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顏獨坐在偏舟中,隱匿在半人高的荷葉下,白皙如玉的手輕輕劃著初春冰涼的湖水,腦中反複響起他居高臨下望著她時,蘊含莫名深意的那句話。
沒錯,她想起了他,曾在風鈴穀治眼疾的他。可斷裂的記憶層似乎將他們之間更多的淵源藏匿在大腦深處,喚之不出。
她長籲一口氣,雙手後撐,仰起頭迎接並不猛烈的陽光。點點光斑透過林立的荷葉,稀疏的映在她的臉上,有一層不可思議的朦朧光暈輕撫上她白皙剔透的皮膚。恬靜的空氣在她四周流淌,引導著她的思緒在記憶的迷宮中遊蕩。
那瓶藥,師父慕容昭和月吟合力逼迫她喝下的藥究竟是什麽?她依稀能猜到這是她完全認不出郎觴軒的誘因,是因為那瓶被強灌入喉的藥,讓她失去了一部分記憶。可一向疼愛她的師父,怎麽會這麽做?就連月吟,一向心無城府的月吟也瞞了她這麽久,甚至在郎觴軒出現以後,也沒有露絲毫口風。
到底是怎麽了?沈青顏心亂如麻,一時間身邊最親的人竟都在騙她、瞞她,她憶起落水時腦中斷斷續續的畫麵,當年那陣心痛欲碎、硬生生被抽離的痛楚仿佛重回到她身上,即使她那樣痛、那樣哀求,他們仍然選擇一意孤行。
她的手就那樣一直浸泡在冰涼的湖水中,湖水的溫度不停的刺激她的神經,那根褪色的紅繩在水下緩緩浮動,頗識靈性的仰望著水麵上的“她”。
“蘭凰小姐,蘭凰小姐……”一陣疾呼從岸上傳來,“東主交代過,那邊誰都不準靠近。”
緊接著是一個嬌蠻的女聲,大聲駁斥:“胡說!昨兒個我明明看到有人在那院子裏出入!淩楚丞,別以為二哥哥器重你,你就可以尊卑不分!”
沈青顏用衣裙拭幹手,無奈一番思緒被這陣喧嚷聲攪亂殆盡。她不動聲色的撥開礙眼的荷葉,在間隙中瞧見岸上一個黃衫褲裝女子義氣指使著衝那個灰袍男子一通教訓。
雖然隻能看見一個背影,卻見那女子長發盤起,以皮飾束之。緊身的黃衫褲裝勾勒出她成熟豐滿的身材,她腰上掛著金邊皮鞭,腳穿鹿皮長靴,背部鏤空,露出半背誘惑的柔膚。好一個尤物,聲音略顯稚嫩,體態身形卻已發育完滿如成年女子,盡顯成熟魅力。
沈青顏正想劃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卻聽那女子萬般風情的喚了一聲:“二哥哥。”嗓音情緒與先前的嬌蠻無理全然不同。她好奇的重新探頭眺去,隻見那個琥珀色身影從遠處走來,表情隱沒在光線的陰影處,看不真切。
郎觴軒就是她口中的二哥哥?沈青顏沒來由的好奇,原欲離去的念頭也掃之一空,索性壯膽,劃槳靠近些,隱在荷葉後靜看好戲。
“二哥哥,你可來啦,這個家夥說什麽也不讓我去過去。”那個名叫蘭凰的女子欣喜的奔上前,拉住郎觴軒的手,一個勁的撒嬌:“你快說說他!”
