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後半夜了,父親還沒有人睡。父親睜大眼睛不時地看著窗戶,黑夜十分周密地糊在窗戶紙上,往昔尚能透出一點亮光的窗戶向他閉上了眼睛。房間裏黑洞洞的。父親迷茫、惶恐、鬱悶。他怎麽會是地主呢?他才33歲呀,他的路還長著哩,戴著地主的帽子,在人生的路上怎麽走得下去?他猜測,肯定是工作組弄錯了,是大隊貧協弄錯了。鬆陵村幾千口人,他的同齡人,比他年長的人,誰不知道他是靠一雙手吃飯的?十四五歲他就成了莊稼人,他剝削過誰?他壓迫過誰?說他是地主分子,不把他冤死了?我看得出,父親憋悶得慌,他需要把心裏的話給誰掏一掏,需要給人訴說一下冤屈。父親推了推睡在身旁的母親,母親側身而睡,P股收回去,脊背搬過來,整個身子盤成了竹籠一般。不知母親是在睡夢地裏還是壓根兒就沒有睡著,她的胳膊搶過來,正好打在了父親的鼻梁上。父親吸了一口氣,那種火辣辣的痛楚的感覺有多麽強烈,就可想而知了。父親在黑暗中看了看母親,他大概能看出母親的憤怒、仇視和拒絕。父親掐斷了和母親說說話的念頭,也許,說出來隻能招致母親的責備或痛罵。如果說父親的內心是一片草地,已被人劉得亂七八糟了。他撩起被子,摸索著下了炕,用腳摸索到鞋,他穿上鞋,準備離開房間。我清清楚楚地看見,父親在門問上抖抖索索地摸索了一陣子,才開開了房子門。
仲秋的晨星蒼白無光,夜氣如水,秋風貼在父親的脊背上,父親大概第一次覺得秋夜的嘴唇比人心還涼。父親盲目地走出了村莊,被人踩踏得十分冷漠的鄉村土路從黑乎乎的田地裏爬出來,顯出了灰白色。眼前的土路似乎在搖晃,父親高一腳低一腳,不時地走進了路旁的草叢中,秋草上掛著沉甸甸的露汁,他的鞋很快地濕了,鞋幫冰冰涼涼地粘在腳上,生硬的草葉像尖利的舌頭在父親的腳躁上掃蕩,他全然不覺。走進墳地的時候,他才發覺自己走錯了路。他怎麽會沒頭沒腦地進了墳地呢?他隻掃了一眼墳家,這個時候,父親難免對墳基產生恐懼感。他不隻是害怕那土疙瘩,他很快地將土疙瘩和死亡聯在了一起,人一旦埋進黃土裏,就和人世間永遠地失去聯係了。人一生到頭來,就隻留下了這麽一個土疙瘩?他不願在墳地裏久站。當他抽身向回走的時候,猛然看見祖父的基碑像一個被砍掉了腦袋的人僵立在野草妻妻的墳基前,墓碑的上端沒有了。父親返回來,走到了基碑眼前,他絕不可能想到這是伯父所幹的,他想,大概是衛明哲派人砸了祖父的基碑,也可能是羅家過去的仇人聽說羅家成了地主以後所幹的。
父親將手臂搭在了半截子墓碑上。祖父3周年那天,伯父羅世堂就是這樣,將手臂搭在基碑上痛哭了一場。誰的一生都是這樣,一且人土,萬事皆空。過了3年,一個人一生的悲喜劇就全部收場了。躺在黃土中的祖父不可能想到他將給兒孫們帶來什麽災難,不可能想到他的兒子會有如此下場。父親的手臂順著石碑滑落下去,撲通一聲坐在了石碑前。我猜測,父親隻想大哭一場,卻哭不出聲。祖父沒有給父親多少父愛,不是祖父缺少愛的能力和愛的細胞,他是那種隻顧自己的男人,他是那種對生前和死後都看得很清的男人。在他的眼裏,人生是一場空忙,活著就是滿足自己。