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三節 受辱

  我的父親羅世俊並不知道,事情正在暗中進行著,這件事關乎著羅家全家人的命運,也關乎著父親的命運。

  我是看見了的,眼見為實。工作組長衛明哲已經召開了三次有大隊幹部和貧下中農骨幹分子參加的會議了。在第三次會議上,衛明哲再一次宣讀了政務院關於劃分農村階級成分的規定“構成地主成分的時間從當地解放時為起點向上推算,連續過地主生活滿三年者,即地主成分。”衛明哲說,在解放前三年內靠剝削過日子的這次都要補訂為地主。衛明哲在會上宣布:這一次,鬆陵村要補訂十幾戶地主富農。

  有幾個人一聽,眼睛放著光,灰暗發皺的臉龐上洋溢著殘秋午後掙紮般的光彩。坐在衛明哲旁邊的是大隊黨支部書記史天才,他將肥厚的舌頭伸出來添了添嘴唇,嘴一咧,眼睛拉成了一條線,眼睛裏的光芒仿佛是從石磨的磨口裏流出來的,隻有薄薄的一層“這次補訂成分以後,還分不分浮財?”這是在場的大多數人所關注的,隻不過由史天才說出來了。衛明哲當即表態“分。房屋和家產多於貧下中農的都要分。”衛明哲告訴貧下中農骨幹,對於土改時沒有分徹底的,這一次要二次“割韭菜”,要分他們的房屋、家具,包括箱櫃、桌椅、農具,能分的都要分給貧下中農。有幾個人一聽,激動了,他們小聲議論:解放才。15年,又要分浮財了,這真是托共產黨的捅了。衛明哲回過頭去對那幾個人說:“有什麽地方沒聽懂,大聲說嘛。”那幾個人縮頭縮腦的,不敢說。史天才說:“我提一個意見。”衛明哲說:“你說。”史天才說:“上麵為啥隻給了鬆陵村十幾戶指標?我看再弄出它二三十戶地主富農沒問題。”衛明哲說:“這是政策規定,不能胡來,先把這十幾戶搞定再說。”貧農王誌祥是一個年過五十的老漢,鬆陵村人都喊他王大。他咂了幾口煙鍋,將煙鍋裏的煙灰磕出來,仿佛是對著自己的煙鍋說:“這麽一弄,鬆陵村又得雞狗不安然了。”衛明哲一聽,臉立時拉下來了:

  “不對,話不能那麽說,階級陣線不搞清,把階級敵人不揪出來,我們貧下中農就不能過安然日子。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作為貧下中農的骨幹,我們必須立場堅定!”史天才半開玩笑地說:“王大,還沒分浮財哩,你就嫌多,得是?分給你的那一份你若不耍,給我,我耍。”王誌祥說:“看把你美死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了一陣子,就開始討論把這十幾戶地主富農訂給誰家。

  父親至死也沒有想到,就在這次的骨幹分子會議上,羅家被圈定了。

  開畢第三次骨幹分子會議的當天晚上,衛明哲就在全大隊的社員會上宣布:鬆陵村大隊的四清領導小組解散,領導這次社教運動的一切權力交給黨支部和貧下中農協會。

  第二天,衛明哲將父親叫去談了一次話,衛明哲告訴父親,他不能繼續擔任大隊會計了,因為羅家的成分要重新確定。衛明哲叫父親在三天之內交清手續。父親看著衛明哲那張多肉的臉,看著那雙細細的眼睛以及和臉龐不成比例的眼鏡,臉上的吃驚像因為久病而沒有刮的胡子那麽旺,他結結巴巴地說:“衛組長,能不能,能不能……”還不等父親把能不能怎麽說出口,衛明哲手一揮,用手在空中畫出來的看不見摸不著的那條線把父親的話斬斷了“不能!你現在就去準備交賬。”父親說:“我不是說當會計的事,我是說成分……”衛明哲說:“這不能由你說了算,有政策規定的,你等著三榜定案。”衛明哲手向外一揮,打發父親走人。父親在凳子上冷冷地坐了好一陣子才站起來走了。

  父親回到家中,不住地唉聲歎氣。祖母問他是咋回事,他隻是搖頭,一句話也不說。祖母說:“世俊,就是天大的事,你說出來,咱再想辦法。”母親用手報了報頭發,身子背對著父親“你呀,你就是那熊人了,屁大的事也會把你砸倒的,你怕啥?”父親說:“屁大的事?你知道是屁大的事嗎?人家要給咱補訂成分哩。”母親說:“補訂叫他補訂去。你不說話,人家就不補訂了?”祖母說:“要是給咱家能補訂上,鬆陵村有一半兒人就成地主富農了。不行,我去找老衛,看他咋說呀?”祖母抬起P股就要走。父親攔住了祖母:“你不要去惹事了,誰還和你講道理?人家嘴裏說出來的就是道理。”祖母說:“照你說,人家是石頭上釘楔子,硬釘哩。”父親說:“我看就是那樣的。”祖母說:“你不要害怕,我去問問衛明哲,他想在石頭上釘楔子,弄不成。”祖母推開了父親,出了院門。

  午後的街道沉寂而幹燥,漠然的樹陰下和粗糙的土牆角落裏散發著一縷神秘莫測的、夢幻般的氣息。祖母踩著初秋疲倦而淩亂的太陽,走到了街道的東頭。

  衛明哲住在村子東頭的馬林水家裏。馬林水的院子敞開著,沒有院門,土牆上裝著一副門框,門框發灰,萎靡不振,仿佛一張還處在解放前的臉麵。站在街道上就可以對院子裏一覽無餘:前院裏堆著柴火、爛草,雜亂不堪;東邊是四間半廈房,廈房亮出的橡頭子有點黑,瓦楞上的茅草東倒西歪,瓦口裏的青苔像人身上的垢價一樣。整個院子是一副苦大仇深的窮苦模樣。祖母向院子裏麵走的時候,幾乎和扛著鐵敏、低下頭向院門外走的馬林水撞了個滿懷。馬林水抬眼一看是祖母,眼睛瞪了瞪,一句話也沒有說。