沈青顏實在好奇,麵對如此性感嬌媚的女子,郎觴軒是何表情。偏偏此時郎觴軒恰巧側對著她所在的方向,隻留給她大半個背影,那身渲染著淡金色光暈的琥珀色身形在明媚的春光下修長挺拔,飄逸的長發適時的隨微風輕揚,遮住他全部的表情。
“楚丞,看到有人經過嗎?”他的聲音依舊冷漠,即使在初春的溫暖中,也透著徹骨寒。他抽出被蘭凰緊拉著的手,反將雙手背在身後,轉對淩楚丞問道。
淩楚丞一愣,旋即明白郎觴軒話中意,遂搖搖頭,答道:“沒有,”他偷睨向郎觴軒,隻見他一臉不耐煩,隨時準備離去的模樣,當即知趣的為他開脫:“東主,剛送到幾封急件,恐怕需要您親自處理。”
“二哥哥,你不是答應要跟我去試馬嗎?”蘭凰不甘心的拉著急欲離去的郎觴軒,埋怨道。
“你自己去吧,楚丞,你陪她!”郎觴軒再次甩開手,不由分說的欲離去。
“噗通!”湖中巨大的落水聲打斷了郎觴軒離去的腳步。他順著聲響定睛望去,隻見那襲純淨出離的白裙暗藏在密集的荷葉中,尷尬的想現身又不好現身,不禁自覺暗暗好笑。即使她已出落似出塵脫俗、不沾俗世的仙子,骨子裏深藏的那丁點童心仍如十多年前一樣。
漸漸的,他的表情也不那麽冰冷,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慢慢染上他的嘴角。他駐在原地,靜待她如何現身。
此情此景似乎有些熟悉,好像若幹年前,也有那麽一次……
……
那年盛夏,滿池的荷花在暖風中搖曳,盈盈水波頻頻泛起漣漪,無數顆光粒落在水麵上,連成一片明晃晃的光圈,倒映著水麵上淡粉色荷花。
當白衣少年出現在陽光下的荷塘邊時,仿佛全世界隻剩下他一人,瞬間奪走了一切耀眼的光芒,奢侈的陽光心甘情願的落在他身上,襯托他近乎完美的風姿。可他麵露焦色,東張西望的似乎在找尋什麽,煩躁的氣息隔離了流轉的空氣,就像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冷冽難近。
她失蹤了大半天,仿若人間蒸發,任由他找遍整個風鈴穀也不見蹤影。
正在這時,素色裙衣的小女孩滿臉焦急的朝他跑來,手指向後山方向,口中疾呼:“不好了不好了,小姐……小姐在落水啦!”
“在哪?”環繞在白衣少年周圍的冷冽盡數散去,隻容滿臉緊張,猛拽住求救的小女孩,“帶我去!”
“在這邊,快來!”女孩反應極快,拉上他便跑。他沒看見女孩眼中瞬間閃過的狡黠,帶著惡作劇得逞的驕傲。
剛跑出幾步,他隱約聽到身後傳來撲哧一笑,那個再熟悉不過的白色身影抱著腿卷縮在他身後的大樹樹杈上,捂著嘴忍不住的笑。
“小姐!你怎麽不藏好呀!不算不算!”素衣女孩眼中的佯裝出來的焦急迅速消匿,跺腳直抱怨,拉著他的手卻沒鬆開。
“這也拿來開玩笑!太胡鬧了!”白衣少年虛驚一場,長出一口氣,抬頭望著樹上的白衣女孩,“顏兒,下來,危……”還沒等他的“險”字出口,隻見支撐著白衣女孩的樹枝猛然折斷,她蒼然失足,從樹上摔落……
他就像一道白色的旋風,在那一瞬毫不猶豫的甩開鬆開素衣女孩的手,衝向樹下,張開雙臂幾欲接住失足跌樹的白衣女孩。
素衣女孩愣在原地,悵然若失,眼睜睜的看著他站在十幾步之外,牢牢抱著懷中的她,卸去一切冷漠疏離,眼中隻有她。
“顏兒,這個玩笑不好笑。”他略帶慍意,半假半真的斥責道。
白衣女孩倒也不怕,雙手環上他的脖子,笑嘻嘻的解釋道:“月吟和我打賭,他說你聽到我落水,一定會上當衝過去。可我說你不會,她的謊編得一點都不好,什麽後山落水……要是我真在後山落水,等你們趕過去,我都要淹死了……我說你怎麽也不可能這麽輕易的上當,”說到最後一句時,她好笑又遺憾的望向那個愣神的素衣女孩,“月吟,算你贏了。”
“你知道為什麽我會被這種謊話騙到嗎?”白衣少年打斷她們的對話,直視著懷中的她,“你不會水,我怕你有危險,我怕你什麽時候就會離開我,就像我娘……”
