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昭,我喜歡你!”
當年震動整個山穀的告白重返她腦海,仿佛從遠空無際的樹海堂而皇之地襲入她敞開的露台。轉眼間,二十年過去了,當年好勝刁蠻的少女已長成三分天下的霸主,蔽在湘妃簾後——
冉菁菁赤足倚在榻上,總是高高盤起的發髻此時鬆散的拂落在肩,紫色寬袖半搭在香臂上,風情無限。雖年近四十,眉眼光頰上仍看不出一絲皺紋,眉心以銀色微粒綴出三瓣花的形狀,光華掠影,盡是嫵媚。她手執一盞金杯,身旁的低矮茶座上酒壺已空,被冷落的棄在桌沿。
她極少飲酒,更鮮有飲醉。酒亂心神,是她常叮囑屬下的話。而今,她卻甘願為酒所亂。那扇極隱秘的暗門就在她右側,門房大開著,隱約能見房中一片狼藉。就在幾個時辰間,伺候在外的仆人還聽見屋內傳來乒乒乓乓器物摔砸的聲響,可誰也不敢探身詢問。冉菁菁屏退所有人,獨留屋中,這般盛怒戾氣對向來脾氣不好的她而言,都算少有。
……
“你要出穀,我攔不住你,但你若要找西楚雲王報仇,除非我死。”她的眼前浮現出多年前那個仙縷飄飄的青衣,溫潤沉靜的他從未這般嚴肅過,他平舉右臂,攔住她的去路,執意不讓她離開。
……
“好……你走,走吧……”在她說盡無數冷漠無情的狠話後,那張曾讓她仰望的俊臉漸失光彩,消瘦的身子從她袖旁擦過時,連同那句聽不出情緒的告別一起撞擊她心的,便是他塞入她手心的木雕吊墜。那是她曾看到他房中精致的木雕後,纏著他要的禮物,那時他隻含笑不語,未曾答應,卻沒想到在她離開時,方才收到這份禮。
冰環玉指,斷魂心字……
是他當時全部心照。
如今,吊墜遺失,她卻連何人何時取走的都不知。盤繞在她心頭二十年的牽掛,隻在一夕間逝去無痕,帶走她心內最後一方柔軟。
冉菁菁怒摔酒杯,呼喝門外守衛:“把寧紅袖給我押過來!”她無處可泄氣,隻有將全部的怒氣和二十年都未遺散的遺憾,盡數發泄在這個盜劍的徒兒身上!
“失心奪魂丹的滋味好受麽?”那個冷調的嗓音從寧紅袖頭頂傳來,她隻能匍匐在地,一言不發。連著兩天的嘶喊,已讓她喉嚨嘶啞,再說不出話來。
冉菁菁赤足走到寧紅袖麵前,傲慢的扯著她頭發,迫使她抬頭迎視。短短兩天,座下最美豔嬌俏的女子也被磨去了奪人眼眸的光輝,目光呆滯,滿是驚恐地望著她。
失心奪魂丹……是失心奪魂丹的毒性令眼前這個美貌女子如此狼狽,區區兩天。冉菁菁頜下的曲線收緊,緊咬著牙根。她想到了那個男人,那個隻目睹她身上的失心奪魂丹發作一次後,便發誓要救她脫離苦海的男人,他瞞著她將失心奪魂丹之毒過到自己身上,從此替她忍受著非人所能想象的苦楚。
二十年……如果他依舊沒能找到解毒的方法,那麽……
冉菁菁的心猛地收緊,指甲深入皮肉,隱隱作痛。她卑睨眯眼望著跪倒在腳下的寧紅袖,一個狠厲的耳光重重扇在她臉上,狠狠逼問:“說!你把冷霜劍藏在哪?”她揚手一指,指著空洞大開的暗門,“除了冷霜劍,你還從這個房間裏拿走了什麽?”
