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雪眼瘋子一樣,下瘋了。天和地被紛紛揚揚的雪縫在了一起。父親拉一根木棍,戴著發黑的草帽,行走在雪地裏。風把雪拽過來,給父親掛在黑粗布棉襖的脊背上、袖口上,父親彎著腰,低下頭,躲避著迎麵扇過來的雪片。他的布鞋踩在積雪上,發出的響聲粗括而遲鈍。田野上很安靜,很平靜,冬日裏的枯萎、幹燥、喧囂、不平、憤怨、唉歎、掙紮全被大雪覆蓋了,覆蓋在一種單純的色調下。大隊會計叫父親給第八生產隊的隊長送通知,下午在大隊會議室裏要召開會議。
八隊在半坡裏,要爬四裏多路的坡路才能到。
父親走得很慢,手中的棍子就是他的眼睛,他用棍子在前麵探路。
他的腳下不太穩,一走一打滑。
父親將頭頂上的草帽摘下來,草帽上粘著積雪,父親甩了甩,把草帽重新戴在了頭上。他雙手拄著木棍,抬眼看了看前麵那道簾子一樣掛在坡地裏的路。經過了死去活來,父親像另變了一個人似的。幾天過後,父親給祖母說:“娘,我認了。”祖母不知道他認了什麽。父親把手裏的那頂灰而發黑的帽子拍了拍,戴在了頭上。父親的意思是說,他認了頭頂上的那頂地主分子的帽子。自此以後,父親心甘情願地做地主,而且做得很地主。白天,他悶聲不響地去地裏幹三晌活兒,晚上趴在炕上,給大隊黨支部寫匯報材料。按照大隊黨支部的規定,所有的“四類”分子5天到大隊裏去做一次口頭匯報,10天寫一封書麵匯報。父親的匯報材料寫在哥哥的作業本子背麵,這算是草稿,然後再香抄在白紙上。哥哥的舊作業本上留著好多封這樣的匯報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