可以說,他誰也不愛,隻愛自己。他很注重每一頓飯食,對廚師做的菜,對每一樣酒他的味覺極敏感。他偶爾也去青樓上混一次,但從不沉溺。在他的眼裏,再漂亮的女人終究不能獨占,也是永遠留不住的,因為他把女人當作了好酒好菜,能吃一口算一口,從不為女人而惹麻煩。對於祖母的風流,他是能感覺到的,可他從來在祖母麵前沒有表示他知道什麽。他最能裝糊塗了,他明白,女人是禍水。男人把握不住自己就會被禍水禍了。他幾乎長年不在家,妻子、兒女、土地、家產似乎對他來說都是一座房子,他樂意住就住進去,不樂意時看也不看半眼,更不要說想了。他心中很寬暢,絕不是雞小肚腸,可是,他的心仿佛是一個漏鬥,歡樂裝進去存不住,痛苦裝進去也存不住。不然,他不會叫人將自己還沒有死的兒子抱出去扔掉的,如果說,祖父是一棵樹,這棵樹下沒有陰涼,隻有陰冷。
墓地裏散發出來的腐爛的氣味以及那洞穴一般陰暗的氣息使父親憋悶得慌。他的右手觸摸到了自己的名字,羅世俊三個字也被砸傷了。他的名字固定在祖父的名下,這墓碑像史書一樣記載著他和祖父的血緣、倫理。父親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名字上,石頭的冰涼向他的肌肉裏骨頭中滲。假若不是手臂支撐著,父親又要跌坐在地上了。他的手向外一摸,沒有摸到伯父羅世堂的名字。憑著微微的天光,父親看見伯父的名字被砸得一塌糊塗,父親隻摸到了略手的石頭。將名字從石碑上抹去就說明你不是羅炳升的兒子?兄長呀!父親輕叫一聲。
他於一刹那間似乎明白了:伯父羅世堂的全部努力就是為了掙脫這石碑,為了掙脫羅家,為了掙脫地主分子。這是羅世堂幹的。沒有良心的東西!是伯父把地主的帽子給他推過來的,肯定是這樣的。在這一刻,父親以為他把伯父的麵目看清了,以為本該屬於伯父的帽子給他戴在了頭上,以為他的厄運不是突然而來的,這是有預謀、有計劃的安排,父親痛恨自己被蒙在了鼓裏。他拔腿跑出了墳地。
天色開始發亮,曙光從天地之間向四周散射,田野上的色澤明朗了,不論是樹葉的老綠,道路的灰白,還是路旁野菊花的淡漠,都顯出了本色。空氣秸濕而凝重,正在蘇醒的街道猶如沒有吃飽的奶羊,拿著嘴等待。走到伯父家的院門前,父親站住了,他抬眼一看,褪了漆色的雙扇門緊關著,就順手從左邊不知誰家的一摞子磚頭中取了一塊,走到了雙扇門跟前,舉起了磚頭。砸!把門砸開,把他叫到跟前,當麵問他,是不是他幹的?就在父親將要砸下去的那一刻,他遲疑了,磚頭懸在了半空中。他朝門縫裏看了看,將捏在手中的磚頭又放在了原來的地方。父親離開了伯父家院門,回到了家。
坐在房簷台上的祖母看見父親安然無恙地回來了,懸著的心才放下了。祖母也是一夜未曾合眼。父親出去時,她聽得清清楚楚的,她沒有起來阻攔他。她知道,父親心裏是什麽滋味兒。如果說,有人要父親去上刀山,祖母肯定會去替代父親的;如果說,有人要在生與死之間讓母子作選擇,祖母肯定會選擇死而把生留給父親的。現在,有人硬要給父親安頂地主分子的帽子,祖母想搶過來人家也不讓搶。祖母有什麽辦法呢?祖母真不知道用什麽話去安慰父親。