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獨坐在樓廊上,凝望著窗內的屋子。淺綠色的牆壁,赭色的地板,幾張椅子和書桌;空沉沉的,被那從綠罩子底下發出來的燈光照著,隻覺得淒黯無色。
這屋子,便是宛因和我同住的一間宿舍。課餘之暇,我們永遠是在這屋裏說笑,如今宛因去了,隻剩了我一個人了。
她去的那個地方,我不能知道,世人也不能知道,或者她自己也不能知道。然而宛因是死了,我看見她病的,我看見她的軀殼埋在黃土裏的,但是這個軀殼能以代表宛因麽!
屋子依舊是空沉的,空氣依舊是煩悶的,燈光也依舊是慘綠的。我隻管坐在窗外,也不是悲傷,也不是悚懼;似乎神經麻木了,再也不能邁步進到屋子裏去。
死嗬,你是一個破壞者,你是一個大有權威者!世界既然有了生物,為何又有你來摧殘他們,限製他們?無論是帝王,是英雄,是一遇見你,便立刻撇下他一切所有的,屈服在你的權威之下。無論是驚才,絕豔,豐功,偉業,與你接觸之後,不過隻留下一�黃土!
我想到這裏,隻覺得失望,灰心,到了極處! --這樣的人生,有什麽趣味?縱然抱著極大的願力,又有什麽用處?
又有什麽結果?到頭也不過是歸於虛空,不但我是虛空,萬物也是虛空。
漆黑的天空裏,隻有幾點閃爍的星光,不住的顫動著。樹葉楂楂槭槭的響著。微微的一陣槐花香氣,撲到闌邊來。
我抬頭看著天空,數著星辰,竭力的想慰安自己。我想:--何必為死者難過?何必因為有“死”就難過?人生世上,勞碌辛苦的,想為國家,為社會,謀幸福;似乎是極其壯麗宏大的事業了。然而造物者憑高下視,不過如同一個螞蟻,辛辛苦苦的,替他同伴馱著粟粒一般。幾點的小雨,一陣的微風,就忽然把他渺小之軀,打死,吹飛。他的工程,就算了結。我們人在這大地上,已經是像小蟻微塵一般,何況在這萬星團簇,縹緲幽深的太空之內,更是連小蟻微塵都不如了!如此看來, 都不過是曇花泡影,抑製理性,隨著他們走去,就完了!何必……
想到這裏,我的腦子似乎脹大了,身子也似乎起在空中。
勉強定了神,往四圍一看:--我依舊坐在闌邊,樓外的景物,也一切如故。原來我還沒有超越到世外去,我苦痛已極,低著頭隻有歎息。
一陣衣裳��的聲音,仿佛是從樹杪下來,--接著有微渺的聲音,連連喚道: “冰心,冰心! ”我此時昏昏沉沉的,問道:“是誰?是宛因麽?”她說:“是的。”我竭力的抬起頭來,借著微微的星光,仔細一看,那白衣飄舉,蕩蕩漾漾的,站在我麵前的,可不是宛因麽!隻是她全身上下,顯出一種莊嚴透徹的神情來,又似乎不是從前的宛因了。
我心裏益發的昏沉了,不覺似悲似喜的問道:“宛因,你為何又來了?你到底是到哪裏去了?”她微笑說:“我不過是越過‘無限之生的界線’就是了。”我說: “你不是……”她搖頭說:“什麽叫做‘死’?我同你依舊是一樣的話著,不過你是在界線的這一邊,我是在界線的那一邊,精神上依舊是結合的。不但我和你是結合的,我們和宇宙間的萬物,也是結合的。”
我聽了她這幾句話,心中模模糊糊的,又像明白,又像不明白。
這時她朗若曙星的眼光,似乎已經曆曆的看出我心中的症結。便問說:“在你未生之前,世界上有你沒有?在你既死之後,世界上有你沒有?”我這時真不明白了,過了一會,忽然靈光一閃,覺得心下光明朗澈,歡欣鼓舞的說:“有,有,無論是生前,是死後,我還是我,‘生’和‘死’不過都是‘無限之生的界線’就是了。”
她微笑說:“你明白了,我再問你,什麽叫做‘無限之生’?”我說:“‘無限之生’就是天國,就是極樂世界。”她說:“這光明神聖的地方,是發現在你生前呢?還是發現在你死後呢?”我說:“既然生前死後都是有我,這天國和極樂世界,就說是現在也有,也可以的。”
她說:“為什麽現在世界上,就沒有這樣的地方呢?”我仿佛應道:“既然我們和萬物都是結合的,到了完全結合的時候,便成了天國和極樂世界了,不過現在……
”她止住了我的話,又說:“這樣說來,天國和極樂世界,不是超出世外的,是不是呢?”我點了一點頭。
她停了一會,便說:“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我就是萬物,萬物就是太空:是不可分析,不容分析的。這樣--人和人中間的愛,人和萬物,和太空中間的愛,是曇花麽?是泡影麽?那些英雄,帝王,殺伐爭競的事業,自然是虛空的了。我們要奔赴到那‘完全結合’的那個事業,難道也是虛空的麽?去建設‘完全結合’的事業的人,難道從造物者看來,是如同小蟻微塵麽?”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含著快樂信仰的珠淚,抬頭望著她。
她慢慢的舉起手來,輕裾飄揚,那微妙的目光,悠揚著看我,琅琅的說:“萬全的愛,無限的結合,是不分生--死--人--物的,無論什麽,都不能抑製摧殘他,你去罷,--你去奔那‘完全結合’的道路罷! ”
這時她慢慢的飄了起來,似乎要乘風飛舉。我連忙拉住她的衣角說,“我往哪裏去呢?那條路在哪裏呢?”她指著天邊說,“你迎著他走去罷。你看--光明來了! ”
輕軟的衣裳,從我臉上拂過。慢慢的睜開眼,隻見地平線邊,漾出萬道的霞光,一片的光明瑩潔,迎著我射來。我心中充滿了快樂,也微微的隨她說道:“光明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