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屋頂上垂吊下來的25瓦的燈泡兒像一隻發黃的苦膽,膽汁仿佛蚊子似的從苦膽裏探出頭來發出了麥芒似的聲響。燈下坐著十幾個人。會議是在衛明哲住的房間裏召開的,參加會議的是生產大隊的幹部,包括各生產隊的貧協組長在內。衛明哲的上身是一件淡灰色的中山裝,白色的襯衣領子髒兮兮的。他坐在一張老式的木椅中,半張著嘴,麵部的肌肉垂下來,塌鼻梁頑強地支撐著眼鏡。他掃視了坐在他周圍的幾個莊稼人一眼:
“說話呀,咋不開口了呢?”
史天才的眼睛睜了睜,又睜了睜,再睜了睜,房間裏便裝滿了他那雙發黃的小眼睛“給羅世俊戴上帽子我沒意見。依我看,馬鬧娃也要戴帽子的,不能放過她。”
馬林水一看,史天才開了口,也附和道:
“我同意,羅炳升死了,就該給羅世俊把地主的帽子戴上。”
有幾個人也都異口同聲地說同意給父親戴帽子。
趙興勞站起來了。他掃視了在座的人一眼,目光不屈不撓。他把煙鍋在鞋底上磕了兩下,似乎是為了集中人們對他說的話的注意力,有幾個人抬起頭來看著他“我不同意給羅世俊戴帽子。”他一開口,衛明哲的目光挪向了他,他的目光緊盯著衛明哲不放,眼神中沒有絲毫退讓的意思“我是看著羅世俊長大的,娃從十三四歲起就做莊稼,揚場、撒種子、踩跺子,啥活兒都幹,比咱們在座的一些人吃的苦還多。他是羅家的一個勞動力,不是剝削人壓迫人的地主,我們咋能昧著良心說瞎話呢?這事萬萬做不得,我就是這話。”衛明哲不眨眼地看著趙興勞,趙興勞用堅定不移的目光盯著他。
趙興勞的幾句話使會場的氣氛變僵硬了。有幾個人低垂下了頭,有幾個人斜眼瞅著趙興勞,有幾個人用求助的眼神看著衛明哲,仿佛等著衛明哲來裁決。王誌祥開口了。他的頭發已花白了,瘦骨瞬響的,眼窩深陷下去,說話幹脆有力“給羅家補訂地主就不合理,羅家兄弟倆是憑勞動吃飯的。我們不能給人家在幹石頭上釘楔子。”
還沒等第三個人再開口,坐在椅子上的衛明哲拉直了身材,他的手一揮,把正準備開口說話的人擋回去了“許芳蓮,你把公社黨委和社教工作團的文件給大家念一念。”
坐在衛明哲身旁的許芳蓮拿起了文件,她將文件念了一遍。許芳蓮那清麗的女高音變得低沉而緩慢,念文件的聲調像似讀協告。會場上靜悄悄的,或短或長的出氣聲比麥苗兒還旺,能聽見衛明哲的眼睛在眨動。許芳蓮剛剛念畢,會場上有了長籲短歎聲。
衛明哲說:“大家聽清了吧,給羅世俊戴帽子是上級的決定,今天叫大家來不是聽大家的意見的,是讓大家提前知道一下文件精神。我們是鬆陵村的幹部,是貧下中農的骨幹分子,要明白自己是幹什麽的。剛才聽了幾個人的話,我真是痛心,也很氣憤,我們的覺悟咋這麽低?啊?現在還講什麽良心?不要講良心了,要講階級鬥爭。毛主席在1962年就提出來叫我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我們這一次搞社教,搞民主補課,就是要把階級敵人揪出來,純潔我們的隊伍。這不是和誰過不去,不是幹石頭上釘楔子,這是鬥爭!鬥爭!我們不能對階級敵人心慈手軟,替他們說好話,鳴不平。難道,我們貧下中農寧願吃二茬苦,受二茬罪嗎?”衛明哲躁了,他一發怒,鼻子就變得通紅通紅,變得無法無天似的,似乎要把眼鏡架子頂掉。衛明哲將目光從趙興勞身上挪到了王誌樣身上,他說:“你們兩個剛才說的是瞎話,全是瞎話。那話隻能在這個房間裏說,下去誰也不準再說了。”
衛明哲的話剛落點,趙興勞就說:“我一句瞎話也沒說。給人家訂成分總得講政策,說實話,羅炳升的日子是過得好,鬆陵村人都知道,可解放前三年,他們過爛散了,莊稼是羅世堂、羅世俊兄弟倆做務的,他們沒有剝削過人呀,我們咋能給人家訂地主呢?這不是幹石頭上釘楔子,是幹啥?”