這幾天來,她沒有和父親說什麽。不說比說出來好。祖母站起來,做出來要抓住父親臂膀的姿勢,父親搖了搖頭,用目光拒絕了。祖母滿目愛憐地說:“世俊呀,咱家啥事沒經見過?黨拐子(地方軍閥)、劉三有(土匪頭子)、屁紅子(北山遊擊隊)、國民黨,咱羅家一撥一撥送走迎來。哪一個沒使過咱的銀元?哪一個沒要過咱的糧食?咱差不多被啃成一根骨頭了,羅家還是羅家。有我在前頭支著,你千萬不要害怕,你一怕事,就把娃們給嚇住了,聽我話。”父親看了看祖母那雙充滿溫情的眼睛,無聲地苦笑了一下,一句話也沒說,進了房間。
母親還沒有起來。
父親帶著陰濕的氣息走進了房間,他不小心將擱在腳地的尿盆踩翻了,尿牒味兒彌漫了整個房間。母親從炕上爬起來,衣服也沒穿,披頭散發地下了炕,她開口罵道:“你的眼睛瞎了嗎?啊?”母親嘴裏的陰氣逼人,父親不知所措了。母親那雙刷白刷白的精腿向前邁了一步,“還愣著幹啥?舔!趴在地上把尿舔幹。”母親用很凶的眼神逼視著父親,父親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在縮短。
父親不敢再看母親了,他拔腿就向外走。
在陰影濃重的田野上,父親像一個幽靈似的遊轉,他不知道該到什麽地方去才好。他孤苦伶汀,比臥在枝頭上的寒鴉更淒涼。父親走幾步,在地頭上蹲一會兒,他將雙手伸進冰涼的泥土中,抓一把泥土在手裏搓動著,直到把手中的泥土搓得發了熱,才拋出去,又向前走。我能看出來,父親心裏不光是苦,他慌亂得厲害。
父親出去沒多一會兒,祖母就攆出來了。祖母攆到村子東邊的田地裏,攆上了父親。父親站在村口那棵大鬆樹跟前,木然地看著。祖母說:“世俊,你回去吧,我說了,你不要盡向瞎處想,活人的路長著哩。”父親神情呆滯,一眼也沒看祖母。“世俊,你就是把自己作踐死也於事無益,聽我一句話,把頭抬起來做人,你看看牛甫遠、馬耀祖他們,挨了打,回到家裏照樣端著老碗吃飯。你才三十幾,怕啥呢?”祖母拽著父親的衣袖向回走。東邊那紫色的雲變稀了,變辭了,太陽還沒有出來之前的亮光勉勉強強地照耀著大地。白晝在人、牲畜和家禽的騷動中到來了。這時候,生產隊裏的出工鈴響了,父親戴上地主分子帽子的第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吃早飯時節,父親走進了趙興勞家的院子,站在趙興勞家的院子裏,他一聲不吭。父親臉色發黃,頭發蓬亂,平日裏笑眯眯的雙眼毫無光澤,黑粗布褲子一條褲腳高一條褲腳低,被露水打濕了的腳麵上沾著土屑,腳上好像有一碗小米飯被雞剛啄過似的,汙髒而淩亂。房間裏不時傳來說話聲和哧溜哧溜的喝稀飯聲。父親呆呆地站著,隻是站在房簷台下,不喊不叫,似乎一個叫花子,等待主人出來恩賜。
趙興勞左手撩起門簾,右手端著飯碗,從房間裏出來了。他站在高高的房簷台上掃視了父親一眼,將泡在拌湯碗裏的一塊蒸饃塞進嘴裏嚼著,嚼著,咽下去了。在慢吞吞地吃飯的過程中,他臉上的顏色變了,他大概看清了,站在院子裏的已不是沒戴地主帽子之前的羅世俊了。還沒等父親開口,他用筷子將父親一指“羅世俊,你幹啥來了?啊?”