原來是為了這個……寧紅袖冷笑著,先前茫然然失去神采的眼眸重新迎上高高在上的冉菁菁時,竟是那般灼人:“我,不,知,道。”她咬牙切齒一字一句的回答,徹底激怒了冉菁菁。趁著酒勁,冉菁菁一腳蹬上她的肩,將她蹬飛老遠,背脊橫撞上牆邊的大櫃,劇疼從脊骨擴散開,直至疼到她的頭頂腳跟。寧紅袖卷縮得像一隻蝦米,縮在角落,眼中仍是誓不低頭的執拗。
“好!不說是吧?”冉菁菁盛怒未消,又瞅見寧紅袖那副倔強的模樣,一時間就像看到當年的自己,想來那個臉上永遠掛著一抹淡笑的男人第一次見到自己時,定也是厭極她這番飽含戾氣的樣子,可他卻願意為她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冉菁菁糊塗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懲罰寧紅袖,還是在懲罰自己,這積蓄了六七分功力的一掌,劈上寧紅袖天靈時,似乎更像讓自己解脫。
寧紅袖緊閉著眼,躲無可躲地等著這終結的一掌。
可這一掌,終究沒有落下。寧紅袖雙手抱懷,瑟瑟仰頭,隻見冉菁菁神情冷峻地瞥向門外,擊出的右掌停在半空中,鮮血從手背汩汩湧出,滴落在她眼前的地板上,化開一個淒厲的血花。順著其陰沉的目光,那個身著烏鴉黑深色的男人衝進房來,單手護著蜷縮在地的自己,雙膝跪地,以無比堅定的口氣回護道:
“尊主!若要殺紅袖,就請你先殺了蕭烈!”
“蕭烈……”冉菁菁眼透冷光,哼聲道:“還真是個情種,為了這個大逆不道的寧紅袖,連我都敢傷!”
“尊主……”蕭烈跪拜在地,聞言倒吸一口冷氣,緊咬著牙毫不退縮,“紅袖是你親自為蕭烈選的發妻,請你念在蕭烈多年來對聖域忠心耿耿的份上,放過她這一次。”
“放過她?”冉菁菁旋身坐在略高的木榻台上,隨手取過軟枕側身一靠,冷言反問,“你可知寧紅袖所犯何事?她犯的錯,誰也無力替她承擔!”
蕭烈一愣,看向寧紅袖的目光被她刻意避開,他深吸一口氣,回身跪前幾步,上身直挺,冷靜回道:“蕭烈知道,尊主懷疑是紅袖盜取冷霜劍,可尊主忘了,你並無證據。”他不卑不亢,直望著冉菁菁,“不錯,紅袖曾對容逸之有情,可成親當日,他們已當眾反目。這次南下暮月山莊取劍、刺殺馮元彪,皆是紅袖傾力計劃,蕭烈隻是從旁協助罷了。由此可見,紅袖已知錯,有悔改之意,還請尊主網開一麵,查明秋毫,再給紅袖一個機會!”
“好極了!”冉菁菁腮邊的肌肉抽搐,眸中迸發出寒針似的冰冷,直射向蕭烈,“證據?我就告訴你什麽是證據!冷霜劍在聖域一事,除了你和寧紅袖,沒有人知道!若不是寧紅袖……”她一步步逼近蕭烈,冷不丁換左掌向他擊去,“就是你!”
……
“我隻要你活著。”
“紅袖,隻要你安心留在聖域,如果你不喜歡,你可以不用出任務做殺手,隻要做我蕭烈的妻子!”
……
寧紅袖腦中一片混亂,蕭烈曾說過的話像山穀重疊的回聲,從她腦中迸出。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男人,縱使她不愛,也無法忽略他對她的萬般好。她已經多次傷害過他,總不能連累他再為她送命,她顧不得許多,隻在冉菁菁飛擊蕭烈前的刹那,脫口而出:
“冰環玉指,斷魂心字!”
她眼睜睜看著冉菁菁的全身如過電般猛顫,高舉的毒掌再也放不下,雙眼發直地僵在原地,下一秒便是那勝過利劍的冷眸直掃過來,咬牙切齒,又有些不敢相信:“你……說什麽?”她三步並兩步跨步走到寧紅袖身前,急速蹲下掰過寧紅袖的臉,每個字都重如千斤,“你再說一次!”
“放過蕭烈,此事與他無關!”寧紅袖用力別過臉,躲過她危險的逼視,餘光掠過蕭烈震驚的注視時,眼中無意中透出一絲愧疚,她忍著脊背的疼痛,緩緩撐直身子,印象中總是冷漠無情的毒王聖母,此時怔神地蹲在地上,女子鮮有的軟弱從她孤獨的背點點滲出,卻無法贏得寧紅袖任何同情,“原來你還記得這八個字,那你一定忘不了留給你這八個字的人。”
“你給我住口!”冉菁菁像中咒似的猛地站起身,被蕭烈打傷的那一掌、被寧紅袖驚停的那一掌,席卷著她的怒氣,一次傾力打上寧紅袖胸脯!
