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伯父羅世堂和伯母王烈兒站在後院裏。伯父上身精赤,下身隻穿一條短褲。伯父身胚高大,胳膊長,腿也長,渾身上下黝黑黝黑的,隻是黑得並不順當,不是痛痛快快的黑,而是心事重重的黑。因此,他身上的膚色宛如一個人緊擰的眉毛,一點兒也不舒展。站在伯父身後的伯母手中攥一根挑條,她用挑條在伯父身上抽打著。
先是覺得心裏癢得不行,仿佛有幾隻蟲子在心上慢悠悠地爬動,伯父心慌意亂,坐臥不寧,徹夜不眠。之後,那癢就從心中爬出來,爬上了皮膚,皮膚上的每一處都癢得他難以忍受。他不停地用手抓,以至將身上抓出了一道一道的血印兒,還是癢得不行。於是,他叫伯母用手抓,伯母那雙肥胖的手在伯父的精身子上一寸一寸地遊走,五根伸開的手指頭仿佛竹箱子在摟柴火。她不忍心狠勁抓,隻是有限度地撓,她越撓,伯父反而越癢了。伯父走到了後院裏,脫去了上衣,脊背靠在挑樹上上下蹭,那蹭法仿佛是掂著鋤頭在打麥場上的碌障上使勁地磨啊磨。他蹭著蹭著,手向上一伸,折下來了兩根挑條,先是用挑條自己打自己,可是,脊背上打不著,即使打著了,也沒力度。他將挑條給伯母,叫伯母抽打。這辦法解饞,隨著抽打帶來的疼痛,癢的感覺就消失了。
麵對自己的丈夫,伯母實在難以下手。每抽打一下,她的眼睛就眨一下,好像是挑條打在了自己身上,甚至比打自己更心痛。伯父一看伯母停下了抽打,就嗬斥道“抽呀!用點勁抽!”伯母下不了手。伯父一把從伯母手中奪過挑條在伯母的反蛋子上狠勁一抽,伯父給手臂上使的勁很大,一挑條抽下去,伯母尖叫一聲,像點著了的鞭炮似的跳了起來。伯父用冷峻的目光看著伯母“就這樣抽!”伯母從地上拾起桃條,雙手攥緊,雙目盯著伯父那並不是很肥厚的脊背,咬著牙亂抽。
伯母一跳一抽,一抽一跳,像一個醉漢處於迷亂狀態,抽打得興致勃勃,神采飛揚。伯母的桃條好像是打在了土地上,打在了石頭上,打在了用仿宋體書寫的那些概括時代特征的標語上,打在了從人嘴裏說出來的話語上。伯父的身體發出的聲音遙遠而沉重,一條一條的聲響仿佛排字工人把鉛字一個一個地排在了版上,排列出了一篇很優美的文章。伯母似乎越抽越來勁,她不看伯父,閉上了眼睛,亂抽亂打。伯母左一下,右一下,她用挑條把伯父的前身後身織成了網,把後院裏的空氣織成了網。整個院子整個鬆陵村被那血淋淋的網網住了。我敢說,伯母手中的挑條比伯母還愉快,當然,比伯父更愉快。用疼痛代替了癢的伯父,應該感謝挑條才對。隨著挑條在肉體上的落點,伯父的大手在空中一抓一抓的,似乎要把什麽抓住,卻什麽也沒有抓到,手裏攥住的是空空洞洞,是自己身體挨揍的氣息。他的四方臉膛如石頭一般,缺少表情,沒有痛苦,沒有恐懼,隻有冰冷,隻有不動聲色的頑強、倔強。脊背上那血糊糊的網如同四月的陽光一樣燦爛而飽滿,藍天被反襯得也有了血色。天空上斜射下來的似乎不是太陽的光線,而是點點血潰。伯母抽打得大汗淋漓,頭發像抹了菜油一般發亮。她將一根挑條拍成了幾節,又換了另一根。另一根抽斷了又從樹上折,以至將桃樹折禿,挑條堆了一地。伯母看一眼伯父脊背上的傷,突然住了手,丟下挑條,叫了一聲“他爹……”之後,就泣不成聲了。伯母伏在挑樹上抽泣,身子一抖一抖的,雙肩在顫動著,仿佛是在嘔吐,似乎要把蓄積在內心的難言和無奈全都吐出來。伯父羅世堂沒再嗬斥伯母,他像卸下了套在地上連續打著滾的驢一樣,伸展了一下四股,伸長脖子,嘴邊朝著天空,大叫幾聲“啊呀!啊呀!”