“我,我來找你。”
“以後,不準你隨便到這個院子裏來,聽見了沒有?你現在是地主分子,你要老老實實地改造,不許亂說亂動,你回去吧。”
趙興勞和幾天前判若兩人,父親對這個莊稼人存有的最後一線希望破滅了,他不能理解趙興勞為什麽要這樣。父親還是將要說的話說出來了:
“求你給工作組說一說,他們肯定是弄錯了,咋能給我戴帽子呢?”
“你說啥?誰錯了?你還想翻案?得是?”
“我是說,叫工作組再調查調查,我是莊稼人,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
“地主!你是地主!你沒睡靈醒,得是?”
還沒等父親再開口,衛明哲從房間裏出來了。原來,衛明哲在趙興勞家裏吃派飯。父親不知道,趙興勞的話完全是說給衛明哲聽的。
趙興勞竭力為羅家辯護,已被衛明哲叫去收拾了幾回。這個一身正氣的莊稼人再也不能硬碰硬,他需要活得聰明一些。
“羅世俊,你不服,得是?那好呀,今天下午咱就開會,在會上見。”衛明哲打了一個飽嘀。
“不是我不服,我本來就是莊稼人,靠一雙手吃飯。”
“這麽說,是工作組冤枉了你?”
“冤枉沒冤枉,你們知道。”
“好一個地主分子,才戴上帽子,就想翻天?我沒有工夫和你爭辯,咱叫革命群眾說話。你現在回去。”
父親站著沒有走。他抬頭去看趙興勞,趙興勞一臉的無可奈何。
“滾!”衛明哲的手指頭戳過來了,衛明哲的手一揮,手指頭跟木橡一樣。父親垂下腦袋,走出了趙興勞的院子。
鬥爭新補訂的地主分子的大會是當天下午在大隊院子裏召開的。父親和其他幾個地主分子被一同押到了前台。
我的哥哥羅大虎是在鬥爭會開始以後被兩個民兵拉到會場上來的。
工作組長衛明哲再三強調,地主富農的家屬一定要參加會議,接受教育。第三生產隊的隊長黑臉,發覺我的哥哥羅大虎沒在會場,他問我的母親“你兒子幹啥去了?”母親說:“去學校了。”哥哥被保送到了鳳山縣第三中學,開學一個月了,還沒去報名。黑臉不相信“瞎子還能念啥書?”母親說:“你兒子才是瞎子。”黑臉說:“你嘴還硬得很?你說你兒子不是瞎子是啥?”母親瞅了黑臉一眼。黑臉吩咐兩個年輕人去家裏找哥哥。沒多一會兒,哥哥被兩個年輕人攙來了。
剛走進會場的哥哥一眼被衛明哲逮住了,衛明哲走到了哥哥跟前,他用手指頭在哥哥眼前頭一戳一戳的“小狗崽子,你睜開眼睛看看,睜開看。”哥哥睜大了眼睛,他的眼前頭一片黑暗。
“你看見了沒有?”衛明哲問哥哥。
“啥也看不見。”
“你小小年紀就裝聾賣傻?我說你不瞎,能看見,什麽都能看見。你看!”哥哥揉了揉眼睛。
“狗崽子!你不是瞎子,你能看見!”衛明哲又說了一遍,“看!睜大眼睛看!”哥哥用手揉了揉眼睛,他果然看見了,看見父親站在前台,脖子上掛著木枯轆大車的擋板,擋板上貼著一張白紙,白紙上寫著:地主分子羅世俊。父親的腰身彎下去,身子縮在一起。
吃了幾個月的藥,一點兒作用也沒有,求了神,也沒治好哥哥的失明。衛明哲一句話說他不是瞎子,他就能看見了,就像當初衛明哲說他是瞎子一樣。瞎得容易,明亮得也快。我的哥哥羅大虎很平靜,似乎這很正常。他撩起衣角擦了擦雙眼,看著遠處,好像對著空氣說:
“我能看見了。我看見這是白天。”哥哥從人堆裏走出來,走到牆根下,旁若無人地掏出來,對著那土牆,尿了一泡。哥哥將褲帶勒住,走到許芳蓮跟前去了。許芳蓮正在和衛明哲說什麽。哥哥站在兩個人跟前,靜靜地看著,看著許芳蓮的毛辮子和側過去的臉。許芳蓮回過頭來一看是我的哥哥羅大虎,她大概以為哥哥還是瞎眼一個,拉住了哥哥的一條胳膊向人堆中拉。哥哥說:“我能看見了。”許芳蓮似乎不相信。
哥哥說:“真的,你的頭發上有一隻蟲子。”許芳蓮抓起毛辮子,一看,她的頭發上果然有一隻毛毛蟲。她將蟲子捉住,扔掉了。她鬆開了手,吃驚地看著我的哥哥羅大虎。哥哥笑了笑“我啥也沒看見。”許芳蓮的臉紅了。哥哥又重複了一句“真的。啥也沒有看見。”衛明哲伸出手指頭一戳“羅大虎!回去,回到你們三隊去。”哥哥又看了一眼許芳蓮,回到了三隊的會場。
好多天了,哥哥第一次睜開眼睛,目睹的是父親的受苦受難。大概衛明哲想叫哥哥看見的就是這一幕:一個被鬥爭的父親,一個受苦受難的父親。父親和其他幾個地主分子一同站在前台。父親的臉色灰白,神情沮喪,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這和哥哥失明前的父親判若兩人。
一個幹瘦的老太婆被扶上了前台。她的頭發幾乎全白了,臉成了核桃皮,由於缺了大半兒牙,說起話來嘴漏氣,“喋兒喋兒”的,仿佛有人從她的口腔裏向出吹話。本來是叫她上台控訴的,她卻說羅大夫為人多忠厚,給窮人開個藥方也不要錢。史天才一聽她說走了嘴,趕緊派人將她攙下來了。
接著控訴的是一個老光棍漢。他確實是給人拉了一輩子長工,到頭來沒有討到婆娘。對此,他耿耿於懷。他一上去,就指住父親說:
“怪不得我當了光棍,世上的女人都叫你們娶走了,還有我日的啥人?你爹娶了一個陝西的,還嫌不過癮,引回來了一個河南擔,你們娶了兩個,還想娶三個,你們叫我們這些人不娶婆娘,不日人,不留後人,心太黑了。”老光棍說著說著,眼淚長淌,“我沒婆娘,沒兒女,到了這把年紀還要抓鍋抓灶,叫我昨過這光景呀?啊?”“打倒地主羅世俊!”史長科帶頭喊。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打!打狗日的地主!”
哥哥抬眼看時,十幾個年輕人擁到前邊去將父親他們幾個地主分子團團圍住了。隻見這十幾個人拳腳並用,連打帶踢。父親用手抱住了頭,嗷嗷亂叫。
可憐的母親用雙手捂住眼睛,她先是低聲吸泣,後來,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了。坐在母親後邊的兩個女人罵道:“狗婆娘,你還哭個啥?你們吃香的穿光的時候,就不想想,也會有今兒個?”祖母拉了拉母親的衣襟,叫母親靠在她的肩頭。祖母眼睛眨也不眨,她冷靜地看著前邊。祖母一隻手搭在母親的肩頭,眉頭緊鎖,看著台上。
我的哥哥羅大虎用牙咬住嘴唇,他的眼眶裏汪滿了淚水,胸脯起伏不定。飛動的拳頭,亂踢的大腳,冷酷的目光以及狂暴的口號聲鐵水一般向他澆來了。那時候,他確實弄不明白,人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是什麽原因使人變成這樣的?
