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晌午飯剛做熟,一家人擠在房子裏,等待著祖母呂飯。祖母將鍋蓋提在手裏,勺子還沒有下到鍋裏去,她扭頭一看,房子似乎在搖晃,就像大風吹動著小樹那樣搖晃。祖母驚叫一聲“快跑!”蹲在門口的父親搶先出了門。祖母一雙手拉著我的兩個姐姐,用身體將哥哥向門外擁。一家人剛走出房間,隻聽“轟”的一聲,那間廈房發出了沉悶的塌胡聲。做熟了的飯連同灶具一起被埋在了房屋之下。兩個姐姐被嚇哭了,父親哀歎一聲,站在雨地裏用蒼涼絕望的目光看著那一堆瓦礫,臉上的雨水和淚水攪在一起向下漫流。祖母一句話也沒說,她戴著一個發黑的草帽出了院門。不一會兒,祖母回來了,不知她從誰家要來了兩塊高粱麵粗粗,一塊給了哥哥,一塊分成兩半,給了兩個姐姐。祖母給她的孫子說:“你們吃點饃饃,快去學校。”
哥哥將高粱麵把把放進嘴裏,嚼呀嚼,難以下咽。母親走了,房屋塌了,這才叫家破人散。在1964年,家破人散的不隻是羅世俊一家,災難是大家的。
祖母將草帽摘下來,甩了甩喻在草帽裏的雨水,又重新戴在了頭上。她拿了一把鍛頭,開始清理廢墟。祖母一身水一身泥,她好像在泥地裏翻了幾個過兒,除了那雙眼睛依然那麽光亮以外,臉上滿是泥汙。她在雨地裏揮動著懾頭,將碎了的或未碎的瓦和磚頭揀拾起來,再用鐵鍬把泥土堆到一邊去。她那粗重的喘氣聲比風聲雨聲還要響亮。
風停了,雨住了。
祖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後院裏的牆上開挖的那個豬圈向縱深處挖了挖,同時,也鑿高了些。祖母隻用了兩天工夫就給她和哥哥重新挖好了能安身的地方。這地方比豬圈大一些,鋪上麥草,睡兩個人還是可以的。晚上,祖母就和我的哥哥羅大虎睡在這個土洞裏。土洞又潮又濕,散發著細膩的土腥味兒,但有這個土洞總比在雨地裏強。
晚上,哥哥將煤油燈擱置在頭頂,趴在麥草鋪上,整夜整夜地讀書。煤油燈很安靜,哥哥很安靜。他趴在祖母跟前,潮濕的土地似乎像祖母一樣溫和、安詳,莊嚴的星星悄悄地看著他,我悄悄地看著他,隻有手指頭翻動書頁的聲音像麥草一樣輕。能有這麽一個土窯洞睡覺,或者能吃一頓飽飯,能有一身暖和的衣服穿,這對哥哥來說,大概是很幸福的事情。
接下來,祖母和父親開始清理倒塌的房屋了。父親的臉色灰而發白,身體日漸消瘦,他一聲不響地幹活兒。祖母安慰父親“世俊,你不要老悶著不說話。人活在世上,一晚上就睡那麽2尺寬的地方,一天就隻吃三頓飯,他們睡在瓦房裏是一個晚上,我們睡在土洞子裏也是一個晚上,有啥愁的,咱慢慢熬吧,總有熬出來的時候。我就不信,天下了雨沒有放晴的時候。”父親還是一聲不吭。他將額頭掄上去的姿勢機械而呆板,仿佛他本身就是一件工具,而不是一個活物。祖母抬眼看父親,父親一臉的憔悴,一臉的麻木,尤其是他那雙眼睛,毫無光彩可言。這雙眼睛使祖母十分寒心,她問父親是不是病了,父親卻說他沒有病。
太陽出來了。雨後的太陽懶洋洋的,照在人身上,人渾身像散了架。空氣勃滯,太陽一照,越發流不動了。祖母和父親都出了汗。父親額頭上的汗水密集而疲憊,他沒有伸手去擦汗,任憑汗水從臉龐上流下來,匯集在尖尖的下巴上,滴在泥土裏。
伯母扛著一把懾頭來了。
伯母沒說什麽,掄起懾頭從泥土裏向外掏木橡。
“世堂知道你來嗎?”祖母把一頂草帽給伯母戴在了頭上。
“知道的。”
“你會連累他的。”
“我是我,他是他,誰連累誰呀?”
