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很安靜,人聲、兵器相接聲、腳步聲,仿佛都在一瞬之間消匿在風中,仿佛那個簡陋清貧的農家院落從未被打擾過。
“他們走了?”容逸之不自信的自問,這是一個設問句,暫時沒有答案。
“也許還沒走,正等我們上去自投羅網呢。”郎觴軒輕哼一聲,說道。
“這個密道不可能隻能從外麵打開,找找這附近有沒有別的出口或者暗門。”沈青顏沉吟片刻,說道。從心底升起一種不詳的預感——冉奉天,那個為了女兒而甘心下跪、甚至赴死的老者,就在她的頭頂以上幾尺的地麵上,生死未卜。他信賴她,或許是因為偷聽到那晚她和容逸之的談話,得知她來自風鈴穀,當年叱吒風雲的武學聖地。在他看來厲害無比的劇毒“媯鳩”在她麵前迎刃而解,更讓他堅信她的身份無疑。
“看這兒!”容逸之的手觸到牆麵一塊鬆動的石頭,稍使勁一按,手邊的石牆“轟”一聲升起——
牆內躺著十來具白骨,膝蓋骨均被人用利器剜去,“他們”東倒西歪的靠在牆上,空洞無一物的眼睛直勾勾的看著牆外三人。已經過去多年,死者的怨念仿佛仍然遊弋在空氣中,在牆壁打開的一瞬,迅速充滿了每一道牆縫、每一方空氣,教人不寒而栗。
郎觴軒拾起一節散落的腿骨:“這骨頭的顏色有點奇怪……”
沈青顏瞟了一眼,別過頭去,不敢再看:“他們是被毒死的。或許這就是多年以來失蹤在滴雲峽穀的人。”下毒的人煉毒技巧並不高深,沈青顏所能想到的唯一解釋是,這些都是冉奉天的實驗品,他的“毒人”。在她出現以前,這些人是他的希望,是他試毒求解救女的希望。他們是犧牲品,無辜的犧牲品。
“我想,我知道打開密道的機關在哪兒了。”容逸之定定望著那些被時間磨平的屍骨,靈光一閃,“你們注意到了嗎?他們都沒有膝蓋骨,或許……是將他們困在此處的人不願讓他們站起來,打開頂部的機關?”他摸索著頭頂的石麵,找尋著。
“喀啦……轟!”他們曾經下來的那條隧道的那一頭,傳來一聲響。
事實證明,容逸之是對的。
清新的空氣從入口處湧入隧道,點點陽光形成一圈圈光暈,隱約在密道入口處明晃,粒粒細塵在陽光的映射下翩翩起舞。
當三人從密道中出來時,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那樣的淩亂——
房間櫥櫃的抽屜全被打開了,地上還殘留著打碎的茶壺,軟綿綿的茶葉趴在地上,組成一副不成規矩的形狀。院落中陳放藥材的架子打翻在地,各種草藥雜亂無章的混在一起,不分彼此。角落處一直備受冷落的石質棋盤被橫生生從中砍成兩半,楚河漢界從此天各一方。
最顯眼的,是院門外躺著的那個人。
長長的人影拖在地上,一動不動。
那一抹濃烈的豔紅從人影四周逸散開來……
黑色的鬥篷也遮掩不住土黃地上斑駁的血跡……
容逸之從地上站起來,結束回憶,手中的酒杯略傾,酒水沿著杯壁緩緩流進墳前的土裏,留下一條深黃色的弧形。
“我們……該走了。”沈青顏站在他身後,聲音很輕,似乎怕打擾他的祭奠。她的眼睛怔怔的望著墳頭,這堆黃土下埋葬的,是師父一生摯愛女子的父親,曾有機會成為他嶽父的人。直到死,他也不知道自己心愛的女兒是當今武林最赫赫有名的用毒高手。
而且,她早已不受“失心奪魂丹”的折磨,很多年了……
但天下兩個深愛她的男人,卻因為她,嚐盡苦楚。
沈青顏閉上眼,再說了一次:“我們該走了……”
不知是提醒容逸之,還是說服自己。
郎觴軒無聲的站在院落外,看著院中忙碌的兩個身影一一將青竹籬笆扶正,將倒在地上的架子扶起,細致將散落在地的藥材分類整理回鬥笠中,再擺放到架子上。
白衣女子走到石質棋盤邊,想把裂成兩半的石桌扶正,一個“車”從石質棋盤的暗格中滾落,一直滾到郎觴軒的腳邊,他一抬腳,將“車”踩在腳底。白衣女子抬眼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腳下的棋子上。他彎腰拾起棋子,握在手中,走向白衣女子,一聲不吭的將棋子交還到她的手裏,然後重新退出院外。
他注意到她眼神中細微的變化,但她獨自將石桌扶正,什麽也沒說,然後轉身進屋,那屋中並不比這兒整齊多少。他應該幫她,像院中另一個男子那樣,可是他做不到。他深邃的目光一直跟隨著她的身影,直到她進屋看不見了,才不情願的收回。
院門上貼著的門聯撕裂了,毫無精神的耷拉著,“獨立三邊靜,輕生一劍知。”郎觴軒在心中默念一遍,嘴角浮現出一絲輕蔑的笑意。
“你們在這兒幹什麽?我大哥呢?”一個陌生的聲音從郎觴軒身後傳來,緊接著是急急風聲在他耳畔回響,他猛回頭——
那個“漁夫”正呼著大刀向他砍來!
