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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燃燒的麥地(一)

  “羅大虎,你快走呀!”

  哥哥的一個同學回頭喊了一聲,幾乎是小跑著向鬆陵材奔去了。

  心事重重的哥哥依舊是不緊不慢地走在兩邊的莽麥地夾出的小路上。

  麥子種上了。坡地裏的莽麥還沒有收割。發紅的葬麥跟火一樣燃燒著。豆子地也沒有翻犁,枯黃的豆葉在殘秋的老風中相互追逐著,衰敗的景象好像是從村子後麵開始枯瘦的北山上流下來的,流向了田野,流進了人的眼目。中學裏的中午學放得很晚,學生們到了這個時候,早已餓極了,他們恨不能一腳踏進村子,跨進廚房,抓起一塊高粱麵粗粗就啃。哥哥雖然是饑腸轆轆,可他不願意急著回家去。哥哥和我一樣,不願意麵對父親,麵對他那發黃、憔悴、茫然的臉龐。哥哥和我一樣,對父親不抱多大的希望,隻希望父親能像別人的父親一樣,臉是臉,鼻子是鼻子,麵部能夠表露出喜、怒、哀、樂來,父親表情木然,臉龐簡直像冬天的土地一樣黯淡無光。可父親整天整天不說話,他靠住門或者牆壁而蹲,吃畢飯之後,將空碗放在腳跟前,一雙眼睛呆呆地看住一個地方。我能看得出,父親對人世間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毫無興趣了。

  母親依舊住在外祖父家裏,父親沒有再去叫她回來。

  父親最後一次去叫母親是在那天收了晌午工以後。父親沒有吃午飯,他趁吃午飯到下午出工的間隙,向朱家莊趕。父親到朱家莊的時候,外祖父一家正在吃午飯,他們誰也沒給父親讓飯吃,連一口水也沒給父親端。父親依舊靠著房子門蹲下來,埋下頭,等他們吃畢飯。

  父親大概肚子很餓了,他仿佛是自言自語:我還沒有吃飯哩。外祖父一聽,端著自己吃畢了的空碗進了廚房,他呂了一碗麵湯,順手從豬食盆旁邊的圍欄中抓了一把豬糠放進了碗裏,他將和著豬糠的麵湯遞給了父親。父親一看,手沒有接就站起來了,他幹笑一聲,狠狠地腕了外祖父一眼,接過碗,將碗裏的豬食蓋頭給外祖父潑去了。外祖父大叫一聲,搖著頭,還沒有來得及揩擦臉上的汙穢物,父親已走了,父親顫悠悠地走出了朱家的院門。一上路,他又自言自語了:你們才是豬,你們才是牲口,你們,你們……

  我猜測,假如父親死了,母親會不會從娘家回來呢?我在作一種假設。

  我的回答是:會的,肯定會回來的。

  給母親報喪的將是伯父羅世堂。父親用他的死喚醒了伯父。在去朱家莊的路上,伯父一路走一路流眼淚,他痛心地檢討自己,把父親的死和自己的不義聯係起來看,是誰將父親置於死地的?這是和我羅世堂分不開的。伯父盲目地把責任向自己身上攬。伯父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了朱家莊時他步履蹣跚了,他以為走錯了方向,見了朱家莊人就問,朱家莊在哪搭?朱家莊人以為他是個神經錯亂者。母親一看,伯父來了,吃驚不小。她不好張口問伯父來幹什麽。伯父接過外祖父遞給的煙鍋隻顧吃煙,什麽也不說。母親看了看伯父,略略有點吃驚:

  你?你怎麽來了?伯父一口煙沒咂完,牛一樣幹嚎了。母親很驚詫,這是咋回事?伯父放下煙鍋,含淚說道“大虎他爹,他,他沒了。”“咋沒的?”母親立時臉色煞白。“他上了吊。”母親一聽,哇地哭了。外祖父說,你哭啥哭?死了就死了,他還把你沒害夠嗎?外祖父沒有說地主分子死有餘辜的話,這話留給衛明哲和史天才他們去說吧。母親要跟伯父一同回鬆陵材。外祖父說,仙娥,你就想清楚,這次回去,你就別再來朱家莊了。母親說,不來就不來。外祖母說,仙娥要回去,就叫她回去吧。