他的心有那麽一刻,就像被抽空一般冰冷得感覺不到一切,當他聽到她落水時。他是認真的,她比以往任何時候更能感受到他內心的悲傷和曾經不堪的回憶。
“對不起,”她第一反應便是傾入他的胸膛,環抱著他的手不自覺的緊了緊,彼此溫暖的體溫相互取暖,“對不起,我不該拿這個打賭。下次不會了……不,永遠都不會。”
郎觴軒飄離的思緒好不容易抽回,回憶起她說的那句“永遠都不會”,似乎是一個承諾,她對他承諾:永遠不會離開他。如今,她雖然沒有完全想起他,卻實實在在的在他身邊。
他罕有的笑容越來越深,深不可測,足令自認為完全了解他脾氣的淩楚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當淩楚丞將不可思議的目光轉向荷葉中隱匿的那襲白裙時,一切都明了了。
沈青顏懊惱的看著船槳噗通落水,暴露了她的位置。當她靠另一隻船槳慢慢現身在岸上眾人麵前時,抬眼第一眼便看到那個琥珀色男子蘊藏千言萬語的笑容——
這個笑容獨屬於她,當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時,眼中已容不下任何多餘的事物。
這個笑容太熟悉,熟悉得令她頭疼,卻苦思難憶。
若不是蘭凰厲聲嬌喝,她幾乎要陷入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專屬笑容中,難以抽身。她的腦中第一次如漿糊一片,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幸好,在這之前,被蘭凰嬌蠻的打斷了:
“你是誰?哪來的這麽不知禮數的丫頭竟敢偷聽我們說話?”她抽出腰間的皮鞭,對準正停船上岸的沈青顏重重一抽。
沈青顏側身避過,一手纏上了兩指粗的皮鞭,隻淡淡然望著她,並不回話,也看不出半點不悅。她臂彎一收,那根長鞭就跟著了魔似的猛甩開主人的手,像一條靈蛇繞上了沈青顏的白衣寬袖。
“姑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下次沒摸清對方的底,就別貿貿然出手,免得傷到自己。”沈青顏走到蘭凰的麵前,將收緊的長鞭遞到她眼皮底下。那個清冷淡漠的麵容,即使不怒,亦自有一番傲然風度,令人無法忽視,難以辯駁。
蘭凰暗咬緊嘴唇,極不情願的接過皮鞭,卻不甘心就此罷休,握著皮鞭的手狠狠一抽,高旋的皮鞭在半空中揚起頭,鞭笞向沈青顏白皙如玉的麵容——
她討厭眼前這個白衣女子,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迫感似乎從她上岸起就向自己侵襲而來,一個陌生卻出離美麗的女子,一個塵封多年卻突然有人跡出入的別苑,這一切都在告訴自己,眼前的白衣女子正是“離苑”真正的主人。
就在鞭子落下前的一瞬,蘭凰的麵前昏天暗地,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投射向她的陽光,長鞭被琥珀色寬袖下的修長、蒼白的手死死握住,伴隨著鞭子被震斷的聲響,她再熟悉不過的冰冷疏離的冷漠嗓音就在她的頭頂:“我怎會讓你這樣的人住在重簷翼館!”
斷裂長鞭的一部分橫掃向蘭凰細嫩的臉頰,啪的一聲狠抽出一道暗紅色的傷痕,打散了她的囂張跋扈,她忍著淚捂著臉,側望向那個高貴得難以直視的完美臉龐,煙灰色的眼瞳中除了星點密布的慍意,就是冰凍三尺的嚴寒。
“二哥哥……”蘭凰的聲音微微顫抖,雖然他從未給過她好臉色,但她也習慣了他疏離高貴的神情,而如今,她在他眼中看到的是直刺刺的慍怒和寒意。
“我們走。”郎觴軒對蘭凰的委屈和欲哭的表情置若罔聞,再自然不過的扶上沈青顏纖細的腰肢,護著她望離苑方向走。臨走還不忘掠過淩楚丞,下達簡單直接的命令:“讓她滾!”
