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詩人在君前歌頌五月,請君當頭給他狠狠一棒。五月是搗蛋亂來的小精靈得意忘形的時候。那幫淘氣包不僅僅出沒於剛發芽返青的樹林裏,他們的惡作劇簡直玩遍城鄉。
五月,大自然伸出個指頭指著我們的鼻子,叫我們別忘了我們不是神,而隻是她的大家庭的成員,不過自以為了不起罷了。大自然還提醒我們,我們與當做盤中餐的蚌,與騾是親兄弟;
是黑猩猩的直係子孫;咕咕咕的鴿子也好,嘎嘎嘎的鴨子也好,我們自己也好,女傭和公園的警察也好,都是堂親和表親。
五月,丘比特蒙著眼睛亂射箭,結果百萬富翁娶了速記員;頭腦裏裝滿智慧的教授在快餐櫃台後向係白圍裙、嚼口香糖的女人求婚;放學後,女老師把大個子壞學生留在學校;
小夥子搬著梯子偷偷溜到草地上,姑娘早拿著望遠鏡趴在格子窗上等;一對年輕人出門散次步回家便結了婚;老家夥穿著白鞋罩在師範學校附近閑逛;
甚至結婚多年的人都變得柔情脈脈,拍著老伴的背問:“那事怎麽樣,親愛的?”
今年的五月也是妖不是神,就在夏日剛來之際,發生了一件叫我們大家都意想不到的事。
庫爾森老先生躺在椅上呻吟了好一陣才坐起身。他的一隻腳發風濕痛發得厲害,但他在格勒默西公園近旁有棟房子,存款五十萬,還有個女兒。他請了個女管家,叫威達普太太。這件事與女管家的姓氏值得交代一筆,我便交代了一筆。
到了五月,庫爾森先生比愛唱歌的斑鳩還心情舒暢。他坐在窗子近邊,窗台上擺著長壽花、風信子、天竺葵、三色紫羅蘭。微風把它們的清香吹進房裏。花兒的清香一進房,立刻與風痛膏發出的強烈氣味展開了搏鬥。藥膏輕易取勝,但隻是在花香飄過庫爾森老先生身邊後才談得上輕易。五月這難對付、愛亂來的妖孽的勾當不會白幹。
庫爾森先生的嗅覺也聞到了公園對過唯獨有地下通道的大城市才有的春天的氣息,它們的味道分明、獨特,像版權一樣不可侵犯,有發熱的柏油味,地下的大窟窿味,汽油味,薄荷香水味,橘皮味,水溝臭味,阿爾巴尼海蚌味,埃及煙味,灰泥味,還有報紙未幹的油墨味。吹進房裏的空氣甜美柔和。房子外到處有麻雀在快樂地唧唧喳喳。但你絕不要輕信五月。
庫爾森先生捏著往兩邊翹的白胡須,又埋怨自己的腳,埋怨過後便使勁一按身邊桌子上的鈴。
威達普太太聞聲進來。她這人中看,皮膚白,進來時神色緊張。她四十歲,可是滑頭。
“希金斯出去了,老爺。”她笑著說,笑得一臉的肌肉都在動,“他出去寄信。老爺有什麽吩咐?”