衛明哲在桌子上猛拍了一把,他又站起來了“你說是幹石頭上釘楔子,就是幹石頭上釘楔子,這楔子就釘在幹石頭上了,咋樣?你心裏不痛快?想翻案?沒事!你還像個貧農幹部嗎?啊?你要樂意去給羅世俊的兒子當幹爹,就不要再當幹部了。”
趙興勞將煙鍋攥在手裏,手握得叭叭響,額頭上的青筋也暴出來了“姓衛的,你咋一滿胡說哩。我給羅世俊的兒子當幹爹和給他們訂成分有什麽關係?你不要動不動就要戴帽子,我不是嚇大的。話我說了,咋啦?看誰能把我了?”
“好呀!”衛明哲高叫一聲“你終於跳出來了,你以為誰也把你沒有辦法,得是?”
趙興勞走到了衛明哲跟前,胸膛一挺“看你能把我殺了劇了?”
史天才拽住趙興勞的一條胳膊將他向原來的座位上拽“興勞,你就不能少說兩句?你瞎好也是個幹部。”
“我是個,是幹部?我不當還不行嗎?”趙興勞跺了兩腳。
“你想當也不讓你當了。”衛明哲說:“我代表鬆陵村大隊黨支部和社教工作隊宣布,撤銷你大隊貧協副主席,你走吧。”
趙興勞一聽,擰身走出了會場。
趙興勞一走,會場上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衛明哲將眼鏡摘下來,眼鏡腿子放在嘴裏嚼,嚼了幾口,又將眼鏡從嘴裏拿出來。他看著眼鏡片,似乎想從眼鏡上找到打擊趙興勞的力量。史天才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有幾個人低垂著頭,把茫茫然然的腦殼亮給了他。王誌樣鎮靜自若,如一尊鑄像。馬林水偶爾吸一吸鼻子,似乎要把會場上的氣氛吸進腔子裏去消化一遍。許芳蓮眨巴著眼睛,仿佛在諦聽屋外的什麽動靜,她靜靜地坐著,按捺著自己,讓躁動慢慢地平息。她的感情既不向衛明哲傾斜,又不同情趙興勞,她極力使自己保持情感上的“中立”,“中立”的表示就是麵部的平靜,靜得如銀針一般。不是她沒有是非標準,許芳蓮已開始明白:這次運動意味著要每個人趟著泥水過河,她沒有必要把自己弄得一身髒。可是,身上不沾汙泥是不可能的,她是工作組成員,她就要不折不扣地執行政策,按衛明哲的意願去辦事。衛明哲是代表上級來行使權力的,她即使感情上有抵觸,也不可對抗,也沒能力對抗。
史天才開了口“咱繼續開會。”
接下來,討論沒收補訂地主財產的問題,包括第二次“割韭菜”。
史天才和馬林水幾個人提出來,將羅世俊家的房屋全部沒收。有幾個人說,給他們留兩間廈房就行了,沒收樓房(大瓦房)和三間廈房。
提反對意見的又是王誌祥,他顯然是動情了“那萬萬使不得,羅世俊一家三代六口人,沒房住咋行呢?就算他們是地主,是階級敵人,他們是人,不是豬狗,就是豬狗也得有個窩呀!我的意見是樓房沒收了,五間廈房就不要動了。”
一直沒有開口的史長科在王誌祥的肩膀上拍了一把,王誌祥沒有防顧,身子抖了一下,他回過頭去瞪了史長科一眼。史長科說:“我說王叔,你得是也想給羅世俊的兒子當幹爸?幹爸是幹媽的麻達,你老了,麻達不起了。”史長科不懷好意地一笑。王誌祥罵道“放屁!長科,你放你娘的狗臭屁!”
史天才說:“長科,別胡鬧,叫王誌祥把話說完。”
王誌祥說:“要分,你們都分去,我王誌祥不要羅家的一個木頭棒子。我就是這話。”
王誌祥沒頭沒腦地罵了一句日他娘,他站起來,朝腳地“坯”地吐了一口,將煙鍋塞進煙袋裏,走出了會場。
有幾個人在角落裏嘀咕著。
五隊的貧協組長不知說了幾句什麽,大家沒有聽清,他說話很站,眼淤泥一樣。史天才說:“‘老列寧’你大聲點說。”這個老貧協腦袋碩大,禿了頂,村裏人給他送了一個綽號,叫他“老列寧”。
老列寧的脖子伸了伸,提高了嗓門“江山是打下的,家業是創下的,光靠分人家、拿人家的東西怕不是辦法。”
“誰拿誰的東西了?啊?”衛明哲盯著“老列寧”,“我們是在分自己的東西,是拿自己該拿的,理直氣壯,說什麽怪話?啊?”
“要給人家留條活路。”“老列寧”又咕噥了一句。
“是的,是要留出路。什麽叫留出路?留出路就是不關押,不槍斃,不掃地出門。現在,能叫他們活著就不錯了。你們想一想,在萬惡的舊社會,貧下中農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凍死了,餓死了,地主富農同情過他們嗎?沒有。我們現在反而憐憫他們了?這是什麽立場?”衛明哲說。
史天才說:“老衛說得對,我們一定要堅定立場,絕不手軟。”
馬林水說:“舊社會,那些有錢的人不光吃香的,喝辣的,還霸占女人,史耀祖就有兩個老婆,貧下中農連一個也弄不到,這公平嗎?”