“世堂也沒啥壞心腸,我知道,他是害怕了。”
“他害怕,我不害怕。就是把頭割了,還留個疤哩。”
伯母王烈兒從小在北山裏長大,是聽著狼嚎狗叫長大的。她抱著鞭杆在荒山野草中伴著牛羊一睡就是大半晌。月黑風靜的夜晚,她去幾十裏以外的山下邊買煤油買火柴回來,走在山路上,她沒有害怕過。餓了,她啃冷饃,饑了,她喝泉水。十三四歲,她玩弄父親的獵槍,槍響之後,她父親嚇了個半死,她的手被燒傷了卻無事兒一般。從七八歲起,她就幫助父親幹活兒,練就了一身力氣,一身膽氣。山裏的女人像山一樣質樸,她沒有學會勢利,也不勢利,她的感情很樸素,就知道人要報恩報德。如果不是羅家的24石小麥,她家的難日子就無法挺過去。那一年,山“犯了”(其實,是克山病在作怪),有的人家死得隻剩下了一兩個娃娃。她的父母親怕得不行,在山下住了兩個月,才躲過了那場災難。沒有羅家的接濟,父母在山下就無法過活。如果不是伯父娶了她,也許她的父親會把她賣到北山深處去的,也有可能把她賣給一個大她幾十歲的老漢的。因此,她出自多種理由感激羅家。在她看來,他們就是倒黴也應該和我的父親捆在一起倒黴,就是做地主也應該是伯父和父親一起做。伯父將自己洗刷得幹幹淨淨的行為使她對伯父很鄙視,很瞧不起,任憑伯父怎麽解釋她也不聽。在她看來,伯父這樣做太沒人氣了,太沒人樣兒了。她和他生活了幾十年,真沒看出,伯父是這麽一個熊樣子。她不再是一副溫順的樣子,她先是和伯父吵,用粗話亂罵,後來,就和他不招嘴了。
不一會兒,伯母就弄了一身泥土,她挽起褲腿,脫了鞋襪,赤著精腳,從泥土中向外扒摔斷了的木頭,她幹起活兒來,足足頂一個精壯的男子漢。
晌午了,祖母開始做飯。沒了灶房,父親在房簷台上用土坯壘了一個簡易鍋灶。假如不吹風,做一頓飯倒不費事,一旦起了風,火從鍋灶裏向外撲,一鍋水半天燒不開不說,煙吹得祖母不住地咳嗽。祖母生著了火,她準備做玉米摻子,伯母一看支鍋壘灶的架勢眼叫花子差不多,她心酸得說不出口,隻是搖頭。她說她吃畢飯再來。
伯母回到家,進了灶房就做飯。伯父一看她身上濺滿了泥點兒,問她幹啥去來?伯母隻顧和麵,一句話也不說。伯父又問了兩聲,她將麵手從麵盆裏搓出來說,幫地主家幹活去來,昨啦?去給姓衛的說去,叫他們把我也鬥爭一回。伯父說:“你看你,就問了一句,你那麽凶幹啥呀?”伯母說:“你凶還是我凶?世俊家房塌了,人沒地方住了,飯沒地方做了,你心裏高興了,得是?”伯父說:“他們塌了房,與我有啥相幹?”伯母說:“不是你,他們能有今兒個?手捂在心口上慢慢想去。”伯父被噎住了,他一句也沒再說。
在這個家庭裏,伯父的日子最不好過了。他作了偽證,和羅家劃清了界限,自己當貧農了,也當積極分子了,卻一點兒也沒光榮起來,大概比父親更孤立更孤單。作為地主分子,父親是人民把他孤立起來的,而伯父被孤立在內心,他是一家人把他孤立起來的,是他自己把自己孤立起來的。伯母不理他,用白眼翻他,孩子們也不理他,很少和他招嘴了。在兒女們的心中,他起碼不是一個好父親。伯父冤枉得真想把腦袋撞向南牆,他這樣做還不是為了兒女?兒女們有誰知道他的一片苦心?他估摸,是伯母搏攝兒女們和他疏遠的,他就和伯母尋釁鬧事。這個幾十年來都很溫順的女人一下子變得很凶,比他還凶,伯母的手在炕上一拍,“你還有臉來問我?你問你自己去,你做下的好事以為娃娃們不知道?娃娃們的頭不是青泥捏的,他們知道屁臭麻花兒香。你把事做在前頭,娃娃們能躲嫌你?嗯?你把瞎事做下了,還埋汰別人?你尿一泡尿把自己照一照,看你是啥嘴臉?”伯父問伯母“你說我是啥嘴臉?你說。”伯母說:“你沒心沒肺,沒頭沒腦。”伯母連哭帶罵,根本不在乎他。他一看,下不了台,就去喊小兒子。連喊三聲,小兒子不到他跟前去,他拿起鞭子去抽小兒子,小兒子不躲不閃,不屈不撓,冷冷地說:“你把我打死去。”十三四歲的少年竟然說出這樣的話!