“我該吃附子啦,”庫爾森老先生說,“你給我倒。瓶子在那兒。三滴。要兌水。醫……就他媽的希金斯渾蛋!我沒個人侍候,就是死在椅上家裏也不會有哪個在乎。”
威達普太太使勁歎口氣。
“老爺別說得這個樣,隻怕是在乎了還沒人知道喲!老爺,你是說十三滴吧?”她問。
“三滴!”庫爾森老頭說。
他吃完藥抓著威達普太太的手。威達普太太臉紅了。要臉紅並不難,隻要屏住氣息,壓迫橫膈膜就行。
“威達普太太,現在真是春天了。”庫爾森先生說。
“那還不好嗎?”威達普太太說,“天氣已經轉暖,哪個角落裏的氣象都不同了。公園裏開了黃花、紅花、藍花,我發了腿痛,一身痛。”
庫爾森先生把兩撇胡須一翹,感歎說:“到了春天——哎,到春天人就——人就有點兒想著愛情。”
“看你說到哪兒去啦!”威達普太太大聲道,“想到又怎麽著?現在愛情用鼻子都聞得著哩。”
庫爾森老先生繼續扯了下去:“到了春天,油亮的鴿子更叫人愛。”
“油裏的鴿子是叫人愛吃。”威達普太太感慨地歎了口氣。
庫爾森先生害風濕痛的腳一抽搐,痛得他做了個怪相,但他還是說:
“威達普太太,這屋子沒有了你會變得冷清清。我已經——已經是上了年紀的人。可是呢,我那一大堆票子還不會白白擱著。要是價值五十萬的公債還頂用,要是一顆真有感情的心——就算這顆心不像年輕人的熱得像火——要是它跳起來還真……”
擺在隔壁房間門邊的一張椅子倒了地,咣當一聲,打斷了這位中了五月的邪氣的老先生的話。
範·米克·康斯坦霞·庫爾森小姐昂首闊步闖了進來。她瘦而精神,個子高,鼻子也高,不動感情,教養倒好,年已三十五歲,也是守著格勒默西公園長大的人。她舉起長柄眼鏡一瞧。威達普太太趕緊彎下身給庫爾森先生發風濕痛的腳紮繃帶。
“我還以為希金斯在你這兒。”範·米克·康斯坦霞小姐說。
“希金斯出去了,威達普太太聽到鈴響來了。”她父親解釋道,“現在痛得好些了。謝謝你,威達普太太。行啦,我現在沒別的事了。”
管家走了出去,臉發燒,是讓庫爾森小姐冷冰冰的懷疑目光看得發燒的。
“今年春天的天氣好,孩子你說呢?”老頭子搭訕著說。
“正是這麽回事。”範·米克·康斯坦霞·庫爾森小姐的回答有些含混,“威達普太太什麽時候開始休假,爸爸?”
“我記得她說是從今天起休一星期。”庫爾森先生答道。
範·米克·康斯坦霞小姐在窗口站了一會兒凝視著沐浴在下午溫暖的陽光下的小公園。她是在用植物學家的眼睛觀察花,而花是狡猾的五月用以偷偷製服人的最厲害的武器。她的脈搏像科倫的處女一樣平穩,可見能抵擋和風的柔情。溫暖的陽光的利箭射不進她冷冰冰的護胸甲胄,落到地上,也變涼了。她那顆沉重的心還是個未知領域,花兒的芳香喚不起心中的溫情。麻雀的唧喳叫隻使她覺得難受。她冷對五月。
話說回來,盡管庫爾森小姐叫五月奈何不得,她卻能估量到五月的能耐。一年中的這個月最胡鬧,坐上了五月的怪車,上了年紀的男人和粗腰身的女人會變成經過訓練的跳蚤,叫蹦就蹦。她早聽說過老糊塗娶女管家的事。把這種感情叫成愛情,多離奇!
第二天上午八點,賣冰的人來了。廚師對他說,庫爾森小姐請他到地下室去一趟。
“哼,就不叫出名,誰還不知道我是奧爾科特-迪普公司?”賣冰人這樣神氣活現地炫耀著自己的身份。
然而他還是放下了袖子,把冰鉤擺到注水器上,走了回來。範·米克·康斯坦霞·庫爾森小姐對他說話時,他取下了帽子。
“這房子的地下室有個後門。”庫爾森小姐說,“隔壁在挖地基建房子,你的車從那塊空地上過就能走到後門。請你兩小時內從後門送一千磅冰來。你還可以找一兩個人幫忙。放冰的地點我會告訴你。明天也是一千磅,也從後門進,接連送四天。這些冰的錢照老辦法付給你們公司。這點錢給你,就算有勞你了。”
庫爾森小姐拿出一張十元鈔票。賣冰人鞠了一躬,然後兩手擺到身後,抓著帽子。
“小姐,你這就用不著了。怎麽辦一切都聽從小姐吩咐。”
五月真多怪事!