當他目不斜視的掠過蘭凰,像空氣一樣忽略她的存在時,伴隨著那聲“讓她滾”,蘭凰滿眶漫起的淚滴答直落。
直到兩人轉入離苑,沈青顏才回頭探向身後那個早已看不見的性感曼妙的倩影,轉而好奇的問郎觴軒:
“她是你妹妹?你對她太過嚴厲了,她隻是小孩子心性罷了,況且我並沒有傷……”
“她不是我妹妹,”郎觴軒的腳步停了下來,扶在她腰上的手重新垂立在身體一側,那雙煙灰色深邃瀲灩的眸子中似乎有一絲渴望,同時還有一絲執拗:“你見過妹妹這樣跟哥哥吃味的嗎?”他的目光探究的掃向她的一舉一動,玫瑰色的唇翩翩一揚,挑釁的告訴她:“蘭凰是我的‘未婚妻’,”他特意頓了頓,想看她的反應,卻見她眼中的驚訝隻一瞬而過,愣神些許,隨即又恢複碧波無瀾的平靜。
他有些自惱,無趣的說出下半句:“正是因為她來,我才沒能準時前往暮月山莊,喝容逸之的喜酒。”
“是嗎?”她側頭看他,落寞一笑,憶起喜宴上的種種,黯然回道:“那不是什麽喜事,你不去也是好的。”
“說得好,”郎觴軒輕哼一聲,是固執的高貴令他不願再談下去,他隻將她送到房門口,簡單囑咐幾句:“我派了幾個丫鬟過來,你挑幾個留下差使。月吟不在你身邊,有個人陪你說說話好些。”扭頭便走。
“郎公子……”沈青顏及時叫住他,又覺不妥,急忙改口,卻很別扭:“觴軒……”
他的腳步停住,一時有些僵硬,背對著她沒有回身,隻是應道:“嗯?”
“我想請你幫我打聽暮月山莊的情況……還有,可否幫我備一匹馬,我要回風鈴穀。”
風鈴穀!暮月山莊!
她的心中竟全然沒有他,一點都沒有!就算她憶起他是誰,卻仍如當年那般,將風鈴穀放在第一位,如今,他竟連暮月山莊都不如了!
郎觴軒氣不打一處來,猛地轉身疾步走向她,淡漠、冰冷、疏離、尊貴……一切的一切都在她麵前蕩然無存!隻有那股熾烈如火、壓抑許久的猛烈情意從他眼底迸出,像傾瀉的山洪,瞬時灌滿了他整個眼眸。
他重重一攬,將她緊挽在懷裏,甚至沒等她想起反抗。薄荷的冰涼和她奇異的體香混在一起,繚繞著他厚重的呼吸,她的櫻唇就在他眼前咫尺,因為極其的驚訝而略微張開,珠貝皓齒若隱若現,竟像毒蛇一般蠶食著他的理智。他猛地湊近她的唇,曖昧的氣喘挑逗著夾在他們唇與唇之間的氣流,就在他理智崩潰、幾欲傾軋上她的唇時,他停住了。他們的唇隻距離一指寬度,是他心裏的跨度。
他能感覺到懷中的她僵硬的被他死死鉗製著,通透無暇的明眸中盡是慌亂,嬌喘的唏噓在他唇邊吹拂,徹底清醒了他失控的理智。他猛然鬆開手,重重的後退一步,凝望著怔神的她,半秒後別過頭去:“我失態了。”他後悔自己的粗魯,迫不及待的要逃離這個尷尬的氣氛,“我會幫你打聽。”他用這句應允代替告別,慌亂而逃。
隻留下沈青顏不知所措、與他同樣慌亂的呆立在原地,好半天才用手捂住因驚亂而張開的嘴。他是怎麽了?自己又是怎麽了?
她第一次開始認真的回想,他們之間,是不是從來不僅僅是認識的關係,而是……更深的、更糾纏難斷的情緣?
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也許正是因為……她曾經錯失他的愛?她的頭腦混亂不堪,一個情字,怎會如此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