一說到女人,即刻將衛明哲心中埋藏的隱痛句動了,他大概又想起了在他母親房間裏出出進進的男人。他摘下眼鏡,眼鏡腿放進嘴裏還沒有嚼就又取出來了。他長出了一口氣說:“算了,不討論了,究竟怎麽分,分多少,由工作組和大隊支部研究決定。執行就是了。”
等大家都離開房間後,衛明哲坐在椅子上半晌沒有動。
父親是半夜裏被人喊起來的。父親拉開院門一看,站在院門外麵的是一個黑樁樁。父親一怔,還沒有看清那人是誰,那人一把將他一推,推進了院子,掩上了院門。借著一點亮光,父親終於看清了那人是誰,他叫了一聲“興勞哥。”趙興勞說:“我有幾句話要給你說一說。”父親大概覺得趙興勞半夜裏喊他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就說:“到屋裏去說吧。”“不去了。”趙興勞說,“就在院子裏,不要把一家人都吵醒了。”空氣中散逸著寒霜的味道,秋夜的冰涼掛在父親的鼻子尖和耳朵梢。趙興勞的出氣聲有點粗,父親等著他開口。趙興勞伸出了右手:
“你拿上,給。”父親還沒有看清趙興勞遞過來的是什麽,“啥東西?”趙興勞說:“你先拿上。”父親接住了趙興勞手中的物件後才知道是一盞老式馬燈,父親很蹊蹄,趙興勞說:“這是你爹的,我還給你。”父親顯然不相信“我爹的?”趙興勞說:“我娘得了緊病,半夜裏,把你爹喊起來,他就提著這盞馬燈進了門,又是紮針,又是拔火罐,折騰到天亮才走了,馬燈忘了帶回去,我爹也沒有還給羅大夫,馬燈就一直放在我家裏。”父親提著馬燈仿佛提著一個無法猜透的謎,為什麽事過幾十年了,趙興勞要半夜裏來還燈?這件事對趙興勞來說很重要嗎?不然,那又是為什麽?父親不由得疑慮而驚愕了。
可能還馬燈隻是個由頭而已。父親將馬燈向趙興勞手中塞“興勞哥,馬燈你留下吧,我父親過世那麽多年了,我要它幹啥呀?馬興勞說。哪怕是一根針,不是我家的我都不能要。”這不是哄人的話嗎?你不是要了幾十年了嗎?為啥這時候想起來還給我們?這究竟是不是羅家的馬燈,有什麽為證?父親必然由馬燈懷疑到了其中隱藏的禍患。趙興勞大概看出父親的心思,他說。聽我爹說,等我娘病好了已是五六天以後,你爹沒有來取馬燈,我爹就將馬燈留下來了,他可能是為了作個紀念吧。如果不是這盞燈的主人搭救,我娘那天晚上怕就沒命了。馬燈我爹也沒點過,我家也點不起馬燈。“雖然,趙興勞的理由難以使父親相信,父親還是接住了馬燈,不就是一盞馬燈嗎?趙興勞說。哥給你說,人活一輩子,難得很哪,你要記住我的話;天黑了有亮的時候,天亮了有黑的時候,無論世事咋變,你都要看遠一點,咬住牙,就能挺過去;咬不住牙,氣一鬆,就瞎了。你要相信,人世上好人還是有的。”趙興勞的話使父親摸不著頭腦,趙興勞為什麽要給他說這些話?趙興勞拉著父親的左手,用右手在父親的脊背上輕輕地拍了拍:
“世俊,你不要害怕啥,你還年輕,活人的日子長著哩。我也是沒有辦法,有些事幫不了你。”趙興勞兩句話把父親最敏感的那根神經給觸動了,趙興勞的話仿佛訣別時的贈言,說得輕鬆,分量夠重的。“出啥事了?”父親像樹葉似的抖動了一下。“沒有啥事,我睡不著,過來叮嚀你幾句,順便把馬燈還給你。有啥難場人的事,就來找我。”
沒等父親再說什麽,趙興勞走出了院門。
父親放下馬燈,跟著趙興勞走上了街道。街道上死一般沉寂。父親搓了一下手,涼跑胞的空氣在父親的雙手磨搓中越發凜冽了。父親看著趙興勞的背影被黑漆漆的秋夜吞沒了。
父親進了院子,關上了門。
母親睡得很死,細細的酣睡聲依舊很甜,像秋夜一樣綿長而細膩。父親走進房間,久久不能人睡。趙興勞深夜來送馬燈,隻不過是個由頭,他肯定想說什麽而又沒有說,這越發加重了父親的疑慮,父親又失眠了。
第二天早晨,祖母起來後,才發覺,前院裏放著一盞馬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