伯父睜大了雙眼,麵朝著我們家住的地方站著,他看著他曾經居住過的房屋,看著瓦楞上的枯草,看著從院子裏嫋嫋而升的氣息,看著我的祖母的背影,看著院子上空著的小麥地,看著向麥地裏送糞的弟弟和他自己。看著看著,伯父閉上了眼睛,就這麽站了一刻,他穿上了衣服,走出了院門,走進了史長科的家門,走進了衛明哲的房間。
伯父把一縷冷酷的氣息一縷血腥味兒帶進了衛明哲的房間。衛明哲的鼻子吸了吸,抬頭一看,伯父臉色鐵青,目光冰冷,眸子孔死盯住一個方向,雙眼射出的光芒生硬而堅定。他的一雙拳頭緊攥在一起,高大的身胚仿佛一堵牆,把窗子裏透進來的亮光遮住後,又讓那光線全部反射到了衛明哲的臉龐上了。衛明哲那盛氣淩人的氣勢收斂了些,“羅世堂,有什麽事,坐下來談。”伯父沒有動:“我證明,我現在就寫證明。”伯父一開口,房間裏鬱結的氣氛如開了冰的河一樣明朗了。
衛明哲偷偷地換了一口氣“好啊!還是你的覺悟高,夠一個貧農。”伯父緊攥的拳頭慢慢地鬆開了。我看見,伯父前身和後身那血絲絲的網張開了,伯父的整個身軀和靈魂全都跌進了那張網中。我叫了一聲伯父,隻是想哭。
為把羅家補訂為地主,衛明哲和史天才他們費盡了心機。外出調查的人員走動了鳳山縣7個公社23個生產大隊,還是沒有給祖父羅炳升找到能補訂上地主成分的足夠證據。他們需要人證明在解放前的3年,祖父每年雇過一至兩個長工,找來找去,隻有幾個打短工的人出具了證明。後來,衛明哲和史天才就把目光盯在了我的伯父羅世堂身上了。隻有伯父出麵證明他不是羅家的養子而是祖父的長工,地主就像楔子一樣釘在石頭上了,父親就無法逃脫了。
衛明哲第一次找伯父談話,他毫不遮掩,開門見山說明白了叫伯父做什麽,怎麽做。伯父一聽,義正嚴詞地回絕了“人要講良心,我不能昧著良心做虧心事。我的養父沒有外看我,待我和親兒子沒啥兩樣,我咋能吃誰家飯砸誰家鍋?”還不等衛明哲從利害關係上給伯父講明白,伯父就走了,他不能接受衛明哲的規勸。
回到家中,伯父心裏就發癢,在炕上輾轉反側。事情來得太突然,他還不知道衛明哲給他安的是什麽心,還不知道他們供他抉擇的不隻是證明和不證明這兩條路子。伯母問他是咋回事,他隻是叫伯母給他撓癢癢,並沒有說清端底,沒有說衛明哲叫他不做人隻做鬼,隻是說心裏癢得難受。難以安寧的伯父走上了田野,麵對著腳下的一片土地,伯父對土地說,對莊稼說,你要做好人,你不能隻顧自己,你不能被衛明哲當槍使,你一定要挺住。伯父走到了鬆樹底下,他抬頭看看那棵大樹,仿佛求助於它。鬆樹上落下來一個鬆果,伯父的思緒即刻被打亂了,他疑慮地看了幾眼鬆樹。這棵大樹沒有啟示他,也救不了他。
衛明哲第二次找伯父談話,他滿嘴蜜滿嘴糖,口氣軟得跟麵條一樣。他說:“老羅呀,我其實是為你著想哩,你不作證明,會後悔的,那時候,就來不及了,我們社教工作組鋪蓋一卷就走了,有誰替你說話?隻要你作了證明,你就從羅家劃出來了,你可以姓你原來的牛姓,你的成分將由中農變成貧農,你成了我們在農村依靠的骨幹,生產大隊、生產隊的幹部由你挑著當,你的兒子、孫子世世代代都是貧農,參軍、當幹部、上學讀書,每扇門都朝你大開著。你就不想想?如果不是這次社教運動,你哪裏還能碰上這麽好的事?還用我三番五次地動員你嗎?你應該感激才對。”衛明哲抓住了伯父的弱點進攻,衛明哲當然明白伯父的脆弱之處在什麽地方。
伯父羅世堂靜靜地看著衛明哲,仔細地聽他的每一句話,捕捉他麵部的表情。伯父是一個粗中有細的人。
“這是好事嗎?”伯父仿佛是自言自語。他將一雙手合在一起,腰彎下去,不看衛明哲,對著硬邦邦的腳地說。
“咋不是好事呢?給你糾正了成分,你的身份就變了,你還可以從地主富農家裏再分些家具什麽的。”
“我變了,那世俊呢?世俊咋辦呀?”
