你總要好好的去做,學問倒不算一件事,一個姑娘家隻要會寫信,會算帳,就足用了。最要緊的千萬不要學那些浮囂的女學生們,高談‘自由’、‘解放’,以致道德墮落,名譽掃地,我眼裏實在看不慣這種輕狂樣兒!若是我的女兒,也……”怡萱一邊聽著,答應了幾十聲“是”。這時她母親梳完了頭,看見林媽已經把早飯開好,恐怕怡萱頭一天上學,要誤了時刻,便陪笑說,“你這話已經說了好幾回了,她也已經明白了,現在時候也不早,讓她吃飯去罷。”她父親聽見了,抬頭看一看鍾,便點頭道,“去罷。”怡萱才慢慢的退出去。
出到外間,急急忙忙的吃了半碗飯,便回到自己屋裏,拿了書包,叫林媽跟著,又到母親屋裏,陪笑說“爹爹,媽媽,我上學去了。”她父親點一點頭,等到怡萱走到院子裏,又叫住,說道,“下午若是放學放得早,也須在學校裏候一候,等林媽來接,你再和她一同回來。”怡萱站住答應了,便和林媽去了。
到了學校,林媽帶她進去,自己便回來。怡萱坐在自己的座上,寂寂寞寞的,也沒有人來睬她。看同學們都三三兩兩的,在一塊兒談笑,她心裏覺得很淒惶,隻自己打開書本看著。不一會兒,上堂鈴響了,先生進來,她們才寂靜了下去。怡萱也便聚精凝神的去聽講。
過了一兩個月,同學們漸漸和她熟識了,又看她性情穩重,功課又好,都十分的敬愛她。她父親每次去學校裏,查問成績的時候,師長們都是十分誇獎。她父親很喜歡,不過沒有和怡萱說過,恐怕要長她的傲氣。
這天是星期,父親出門去了,怡萱自己在院子裏看書。林媽送進一封信來,接過一看,是一封英文信,上麵寫著自己的名字。心想許是英文教習寫來的,不過字跡不像,便拆開了。原來是一個男學生寫的,大意說屢次在道上遇見她,又聽得她的學問很好,自己很欽慕,等等的話,底下還注著通信的住址。信裏的英文字,都拚錯了,文法也顛倒錯亂。怡萱的英文程度,本也很淺,看了幾遍,好容易明白了,登時氣得雙臉紫漲,指尖冰冷,書也落到地下。怔了半天,把信夾在書裏,進到屋子裏去,坐在椅上發呆。心想,“這封信倘若給父親接到,自己的前途難免就犧牲了,假如父親要再疑到自己在外麵,有什麽招搖,恐怕連性命都難保!這一次是萬幸了,以後若再有信來,怎麽好!他說是道上屢次遇見的,自己每天上學,卻不理會有什麽形跡可疑的人。即或知道是誰寫的,也沒有法子去懲治,好容易叔叔千說萬說,才開了求學之門,這一來恐怕要……”她越想越氣,越想越怕,自己哭了半天,等到父親回來了,才連忙洗了臉,出來講了兩篇古文,又勉強吃了午飯。晚上便覺得頭昏腦熱起來,第二天早晨,她卻依舊掙紮著去上學。
從這時起,她覺得非常的不安,一聽見郵差叩門,她的心便跳個不住。成天裏寡言少笑,母親很愁慮,說,“你不必太用功了,求學的日子長著呢,先歇些日子再說!”她一麵陪笑著,安慰她母親,一麵自己卻忍不住落下淚來。
過了十幾天,沒有動靜,她才漸漸的寬慰下去,仍舊專心去做她的功課。
這天放了學,林媽照例來接。道上她看林媽麵色很遲疑,似乎有話要告訴;過了一會,才悄悄的說,“老爺今天不知道為什麽生了大氣,拿著一封信,同太太吵了半天……”怡萱聽見“一封信”三個字,已經嚇呆了,也顧不得往下再問,急忙的同林媽走回家去。
到了家,腿都軟了,幾乎走不上台階。進到母親屋裏,隻見父親麵色鐵青,坐在椅上,一語不發。母親泛白著臉,也怔著坐在一邊。她戰兢著上前叫聲爹媽,父親不理她,隻抬頭看著屋頂,母親說了句,“萱兒你……”眼淚便落了下來。 怡萱喉頭哽塞,走到母親麵前。父親兩手索索的抖,拿出一封信來,扔在桌上,自己走了出來。
這時怡萱不禁哭了。母親含著淚,看了她半天,說,“你素來這樣的聰明沉靜,為何現在卻糊塗起來?也不想……”怡萱哭著問道,“媽媽這話從何說起?”母親指著桌上,說,“你看那封信!”怡萱忙拿過來一看,卻是一封恭楷的漢文信,上邊寫著:“蒙許締交,不勝感幸,星期日公園之遊,萬勿爽約。”
怡萱看完了,扶著桌子,站了一會,身子便往後仰了。
一睜開眼睛,卻臥在自己床上,母親坐在一邊。怡萱哭著坐起來說,“媽媽!我的心,隻有媽媽知道了!”母親也哭了,說,“過去的事,不必說了,――都是你叔叔誤了你!”怡萱看她母親的臉色,又見父親不在屋裏,一時冤抑塞胸,忽然慘笑了幾聲,仍舊麵壁臥下。
一個月以後,一個須發半白的中年人,獨自站在一座新墳旁邊,徘徊憑吊,過了半天,隻聽得他彈著淚說,“可憐的怡萱侄女嗬,到底是誰斷送了你?”
(本篇最初發表於北京《晨報》1920年9月12日,署名:悲君,後收入小說集《去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