鮮血嫣紅如海棠花瓣漫天散落,噴在冉菁菁紫色的華服衣襟,瞬間便沁成一點點暗斑,寧紅袖倒地的那一刻,依稀看見蕭烈圓睜雙目,奮力向她撲來。她眼前一黑,便再也感覺不到周遭的一切……
“紅袖!”蕭烈不敢相信此時軟綿綿倒在他懷中的女子便是那個倔強不馴、剛烈果斷的寧紅袖,他再也看不見那雙俏麗卻滿是執拗堅定的丹鳳眼,再也聽不見她或歉疚或溫順地喚他“蕭烈”,她的體溫漸漸從他指尖流逝,他摟緊她的嬌小的身軀,卻也阻止不了她可能就此永遠離他而去。
他,終究與她無緣……
當他重新看向餘怒未消的冉菁菁時,眼中已是死水般沉寂。最愛的女人得到了,又失去了,從此他的心將如磐石堅硬,再無任何情分可說。他直盯著某處,語氣冷然,聲音低沉而悲慟:“師父,請容許徒兒送紅袖最後一程……”說到最後一字時,依稀哽咽,卻及時止住。
“她當真死了嗎?”冉菁菁不屑一顧地哼聲,探身便要為寧紅袖摸脈,豈料蕭烈甩手打去她的探視,冷冷回道:“師父真要冒犯逝者,半分麵子也不給徒兒留麽?”沒等冉菁菁再多說話,蕭烈已抱起寧紅袖,頭也不回地踏門而出。
冉菁菁在他身後怒喊一聲“蕭烈”,也隻得到他彪悍無理地應聲“蕭烈告退”。
就連蕭烈,也會用這般漠視犯上的語氣與她說話,也終有一日要徹底背棄她這個師父。
冉菁菁腳下一軟,頹然癱坐在地。她奮力經營十餘年的事業,那萬人欽羨的製高點,仿若浮雲飄然輕逝。她本因為自己忘卻了一切,忘卻了多年前那身青衣,恍然回眸才發現自己已被那潛藏在歲月中的回憶牢牢絆住腳步。
原來,她從不曾忘……
從側殿露台返回臥房的路是那麽漫長,狹長的走廊燈光昏暗,僅靠牆上一小盞燈油照亮前行的路。褐黃的牆麵上拖出那個黑衣男人僵硬得幾乎失去知覺的陰影。外界渾然傳來一陣雷鳴聲,“轟隆”一聲仿佛震開了他從不輕易示人的心脈,有一種抽痛割裂的心碎湧至他全身,他下頜微張,繃緊的自製,就像閥門掐止眼眶暗湧的熱潤。他甚至不敢低頭看懷中抱擁的女子,無法接受她蒼白無血色的麵孔,慘白似暮雪的雙唇。
“蕭師兄……”有人喚他,像是幻覺,他戰戰兢兢地低頭看,他希望是她,祈求是她,真正看去卻不是她。蒼白無血色的麵孔,慘白似暮雪的雙唇,一如他恐懼的想象。蕭烈木然抬眼,朝聲音真正傳來的方向,是那個少不經事的少年,孟遙,“寧師姐她……怎麽了?”他怔怔開口問,待蕭烈一言不發逼近他身前,方才看見昔日那張豔絕聖域的容顏已枯如死灰。
“讓開。”蕭烈腳下不停,渾身上下迸湧而發滾滾煞氣把孟遙驚退兩步,他倉然閃開一條道,容那個男人走過,愣神些許,又追上去,尾隨他進屋。
她死了……她死了……
完美的報複,報複他曾對她的無禮,甚至連道歉的機會都沒留給他。
蕭烈抱頭埋在床前,那張屬於他們兩人的喜榻上,隻有她一人冰冷的睡著。近十年過去了,從他第一眼見到她起,她就像一朵盛世牡丹,在他眼皮下不經意間傲然開放,吸引著周遭所有人的目光。
可牡丹終歸變成帶刺的玫瑰,當年那個孱弱嬌柔的大家千金,從踏進聖域領地開始,隨著時光流逝褪下柔弱的外表,從內到外都散發著不容他人小覷的堅強。他從未見過一個女人像她這般,冷靜的決絕,扼腕的鐵血,第一次以聖域殺手的身份出任務,便運籌帷幄以不到十人的力量掃滅對手近百人組成的鏢隊。
這是他蕭烈第一次正眼看一個女人,也是第一次嚐到被女人漠視的滋味。她就像他生命中永遠無法翻越的高山,就算他竭盡心力,也觸不到山頂一石,就已山崩地裂。
蕭烈頹廢地盤坐在床下,那常年持劍、粗糙滿繭的手撫上她寒冰似的臉,順著她的發鬢,一路延下,掃過她卷翹的睫毛,掃過她俏麗堅挺的鼻梁,掃過她殘存淤血的唇角……他想用他的手,記住她臉龐的輪廓。
當他的手滑過她頸部的肌膚,在她突兀的鎖骨上摩挲時,一件燦著金光的器物從她懷中滑落,“叮當”落地,滾落在他腳邊——