“你看你,又鑽牛角了。我是為你著想,你可又想起了羅世俊,羅世俊和你有什麽相幹?”
“不,不,他是我的兄弟。”
“你是想要兄弟,還是想要貧農成分?”
“我再想想,叫我再想想。”利害把伯父推在了刀刃上。
“想想也行,不過,你得盡快拿主意。”
伯父一隻手按住柴木凳子站起來了。他走出房間時被門檻絆了一下,幾乎跌倒在地。
伯父吃飯時一句話也沒說。他吃畢飯,放下碗,裝了一鍋煙,隻吃了幾口,又將旱煙磕掉了。伯母端起空碗要去灶房裏收拾,伯父說:
“你不要走,我問你,你知道啥叫社教嗎?”伯母覺得莫名其妙“你整天開會學習,問我幹啥呀?”伯父說:“不是我問你,是我要給你說。你聽著,社教就是教育人昧著良心說瞎話,幹瞎事,就是把你裝在麻袋裏麵讓人用錐子戳,就是把你的渾身抹黑,到陰曹地府去也洗不幹淨。”伯母己看出伯父心事重重的,她還不知道,伯父站在刀刃上,身處兩難境地,無論作出哪種選擇對他來說都是很痛苦的事情。伯父較量的對象不再是衛明哲,而是他的內心。
伯父兄弟姐妹七個,餓死病死了三個。祖父羅炳升將伯父領到鬆陵村時,他已瘦成了一根筋。到了羅家的第一天,祖母就給他換了一身新衣服一雙新布鞋。那天晌午飯是牒子麵,伯父好長時間沒吃躁子麵了,他一聞見牒子麵昧就涎水長淌。祖父當時看著他,笑眯眯地說:
娃呀,你慢些吃,餓極了,不能吃得太多。13歲的伯父吃了三碗牒子麵,他將第四碗牒子麵端在手裏,沒有動筷子,而是雙手遞給了祖父。
祖父接過麵碗,放在了桌子上。祖父已經在縣城裏吃過了。伯父叫了一聲爹,長跪不起。祖父端起飯碗,撈了兩口,伯父給祖父連叩三個響頭。
伯父不可能不想到我的祖母馬鬧娃。祖母對待伯父如姐姐,如母親,她從沒有把伯父另眼看待過,該穿棉衣的時候給他縫棉衣,該換單衣的時候給他換單衣。因為兩個人的年齡隻差幾歲,他們之間多了一份倫理之外的親切。
伯父必然會這樣想,他如果昧了良心,最對不住的就是我的父親羅世俊。冬天裏,兄弟倆給麥地裏送糞。星星滿天,父親就起來,拉牲口套上了木軸轆大車。那一年,伯父剛結婚,父親為了叫伯父多睡一會兒,他獨自一個套車,獨自一個向車裏裝糞土。父親比車輟高不了多少,將糞裝滿以後,他吆上車出了村。田野上,西北風很硬,像驟子一樣在父親身上亂踢。麥地裏的薄霜在瘦弱的月光下一閃一閃地發著灰中帶白的冷光。四周靜靜的,木軸轆大車從麥地裏砸過去,車輪子上沾著小麥凍硬了的葉片,清寒的空氣裏含有麥苗兒青青的氣息。
父親一隻手抓著套繩,一隻手揮著鞭子。他將車停在麥地裏,從車後麵上去,拔掉擋板,一個人將糞土用木鍬卸下來。一大車要卸四個糞堆,卸一堆,下了車,向前吆兩步,又卸一堆。本來是伯父吆車父親卸糞,這活兒就不是一個人幹的。可是,父親把伯父的活兒也幹了。父親用自己的汗水書寫兄弟情誼,他很尊敬敦厚善良的伯父。黎明的亮光塗在木軸轆大車的輻條上塗在父親的木鍬上塗在麥苗兒的葉片上,父親一直幹到月光淡了,晨光亮了,伯父才來到了糞場上。伯父一看,父親的衣服領口裏、頭發上向出冒熱氣,就知道父親渾身上下被汗水汗了。他心疼地說:“世俊呀,你咋不把我叫一聲?”父親說:“你就多睡一會兒吧,我一個人誤不了活兒的。”兩個人裝上了車,伯父吆車,父親眼在後邊走。