刀尖有毒。他記得沈青顏曾這樣提醒過容逸之。他閃身避開刀尖,回身一腳正踢中漁夫的小腹。對方武功招式普通,於他,根本不是對手。他拇指一頂,長劍出鞘,劍柄狠狠的頂撞漁夫的腋下,很快又回到劍鞘中。這不經意的一下卻讓漁夫疼得齜牙咧嘴,也對,腋下本就是人身體中最軟弱的部位。他出手毫不留情,趁漁夫意誌渙散的瞬間,反扭他的手臂,硬生生將大刀搶過來,反架在對方的脖子上。
沈青顏和容逸之聽到打鬥聲,從屋中奔出,正看見郎觴軒用長刀抵著漁夫的脖子,對方就像在砧板上待宰的魚肉,根本沒有還手之力,隻能不甘心的用惡狠狠的眼神瞪著他,口中罵罵咧咧,極盡侮辱之能事。
“別傷他!”沈青顏和容逸之同時喊了出來。要不是這一聲喊,那刀刃下跳動的脈搏也許就此停歇了。
郎觴軒回過頭,麵無表情的看著二人:“不殺?”雖是問句,但手中奪來的大刀已經鬆了鬆,放到離漁夫脖子半寸遠的地方。
“我大哥呢?”漁夫並不領情,大聲嚷道。
院中二人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回答,眼神卻都不自覺的落向崖邊新墳的方向。
漁夫從二人的神情中看出不對勁,順著二人的目光眺望去,“冉奉天之墓”幾個描紅大字仿若鮮血,凝結在簡陋的木樁上,多麽刺眼的紅色。
“是你們!是你們殺了我大哥!”漁夫歇斯底裏的狂暴起來,也不顧架在脖間的利刃,手臂一揮,向郎觴軒衝撞襲去。
郎觴軒怎麽會給他機會,奪來的大刀在他手中打了個旋兒,飛快的落下,同時應聲落下的還有漁夫的一隻手臂——他的右肩被齊整整的切去一塊,刺眼的紅色奔湧而出。
“郎公子不要!”沈青顏驚叫著阻止,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漁夫瘋狂的仰天長嘯,也許是因為斷臂之痛,也許是因為兄逝打擊,他的怒吼聲尖嘯著衝破雲層,震動著整個山穀。遲鈍的雙眼因為憤怒而變得通紅,充滿血絲,他的五官因為仇恨而扭曲,一雙紅眼充滿怨恨的死死盯著三人:“我冉奉韞會讓你們為今天所做的一切付出百倍代價!”
他的詛咒就像一條毒蛇,蠶食著他的心智。他口無遮攔的謾罵著,詛咒郎觴軒、詛咒容逸之,當他最終詛咒到沈青顏時,郎觴軒不可抑製的皺起眉,最後一點耐心和容忍破滅了,煙灰色的瞳孔變得愈加深沉,爍著殺意,長劍緊握,隻要從他口中再聽到“沈青顏”的名字,對方的脈搏和聲音就會同時消失。
然而……
一雙手蓋上了他的手,溫涼細嫩,手心的溫暖如同十六年前一樣傳遞著。
郎觴軒側頭看著他立在他身側的女子,她也正看著他,輕輕搖頭:“放過他吧……”
不知不覺中,郎觴軒握劍的手指漸漸放鬆,行動上順從了沈青顏的要求。他側過身,正眼也不看冉奉韞一眼。
“哈哈哈哈哈,放了我?哈哈哈哈,你們會後悔的,你們會後悔的!”冉奉韞狂笑著,搖晃著步伐,身子不穩的東倒西歪,就像酒醉的醉漢,“總有一天,我冉奉韞會讓你們為今天所做的一切付出百倍代價!”