我的哥哥羅大虎從人堆中走出去了,他幾乎是小跑著衝到了前台,他一把抱住了一個正在揮著拳頭的農民,大聲喊叫“不要打我爹了!不要打了!”哥哥哭著喊著。那個被抱住的年輕農民轉過身來要打哥哥,哥哥挺了挺胸脯,圓睜著雙眼“你打,你打我吧。”那個年輕農民一揚臂,扇了哥哥一個耳光。哥哥哭著喊叫“土匪!土匪打人哩!”許芳蓮一看,羅大虎挨了打,她走上前去,用身體護住了哥哥。“大虎,你還是個娃娃,不要跟著攪和。哥哥不走,”他掙脫了許芳蓮,向打他的那個年輕農民跟前衝。許芳蓮抱住了哥哥,“聽話!大虎,你不聽話,是要吃虧的。”哥哥被許芳蓮從上邊拉扯下來了。祖母依然靜靜地看著,她沒有上前去阻止哥哥。哥哥被許芳蓮拉下來後,祖母將他叫到了自己跟前。
這是一個黯淡而淒冷的夜晚,被打傷了的父親躺在炕上呻喚著,母親蒙頭蓋被子地睡下了。祖母到台前去撕扯毆打父親的農民時,被人打傷了腰。祖母趴在炕上,我的哥哥羅大虎正給祖母在腰部按壓著,哥哥恍然聽見有人在院子裏大虎大虎地叫他,他以為自己是聽邪了,就停下了手,仔細聽了聽,確實是有人叫他。祖母也聽見了,祖母叫他出去看看。他下了炕,走出了房間。
院子裏站著的是許芳蓮。哥哥起先沒有看清楚,許芳蓮向他跟前走了一步,他才看清了她那張圓臉,看清了她那雙垂吊在胸前的毛辮子。許芳蓮的臉是緊張的,好看的大眼睛是緊張的,整個身體是緊張的,連呼出的氣息也是緊張的。她說話的聲音很低,低到隻有哥哥一個人能聽見,她的聲音似乎來自很遙遠的地方,那音調好像哥哥割柴的那座山頂上臥著的一隻美麗的山雀兒。
“大虎,我有兒句話給你可嚀一下,你還是個孩子,以後,誰叫你開會,你都不要去,就是去了,也不要跟著摻和。記下了嗎?”
哥哥茫然地看著許芳蓮,沒說什麽。他在尚有亮光的院子裏盯著許芳蓮那雙毛辮子,他似乎看見,許芳蓮的毛辮子也是緊張的。
“聽說你讀初中了?”
“嗯。”
“什麽時候去學校?”
“明天。”
“給,拿上,我送給你。到了學校,好好讀書。”
許芳蓮左手抓起了哥哥的手腕,緊攥著的右手鬆開了,她把一支鋼筆放在了哥哥的手心裏。那支發亮的鋼筆尚帶著許芳蓮的體溫,溫溫的,柔柔的,如迎春花的花香。鋼筆靜靜地躺在我的哥哥羅大虎的手心裏,他似乎能看見鋼筆上印著的許芳蓮的手印兒,那細嫩的手指印兒約隱約顯。這就是他從地裏拾來還給許芳蓮的那支鋼筆!是它,沒錯。我看得出,哥哥多麽希望擁有這麽一支鋼筆,希望這支鋼筆屬於他。現在,許芳蓮要把鋼筆送給他,正好合了他的心意。他把鋼筆緊緊地攥住,也許是用力太大,手臂也在顫抖,哥哥生怕許芳蓮突然改變了主意又要回去。許芳蓮印在鋼筆上的手印兒和他的手印兒相遇了,教合在一起了。哥哥緊緊地盯住許芳蓮,他的呼吸變粗了。
“我不要。”
哥哥將手慢慢地展開,胳膊伸出去了。他把鋼筆攥了一會兒,突然改變了主意。“為啥?”