回來的時候,父親坐在車廂裏,伯父坐在車輟上,伯父回過頭來說:“世俊呀,你快快長大吧,長大了就娶媳婦。哥給你說,媳婦比蜜還甜,不是哥不起來,是你嫂子把我黠得牢牢的。”父親看看伯父,隻是傻笑著。他抬頭再看時,三頭牛都豎起了耳朵,它們似乎讓伯父的話說得心裏在發癢。伯父吆一聲牛,清了清嗓子,吼開了秦腔“悶幽幽回家來說明了情景……”伯父最喜歡《周仁回府》中周仁的那幾段唱腔,他常常被周仁的仁義所感動。他把“仁”作為做人的基本準則。
而“仁”和“悲”常常是連在一起的,“悲”為了“仁”,“仁”取自“悲”,這使他難受。因此,他唱周仁時一張臉不由得變悲傷了。父親就是為了叫伯父在那團蜜上多勃一會兒才多幹活兒的,伯父被父親的一片愛心所感動,他對父親比親兄弟還親。那年夏天裏,麥子收成好。小麥在打麥場上曬幹後,要一口袋一口袋地扛上木板樓。伯父扛四鬥麥子在前邊,父親扛三鬥半在後邊,快上到樓口了,伯父不知怎麽的,腳下一軟,就連人帶口袋摔下來了。父親眼尖,一看是這樣,扔下糧食口袋,想把伯父抱住,結果,伯父摔下去的力量太大了,連父親也帶下去了,兄弟兩個從樓梯上滾下來,伯父壓在了父親身上,父親的腰磕在了砌房簷台的石條上。父親受了傷,站不起來了。父親在炕上躺了10多天,伯父就每天背上父親去後院裏解手。父親笑著對伯父說。哥,蜜吃多了,不長筋骨,還是要多吃糧食哩。“伯父說。世俊呀,哥是把你小看了,原來你啥都知道。”父親說:“你以為我是娃娃?”也許,正因為不是一個親娘養的,這兄弟倆反而少了一些顧忌,多了一分調侃,他們無話不說,就像朋友一樣。
現在,衛明哲逼著要伯父和父親斬斷這情誼。伯父拿不出一個既能顧全父親,又能保住自己的辦法來。
衛明哲對伯父越逼越緊,他又一次叫伯父去談話。
這一次,不比前兩次,衛明哲一開口,言語比刀子還鋒利:“羅世堂,你不要不識抬舉,你不出具證明,照樣要給羅家訂地主,不要以為你不開口我們就幹不成,說你是地主,你就是地主。給羅家訂上地主,第一個給你戴帽子,你的下場就是牛甫遠、史耀祖那樣,要鬥爭你,把你打倒在地。地主就是人民的敵人,你還不明白嗎?叫你做人民,你不做,那好,就叫你做地主。你做了地主,你的兒子、孫子世世代代別再想抬起頭來。我不打算和你再磨嘴皮子了,你走吧。”善於察言觀色的衛明哲不時地從眼鏡片後麵伸出鋒利的目光來,在伯父臉上掃視。
伯父沒有走。他閉上眼睛就能看見自己的生活前景,這是他從地主牛甫遠和史耀祖他們身上看到的。牛甫遠、史耀祖他們的日子就不是人過的,不要說人的自尊和尊嚴沒有了,連最起碼的生存條件也難以保障。地主家的小孫子餓得在街道上哇哇大哭,沒有人給一口吃的,即使有人有這個心願,也不敢有這個舉動——和地主家套近乎是要吃虧的。自己哪怕做牛做馬,不是人也罷,兒子孫子怎麽辦?兒子首先麵臨的將是沒人給做媳婦,即使勉強娶一個媳婦,也就和鬆陵村那些地主的娃們一樣,媳婦不是殘疾,就是長相極醜,或者是帶兒帶女的寡婦。兒孫們的災難將由他的一閃之念而造成。他低垂下頭,不敢看衛明哲了。他一陣戰粟,一股尿水順著褲腳流下來了,尿牒味兒彌漫了房間,伯父臉色蒼白,雙腿夾緊不敢動彈。
衛明哲大吼一聲“滾!滾出去!”