  外祖母給伯父說,你先走吧,仙娥不能這樣就進門的,她得扯二尺紗巾把頭罩一罩。伯父一聽,外祖母的話也有道理,就先回去了。

  母親回來的時候,父親已穿上了老衣,被停放在棺材蓋上。母親被伯母攙著進了房間。母親剛一跨進門檻就掙脫了伯母,向父親的遺體撲去了,她撲到父親跟前,大叫一聲:虎兒他爸呀!還未哭出聲,就昏厥了。7天以後,安葬父親的那天,母親的頭發全白了。

  在淒涼的秋風中,母親的白發飄動,她坐在父親的墳頭,一邊揩眼淚一邊訴說:你把我一個撂下,叫我怎麽活呀?你這麽一走,我就越活得不是人了,你就不能原諒我這一回?你咋不知道我呢?我人在朱家吃,心在鬆陵村。咱是十幾年的夫妻了,我咋能丟下你不管呢?你就不能再等一等,等我回來嗎?唉咳咳咳……母親的哭聲雪花一樣在墳地上空飄動著。

  在羅二龍的想象中,父親的死,將使伯父和母親內疚、沉痛和悔恨,將使伯父和母親的良心再現,善性再現。

  村莊越來越清晰。家園越來越近了。

  哥哥抬眼一看,他的麵前站著的是許芳蓮。他一怔,似乎許芳蓮是從莽麥地裏鑽出來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許芳蓮那張臉笑盈盈的如同成熟了的莽麥一樣,她用柔和的目光看著哥哥,哥哥大膽地看著她。自從許芳蓮給他送了鋼筆以後,他有了接近許芳蓮的願望。他雖然不能對自己的那種感情有一個明確的說法,但有一點他是明白的,他喜歡上了這個女人,這個可以做大姐姐的女人。這種感情像亮光一樣把哥哥的內心照亮了,但他又不能不畏怯那亮光,害怕那亮光。他不可能像成年人那樣理智,他對許芳蓮的戒備和對衛明哲的戒備是一樣的。哥哥的階級意識是人們給他灌輸的,他不能不正視,他和許芳蓮不是一個階級。哥哥的“階級”意識很強烈。哥哥站了一瞬間,想走過去。茂密的莽麥從兩邊地裏攏過來把一條小路咬得很窄很窄了,哥哥緊擦著許芳蓮一腳邁出去,那隻腳正好踩在了莽麥地裏,他不忍心踩倒成熟了的莽麥,又收回了腳,站在了路上。他又看了一眼許芳蓮,希望她能側過身子給他讓開道兒,讓他過去。許芳蓮站著沒有動。許芳蓮不是專門來這條路上等哥哥的,是衛明哲約她出來走走的,她在村外等了他好大一會兒,也沒等到他,就獨自一人在田間小路上走動。

  “我啥也沒看見。”哥哥垂下眼說。

  “你胡說啥呀?你?”

  “真的沒看見。”

  “你還記著那件事?”

  “記著。”

  哥哥是實話實說。要他忘記是不可能的事情,正因為那件事,他曾經失明過。他怎麽會忘記呢?他不知道許芳蓮攔住他要幹什麽,他最擔心的是工作組長老衛叫他再一次瞎了眼睛。他讀到了初中,不能再一次失明了。失明就等於他的失學。他不能失學,他喜歡讀書,他要讀書。

  “我對誰也沒說過的,不信?你們去調查。”

  “不要再提那件事了,好不好?”

  “好。”

  “忘記它,行不行?”

  “不行。”

  “咋?還想永遠記著它?”

  “是的。”

  “忘記。我叫你忘記。”

  許芳蓮的口氣和衛明哲命令他失明的口氣差不多。哥哥喻著眼淚說:

  “我忘記。你放我走。”

  “這才像羅大虎說的話。”

  許芳蓮笑了。

  “誰攔你了?你走吧。”

  許芳蓮側過身子,哥哥沒有看她,哥哥從許芳蓮眼皮底下往過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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