許芳蓮沒有接。
“這是你的,我不能耍。”
“瓜娃,我送給你,就成你的了。”
哥哥搖搖頭。他上下打量著許芳蓮,目光從她那撲閃閃的大眼睛看下去,順著豐滿的胸脯看下去,一直看到了她的那雙方口布鞋,似乎不認識她似的。許芳蓮去拉哥哥的手臂,哥哥摔脫了。哥哥再一次將鋼筆遞過來了。
“我不要。”
“你嫌棄啥?”
“不,不嫌棄。”
“那為啥?”
“你是‘工作組’,我是地主的娃。”
許芳蓮吃驚地看著哥哥。須央間,哥哥羅大虎在她眼前長高了,長成了一個偉岸的男人,他的臉龐嚴肅而嚴峻,憂傷的眉眼裏有一絲痛楚感,這使許芳蓮大惑不解。她可能以為,我的哥哥還是一個稚嫩的少年,還未諳世事,原來,許多事在他的頭腦裏已烙印得很深了,在哥哥的眼裏,許芳蓮不隻是一個年紀輕輕的漂亮女人,而是另外一個陣營裏的人,一個“工作組”!
“不,大虎,現在,我不是‘工作組’,我是你的許姐姐。”
“哥哥搖了搖頭。”
“叫一聲許姐。”
哥哥又搖了搖頭。哥哥知道,人被“階級”分成了類,他和許芳蓮不是一類人。許芳蓮將哥哥攬過來,緊緊地摟住了,不用我再猜測,從許芳蓮的一舉一動中就能看出來,她打內心裏喜歡這個長相可愛而又靦靦腆腆的少年。哥哥的頭顱正好抵在了她那豐服的雙乳的下端,兩個乳房仿佛兩座給他遮風擋雨的大山。這一刻,龐大無比的女人的氣息如同春風撲麵而來,哥哥完全有可能被這陌生而又誘人的氣息所陶醉,一陣少年人所具有的衝動傳遍哥哥的全身,他似乎是一夜之間就成熟了的莊稼,等著許芳蓮來收割。他抬起頭來看著許芳蓮長而黑的眼睫毛,看著她端直的鼻梁,看著她臉龐上的酒窩,那酒窩裏仿佛有一股蜜向外流淌。哥哥大概想伸出舌頭去她的臉龐上舔一舔,讓那蜜將他的血液、肉體、骨鏘全都蜜了。這酒窩是我的祖母的,是哥哥的老師楊碧霞的,三個女人此刻合成了一體,似乎她們不是祖母,不是老師,不是工作組,她們沒有身份,沒有階級,她們隻是女人,鮮活鮮活的女人,使男人心班搖動激情澎湃充滿信心為之而去拚命的女人。哥哥勇敢地將一隻手伸向了許芳蓮的臉龐。他看見,許芳蓮的臉龐上掛著兩行淚珠,哥哥懸在半路的手毅然伸出去,去給她揩擦淚水。哥哥的手剛剛觸到許芳蓮那燙熱的臉龐,許芳蓮吭地一聲笑了。哥哥用手臂摟住了她。哥哥那一刹那間成熟了,長大了,對異性的愛戀在他14歲的那年秋天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不用我鑽進他的心裏去,我也知道,哥哥對許芳蓮第一次產生了接近的願望,明確地說,渴望和她赤條條地摟抱在一起,渴望進入到她的身體裏麵去。我對哥哥說,你不能那樣做。我說,許芳蓮給了你安慰和希望,你應該知足,應該適可而止。
其實,我的哥哥羅大虎並沒有什麽越軌的舉動,他隻是這麽緊緊地抱著許芳蓮,是兒子抱住母親的模樣,是弟弟抱住姐姐的模樣,是親人抱住親人的模樣。哥哥哭了,他流下了眼淚。正因為許芳蓮是那麽美,才使哥哥難過、不安的。美是很殘酷的。
哥哥斷然推開了許芳蓮,他拿上她送的那支鋼筆跑步回到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