伯父一隻手按住牆,一步一步挪到房子門口。他曉門檻時,雙腿沉得邁不動。衛明哲住的地方離伯父家並不遠,他走了好大一會兒,才進了院門。他的脊梁是軟的,腿就更軟了。
伯父回到家,在兒子的作業本上撕下來了一張紙,在白紙上寫下了他給羅炳升當長工的證明。伯父將自己的印章拿在手裏,還是又翻箱倒櫃地去找印章。折騰了一會兒,他才發覺自己握著自己的印章。
他將印章在印泥中按了按,不斷地籲嚀自己不要蓋翻,結果,印章按上去後一看,自己的名字變成了:把這。反了,名字反了,腿朝了天。他慘然一笑,拿上證明就走。
衛明哲接過證明,看也沒有看,放在了桌子上。伯父拔腿要走,衛明哲叫住了他“羅世堂,這會兒你想通了吧?不要以為你為社教做了好事,你是為你自己。是我姓衛的挽救了你,不是你救了我。有了這張證明還不夠,以後還要多表現表現,貧農就要有貧農的樣子。”
“表現?咋表現?”伯父抬起了頭,不敢正眼去看衛明哲。
“至於怎麽表現,你等著吧。”
伯父又低垂下了頭。後來,衛明哲說了什麽,他一句也聽不進去了。衛明哲那尖利而凶狠的目光將他的一張皮全撕下來了。
走在街道上伯父仰天長歎“我羅世堂真的不是人了嗎?老天爺呀!你為啥不叫我做人?”
一回到家,伯父趴在炕上,牛一樣號啕大哭。
晚上,伯父扛著一把鐵錘,踏著米湯一樣的月光走進了羅家的老墳。
伯父來到了祖父羅炳升的墳前頭。墳墓已被一片荒草鎖定了,默然佇立的墓碑上有了斑斑點點的苔垢,墳地裏十分沉寂。伯父跪伏在地,雙手按住地皮,朝著祖父的墳頭叩了三個頭。他站起來,向四周看了看,剛鑽出地皮的麥苗兒如針尖一樣,田野上籠罩著氫缸之氣,不遠處的北山迷迷蒙蒙的,輪廓不太清楚,空氣裏有一縷不可挽救的衰敗氣息。伯父一把掂起鐵錘向祖父的基碑上猛地砸去了,鐵錘和墓碑相擊打發出的響聲十分幹脆,那回音如同從水中撈上來的一樣從他耳邊滾過去在遠處久久不息地回蕩著。他被鐵錘的敲打聲嚇住了。他隻擊打了兩下,鐵錘便停止了敲擊,懸在了那裏。基碑是祖父過三周年那天由伯父、父親和祖母共同立的。埋在墳基裏的人一旦過了三周年,功過是非就很少有人提及了。農村人將老人的三周年看得很重,家境好一點的就給父母立一塊石碑。那次的事過得很大,悲寡的氣氛中含有過喜事的味道,對親人的安撫中不無輕鬆。瑣呐是前一天的下午就吹起來的,哀樂的調子十分高揚,整個鬆陵村都被吹動了,受到過羅大夫恩惠的或沒有受過恩惠的莊稼人都來送紙錢。在送紙錢的莊稼人中,有穿得體麵戴著瓜皮帽子的史耀祖和牛甫遠,也有衣衫破舊的史天才父兄們。他們對羅大夫的為人和行醫都讚口不絕,村裏人也都當麵誇獎伯父和父親的一片孝心。墓碑拉回來就放在街道上,石碑的活兒做得很好:上端的浮雕刻得很細致,兩條巨龍騰空而起,栩栩如生。石碑的兩邊刻的是二十四孝圖,每個孝子的故事都用一幅圖畫來表述。石碑的質地不錯,石頭不是來自鳳山縣的北山,也不是陝西富平的貨色,而是從河南伏牛山運來的青石。尺寸是加大了的,高過8尺厚過8寸。鬆陵村的老年人看著這石碑圍在一起念叨,他們過世以後能得到這樣一塊基碑也算沒有白活一場。