他重複著詛咒,越行越遠,最終施展輕功逍遙離去。
“放走他,是一個錯誤。”眺著冉奉韞遠行的背影消失在密密林群中,郎觴軒開口道,“但願,將來不會後悔。”
不幸的是,郎觴軒的話一語成讖。
事實上沒過多久,冉奉韞手中無形的利劍就深深地刺穿了容逸之的心……多米諾骨牌的連鎖效應完全超出了他們想象。
日暮時分,三人終於告別了建在崖邊的那家農家小院。
晚霞濃烈的色彩勾勒出人影的輪廓,泛著淡紅色的光暈。夕陽的餘暉將三人影子拖在地上,拉出長長的陰影。院中三間並立平房的剪影與他們影子重疊在一起,冥冥中似乎預示著他們與這裏剪不斷的聯係。
伴著夕陽西下,在夜幕降臨時分,他們徹底走出了滴雲峽穀。
烈烈燃燒的火焰在眼瞳中晃動,周圍的樹林中時不時傳出秋蟬的鳴叫聲。
沈青顏離火堆最近,郎觴軒和容逸之分別坐在她左右。
初冬的涼意從泥土中滲入腳底。入夜,風兒更是無休止的掃蕩著懸掛在樹枝上的每一片葉子。沈青顏雙手環抱,偶爾將手探前烤火取暖,身子仍是抑製不住的寒冷。
“駿爻在這兒附近,袖兒應該也在,問題是,我們怎樣才能找到他們的落腳之處呢?”容逸之心不在焉的轉動著手中的野味,自言自語道。自從知道冷霜劍的確切下落,他就一門心思想著救寧紅袖脫險。
“來,給你。”郎觴軒沒有答話,將烤好的半隻山雞遞到沈青顏麵前,“吃點東西就沒這麽冷了。”
“謝謝。”沈青顏接過半隻山雞,反而回答容逸之:“鷹準沒跟著駿爻,也許紅袖姑娘由他看管。我和他有些交情……若是能找到他就好辦了。”
“嗯,翻過這兩座山,再走大半天就是洛城,我們暫時到那兒落腳,從長計議。”容逸之取出入穀前準備的地圖,研究了一會兒,說道。
“嗯。”沈青顏點頭,郎觴軒毫無反應。
沈青顏轉向他,從半隻山雞上撕下一根雞腿,然後將剩下的山雞肉交還給郎觴軒:“你吃。”
還沒等郎觴軒答話,容逸之就扯下自己這半隻雞的雞腿送到沈青顏手中,笑笑說:“一隻雞腿怎麽夠?我的也給你,吃吧。”
“我到附近找點野果和水。”郎觴軒麵無表情的站起身,向叢林黑暗處走去。
“郎公子,不用了。等天亮再說吧。”沈青顏急忙叫住他,勸道,“都別謙讓了,吃完早點睡吧,明天一大早就啟程,希望到夜晚時不用露宿荒野。”她盡量輕鬆的說。
郎觴軒果然停住了腳步,回身望向她——
手中左右開弓拿著兩隻雞腿,高高的舉著,身體因為怕冷而卷縮在一起,齊整精致的發髻因為接二連三的意外而變得有些淩亂,青絲順著耳際垂落,趁著夜風吹拂左右作亂。
出塵不染仙子般的沈青顏也有凡人的一麵。
郎觴軒不禁笑了,笑得很小心,眼角不經意的下壓,煙灰色的雙瞳透著異樣的神采,仿佛隻要再多看一眼都會被吸進去一般。
沈青顏一愣,不明所以地看著他,搞不明白他的臉上為什麽會流露出那樣的表情,似曾相識,惹得心髒“砰砰”跳漏了半拍。她急忙扭回頭,不敢再看他,強迫似的咬下一小塊雞肉,淡而無味。
淡淡的薄荷香,愈來愈近……
猛一抬頭,卻見郎觴軒就在眼前咫尺,那雙仿佛會吸人魂魄的深瞳直直盯著她,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撫上她的臉龐。她想躲開,沒想到他的手隻到她的唇邊便停下了,在她嘴角輕輕一抹,聲音好似清風拂麵般輕柔:
“你嘴角髒了。”他笑著看她,“怎麽還像個孩子似的?”
“你的嘴角……”他觸上她的唇,卻隻在嘴角一舔,然後閃電般彈開,惡作劇似的等著她的反應。
“你幹什麽!”她惱怒的瞪著他,白皙的雙頰泛著桃紅。
“你的嘴角髒了。”他笑吟吟的看著她,理直氣壯。
“眼睛好不容易治好了就開始惡作劇。”她挪開一尺遠,遠遠看著他。
沈青顏從夢中醒來,腦中一片空白,好像曾有一些非常熟悉的畫麵在夢中出現,胸口悶漲,有一種窒息般的疼痛。
夜幕中寥寥幾顆星星閃爍,調皮的衝她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