蕭烈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那件再熟悉不過的器物,緩緩彎腰將它拾起捏握在手,重新凝視躺在榻上從此與他天人相隔的寧紅袖,失神幾秒,突然仰天大笑,自製的淚水沿著眼角的笑紋暗湧流出,無休無止……
合巹金杯,這是大婚之夜他黯然銷魂所藏的合巹金杯!他探手入懷,從懷中取出另一個一模一樣的金杯,一對象征百年好合的金杯,竟是在他們相隔永世後方能聚在一起。
她曾嚐試去愛他,至少在他對她做出那麽無禮的舉動後,她仍選擇原諒。
蕭烈不知此時該哭該笑,隻知道萬般悔恨都隨著她逝去的體溫、鼻息,一去不複返。
“蕭師兄……”孟遙望見蕭烈失魂落魄、又哭又笑的模樣,與他往日印象中的威嚴淩駕於高堂之上的男人決然不同,他鼓足勇氣湊近蕭烈,輕拍他的肩膀,從腰間暗袋取出一物遞給蕭烈,“這是寧師姐托我給你的……”木雕吊墜,靜靜躺在孟遙掌中,隨即塞進蕭烈手裏。
冰環玉指,斷魂心字……
蕭烈心中默念這八個字,一切皆以明了。害她的是這八個字,救他的亦是這八個字。他揚手支走孟遙,起身行至內屋一處大櫃前,手指觸及某隔層下暗藏的機關,大櫃轟然裂開一道縫,冷冽寒光從縫隙中耀出,一縷暗紅光暈混在銀色寒光中,是那顆雞蛋般大小的紅寶石綺麗變幻的光芒——
冷霜劍,她竟將冷霜劍藏於屋內,本獨屬於他的暗格內。
蕭烈已經不再去想她如何發現暗格機關,以她的心智,恐怕沒什麽事可以瞞得了她。他幽幽回身,悵然注視著永遠無法睜眼的她,心中有一個可怕的念頭掠過……
“轟隆隆……”遠處的雷聲由遠及近,很快就化作傾盆而下的大雨,驅散炎熱夏季的燥熱。
聖域石座所處的石峰,籠罩在烏雲密布的暗色裏,一道閃電劈落,照亮半個天際,也映出那個孤零零淒涼的山頭。
石山林海中,那個總身著黑烏鴉暗色衣袍的男子雙膝俯跪,不停挖掘土壤,些許功夫已刨出一個大坑。染滿敵人鮮血的手此時沁出的是自己的血,絲絲血流從指甲縫中湧出,在暴雨衝刷下,很快混入泥土中,不留一點痕跡。這血即將埋葬他最愛的女人——
不遠處的樹樁旁,紅衣女子軟弱無力的身體斜歪著,淩亂的碎發濕了雨水,貼在她臉上,濕透的紅裙緊貼上她的身軀,勾勒出她美好的身體曲線。
蕭烈別過眼,不敢再看,又忍不住多看兩眼。終於,他狠下心,飛腳一蹬,停放在土坑旁的黑漆棺木翻轉飛起,穩穩落入坑中。
再多不舍,也終須一別。他的雙腳仿若灌入千斤鉛重,踏前的每一步都用盡他全身氣力。好不容易抱起她,也是刹那間的接觸,隻幾步便要將她送入永不見光的沉木中。
他已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控製身體送別她最後一程,隻記得在棺木合蓋的最後時刻,他訣別似的吻上她的額間,而她沒有反抗。
從她要嫁給他伊始,他們之間的相處就在妥協與威迫中苦苦相衡,每一次與她近距離接觸,得到更多的是她負隅頑抗地掙紮,她從不曾屈服過,或許道歉,或許拒絕,從來沒有一次接受。好不容易等來接受,麵對的卻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蕭烈緊磕著牙關,苦澀的心情鼓動著眼角的淚,在大雨中不知不覺留下,那股熱流剛離開眼眶,就被冰涼的雨水衝淡,教他也分不清這究竟是淚還是雨。那一對合巹金杯安穩藏於他懷中,滲出絲絲冰冷襲入胸膛。往後的日子,他隻能靠這對金杯證實他們曾經共處的短暫時光。
棺木徹底封閉,堆成小山丘似的土堆在蕭烈掌風力量下填埋入坑,帶著他一生的摯愛,長眠地下……
雨幕中,他離去的背影是那般蕭條,肩膀耷拉著,全然看不出他位居毒王聖母之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風姿。那天的他,隻是一個承受著亡妻之痛的男人,除了酒,沒有任何人和物能將他從驚天悲慟中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