中午飯是鳳山人最講究的“肘肚飯”(10個菜,5葷5素),40多席人,從日頭初上一直吃到了日落西山。
晚上,在院子裏念經。前院的庭房過道裏和後院的樓房過道裏分別掛著兩盞從縣城裏借來的汽燈,整個院子被照射得燦白燦白的。農村不少人沒見過汽燈,他們圍在燈下不停地指指點點。經師敲著木魚拉著長腔短調念念叨叨,伯父和父親跑出跑進招呼村裏的人。即使伯父和父親從一些人的眉眼裏捕捉到了一絲嫉妒,也絲毫動搖不了過大事的氣氛。這石碑記載著祖父一生的為人行醫,也記錄著當年的人和事。往事已成為伯父的痛點了。伯父朝四周看了看,四周空無一人,月亮地裏,隻有他一個人。他一隻手抓著鐵錘的把,一隻手在墓碑上撫摸。他在左下方摸到了自己的名字,一隻大手捂在了那名字上,渾身痊孿似的顫抖了一下,他的名字刻在長子的位置上。他用手指頭在他的名字上摳著,他的名字沒有一絲兒聲響,刀刻的漢字木然地注視著他。他又掂起鐵錘,在他的名字上敲打,小心地敲打。他的名字依然頑固地和父親排列在一起。他站起來,掄起了鐵錘,什麽也不顧地向石碑上砸。當他將自己的名字砸得坑坑窪窪的時候,他看著那傷痕累累的墓碑又舉起了鐵錘,直到把基碑的上半截打掉,他才趴倒在墳前頭。他喘著氣說:“羅炳升呀羅炳升,你是我最恨的人,誰叫你把我從牛家莊領到了鬆陵村?我就是凍死餓死在牛家也活該,也比現在這下場強多了,我現在不是人了。我不是人,你知道嗎?羅炳升!”伯父站起來,對著殘敗的基碑對著秋天的夜晚高聲呐喊“我不做你的兒子!不做!”他手按住鐵錘的把兒,號啕大哭“我要做人!做人!唉咳咳”在伯父的號啕中,“羅炳升”三個被砸得失去了麵目的漢字從石碑上掉下來了,掉在了墓地裏,像水一樣從墓地裏流出來,歸人了滔滔的大河。在回家的路上,伯父原諒了自己,他找到了開脫的理由:誰在生死攸關的時候也該為自己想想的。況且,他不是為自己,他是為了兒孫呀。把兒孫推向火坑,他死也難以膜目。他流著眼淚說服自己接受了他的選擇。
第二天,兄弟倆在街道上相遇了。父親不知道伯父砸了祖父的基碑。除非去那塊地裏勞動,父親一年也難得到墳地裏去走一回的。父親一如既往地將伯父叫做哥。父親本來想叫伯父到家中來坐一坐,兄弟倆說說有關補訂成分的事。父親一看伯父目光冷酷,急著要走,不想和他招嘴,父親還不知道是什麽緣故,又叫了一聲哥。伯父站住了,伯父眼裏擠出了一絲漠然的光“羅世俊,從今往後,你不要再叫我哥了,我不是你哥,我是牛世堂,我是牛家人,不是羅家人。”伯父說得十分果斷,不容置疑,說話聲極其刺耳。父親還沒有明白過來伯父是咋回事,伯父丟下父親,揚長而去了。父親看著伯父的背影,那背影突然變得高大而冷峻。伯父越走離他越遠了,可是,那背影越走越近了。
父親麵部湧動著少有的驚訝、傷心和難以理喻,這是怎麽回事?站在街道上的父親,一副木然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