他氣得將鞭子支在膝蓋上折成了兩半。他確實成了孤家寡人。
伯父並不是心安理得的。下雨天,他在村外碰見了父親,父親擔著兩桶稀糞正在向坡地裏走,一看他從坡上下來了,父親埋下了頭。
兩個人越走越近了。他有好多天和父親沒有這樣正麵相遇了,他真不知道如何應對,是一閃而過呢?還是和他說一說話?直至他走到了父親跟前也沒拿定主意。父親和他擦肩而過了。他沒有看父親的臉龐,他大概沒有勇氣看。他稍微一停,就提起了腳步。他還沒有走出去兩步,隻聽見一聲拖泥帶水的響動,先是人倒在地上,然後是桶翻扁擔響。他回頭看時,父親正在稀糞中掙紮。他目睹著父親從爛泥稀糞中、慢慢地爬起來了,他目睹著父親一身稀糞一身髒,那樣子還不如一頭臥在犁溝裏的牛。他仿佛是用鞭子在P股上猛抽了一下的驟子,邁開步子,踩著爛泥向家裏走。回到了家,伯父點上了一鍋旱煙,吃著吃著,眼淚長淌了。
如果說,他的良心沒有受到責問,那是假話。不是伯母沒有摸清伯父的內心,她壓根兒就不想去摸。她心裏隻裝著一件事:伯父作了偽證,說了謊話。
午飯前的這一段時光不好熬。伯父在家裏呆不住,他純粹是為了挨時間而走出了家門。天空凝重,雲團慢悠悠地挪動,村子毫無生機,寂靜無聲。街道上的爛泥還未幹,幹不成什麽活兒,也就沒人出來走動,隻有幾頭豬在泥地裏慢條斯理地邊走邊哼哼,從搖擺的尾巴上尚能看出來一點輕鬆。伯父走到了豬前頭,他隻想擺脫這沉悶的空氣,呼吸到一點生機。走到村子南頭的拐彎處,他沒有防顧,被哇的一聲大哭把他嚇住了。他抬眼看時,一個中年女人自裝素裹,用手絹兒掩著嘴號啕大哭著正向村街上走。他一看,是劉老三的女兒,他不知道劉老三過“停七”還是過“百日”。劉老三臨死的前一個月,還去村子裏吃結婚的宴席,結果在宴席上醉吐得一塌糊塗,惹來了眾人的責備。
好端端的一個莊稼人說死就死了。人死如燈滅,人生在世一場就這麽簡單!伯父看劉老三的女兒白素素地站在那裏,好像死了的不是劉老三而是他自己。他不再向前走了,他回過頭來,趕緊向回走。那幾頭豬還在原來的地方哼哼著,還是那麽慢條斯理地搖著尾巴回到家裏時,一家人已吃開了。沒人叫他吃飯,也沒人給他端飯。
要是在往常,他不回來。誰也不肯動筷子,他一回去,女人或孩子們會把飯碗給他遞過來的。伯父進了灶房,自了一碗飯,躲開一家人,坐在房簷台上吃。他朝碗裏看時,吧嗒一聲,一滴淚水落在了飯碗裏,麵條兒喧得他難以下咽。
就在當天下午,趙興勞也扛著憤頭進了我們家的院門。趙興勞一來,就悶下頭幹活兒。趙興勞的舉動使我的父親大惑不解。那天,在趙興窮的院子裏,趙興勞黑下臉訓斥他,一點兒人情味兒也沒有。而現在,趙興勞卻又幫他們幹活兒來了,是虛情假意,還是另有目的?可能,在父親的眼裏,趙興勞掄懾頭的姿勢也不太真實,似乎隻是幻影。
祖母和伯母從泥土裏向外拽一根楔子。
趙興勞說:“它斷成三截了,還能用?算了吧。”
祖母說:“接在一塊兒興許還能用。一根新模子我們買不起。”
趙興勞說:“我家後院裏有兩棵椿樹,能做攘子了。”
趙興勞叫了一聲世俊,揚起頭,看看父親,對他說:“世俊,你明天早晨借一把鋸,咱倆來伐椿樹。”
父親苦笑一聲:“我們沒有錢。”
趙興勞說:“誰問你們要錢了?要錢,我就不張口。”
父親說:“我怕不敢。”
趙興勞說:“有啥不敢的?我不怕,你們就不怕。”趙興勞向父親跟前走了走,壓低嗓門說:“工作組要撤走了。”
父親似乎沒有聽見趙興勞說什麽,他一聲也沒吭。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