中午時分,庫爾森先生把桌上的杯子掀下了兩個,還按壞了鈴的彈簧,一邊扯開喉嚨叫希金斯快來。
“快拿把斧頭來,要不就叫人去買一誇脫氰酸,要不就喊警察把我斃啦!活活凍死還不如那樣痛快。”庫爾森先生下了莫名其妙的命令。
“老爺,天的確像在轉冷。我剛才還沒注意。我把窗關上吧。老爺。”希金斯說。
“快關!”庫爾森先生說。“這種天還算得了春天嗎?要這樣冷下去,我回棕櫚灘去。這屋子成停屍間啦!”
庫爾森小姐不愧為孝順女兒,過一會進來了,問風濕痛有沒有好些。
“康斯坦霞,外麵天氣怎樣?”老頭問。
“大晴天,隻是冷得很。”庫爾森小姐答道。
“我看像是三九寒天。”庫爾森先生說。
康斯坦霞茫然望著窗外,說:“這就是有人說的‘春天裏的冬天’,但我看這樣說算不得怎麽高明。”
過了一會兒,她從小公園的側麵往西去百老匯,想買點東西。
她走後又過了一會,威達普太太來到風濕痛病人的房間。
“老爺,你按了鈴,是嗎?”她問,笑得滿臉是酒窩,“我叫希金斯去藥店買藥了,好像聽到你按了鈴。”
“我沒按。”庫爾森先生說。
威達普太太說:“昨天老爺像是要說什麽話又叫我岔開了。”
庫爾森老頭板著臉問:“威達普太太,我覺得這屋子冷得厲害,這是怎麽回事?”
“老爺覺得冷?”管家反問,“呀,真怪,老爺說這房子冷當真這房子就冷了。不過,外麵有太陽,像六月天那麽暖和,老爺。這天氣真叫人心裏有說不出的暢快。房子外邊牆的藤長齊了葉子,有人拉起了手風琴,娃娃們在人行道上還跳舞呐。就這時候談心裏的事最合適。老爺,昨天你想說……”
“去你的!”庫爾森先生吼了起來,“你這蠢貨,我出錢是叫你把這屋子管好。坐在自己房子裏我都快凍死了,你跑進來還隻顧拉扯什麽藤呀,手風琴呀。馬上去給我把大衣拿來,把下麵的門窗全部關上。大冷天的還嘮叨什麽春天,花,你這胖老婆子又不管用又糊塗!
等希金斯回來叫他熱點有酒的飲料來。你這就給我滾出去!”
然而,有誰能羞辱五月的笑臉呢?雖然有人施了毒謀,使得頭腦正常的人莫名其妙,雖然多心計的姑娘狡詐,雖然用了個冷窖,五月並沒有低下她的頭,仍然勝過其他月份。
哦,對,故事還沒有說完。
過了一夜,到第二天上午,希金斯把庫爾森老頭扶到窗邊的椅上。房間裏不冷了,人間天堂的各色氣味與溫馨的花香同時飄了進來。
突然威達普太太急急忙忙走進房站到他的椅子邊。庫爾森先生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手抓住她的圓滾滾的手說:
“威達普太太,這屋子沒有了你就不會成為一家人家。我有五十萬塊。要是這筆錢還頂用,要是一顆真有感情的心盡管不像當年,可是還沒有冷,還能……”
“我知道了為什麽昨天冷得厲害,”威達普太太靠在他椅上,“是冰在作怪,有好幾噸,地下室裏擺著,客廳裏擺著,沒哪兒沒擺著。我把往你房間裏灌冷氣的進口全關死啦!
庫爾森先生,真作踐人啦!現在好了,又是五月天。”
庫爾森老頭隻顧說自己的。心裏的真情是春天喚醒的——“不過,威達普太太,我女兒會怎麽說呢?”
“老爺別擔心,庫爾森小姐昨天晚上跟著賣冰的人跑啦!”威達普太太喜形於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