  祖母的腳步聲很重,邁出的步子堅定、堅實、堅毅,一院子裏的荒蕪仿佛被她踩倒在地上了。她一頭闖進了老衛住的那間廈房。老衛半躺在炕頭,他一條腿壓在另一條腿上,雙腳擁在炕邊,許芳蓮坐在他旁邊,身子歪在他的右肩腳上,隻是沒有褪掉鞋子,樣子散漫,兩個人正在嘀咕著什麽,猛不防,祖母進來了。許芳蓮一看進來的是我的祖母,P股離開了炕邊,站在了腳地,有點局促,老衛的身子一動也沒動。

  “衛組長,我是羅世俊的娘。我來找你反映問題。”祖母不卑不亢。

  衛明哲在炕上擺出的是一副傲慢的姿勢,他慢悠悠地抬起肉身子,慢悠悠地坐在炕邊,慢悠悠地將目光挪向了祖母——他的身體仿佛一輛轉不過方向的、遲鈍的木軸轆大車。許芳蓮離開了土炕,坐在腳地那條柴木凳子上了。祖母似乎知道沒人給她讓座,她主動地挨著許芳蓮坐下了。

  “什麽事?”

  “我家不能補訂地主。”

  “誰說要給你們補訂地主?”

  衛明哲用右手扶了扶眼鏡,將目光攏住,射向了祖母。

  “我聽人說的。”

  “聽誰說的?啊?”

  “不管誰說,就是不能補訂。”

  衛明哲幹笑一聲“這事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

  祖母大概沒有想到誰說了算,她一時噎住了。她抬頭去看衛明哲,這個衛明哲衛組長,麵部的五官似乎向一塊兒遊移,鼻子、眼睛、耳朵、嘴巴擠在了一起,仿佛握緊了的拳頭好用來打人。

  “我們沒有剝削過誰,咋能訂為地主?”祖母說得很委屈。

  “不是你說不補訂就不補訂,夠了條件就要補訂,這事不用你多嘴。”

  “我向你們反映一下,我們是有功勞的人。1948年我們給了北山遊擊隊26石小麥,1949年初,又給了18石,遊擊隊的孫隊長給我們打了白條子,說解放後還我們。解放了,也沒有人再提說,還有拿去我們的銀元,我們就算貢獻了。現在,給我們補訂地主成分,不把我們冤死了?”

  “你?你是來反攻倒算的,得是?”衛明哲的眼珠子幾乎要從眼鏡片後麵戳過來。他離開了炕邊,向祖母跟前走。

  “我不是向政府要糧食要錢的。我說的全是實話。”

  “你是說,要是給你們訂地主,你們就要糧食要錢?”衛明哲逼到了祖母跟前,他嘴裏噴出來的、帶著還沒有消化完的食物的氣味播種在祖母的臉龐上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們是為人民政府作過貢獻的農民。”祖母也圓睜了雙眼,和衛明哲對視,她絲毫不畏怯。當年,宋連長的士兵用槍抵住她的胸脯她都沒有畏怯過,她怎能畏怯衛明哲?在祖母的眼裏,衛明哲是國家幹部,不是兵匪,他能把她怎麽樣?

  衛明哲向後退了一步,他給許芳蓮說:“小許,把馬鬧娃說的這些話記下來。”許芳蓮從那張漆色斑駁、兩條腿高兩條腿低的方桌子上拿起了筆記本,她坐在桌子跟前,埋頭做筆記。我的祖母馬鬧娃靜靜地坐在那條凳子上,靜靜地注視著衛明哲那張憤怒的臉,靜靜地注視著許芳蓮奮筆疾書的樣子,她的神態半似一個漫不經心的觀望者,半似一個受侮辱的少女正在說服自己咽下這苦果——她以靜製動,衛明哲想濫施淫威也元法發泄。衛明哲不僅對祖母這麽蠻橫,他對好多人說話都不順溜,言語常常橫著從嘴裏出來。他做供銷社副主任時就出手打過他的下屬;他做公社裏的社民,兩句話沒說完就出口傷人,罵大隊裏的支書、大隊長,罵公社裏的幹事,動不動就給他們吐老痰,或伸腳就踢。他像用鞭子和鐵叉子製服驟子一樣製服了他手下的每一個人。

  他不那樣做就坐臥不寧。他的心裏好像塞進去了一大堆仇和恨,似乎他每天不發泄一些,就擔心到死也發泄不完,似乎他隻有將那仇和恨向外掏一掏,心裏才好受一點。他就是對待女人也是命令式的。他想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和許芳蓮幹一回,就不管不顧許芳蓮願意不願意而命令她。這許芳蓮也像吃錯了藥似的,衛明哲越是粗暴,她越是離不開他。那天,就是我的哥哥羅大虎在麥地裏撞見他兩個的那天,本來許芳蓮是和衛明哲一塊兒去田地裏走走的,走到麥田深處,衛明哲突然想日許芳蓮,許芳蓮也就沒有鈕飩,順從了他。衛明哲做什麽事從不替別人想想,幹女人也是這樣。對別人的苦難他視而不見,也不知道人的痛苦是怎麽回事。

  “算了算了,你回去吧,你說的事我們記下來了。”衛明哲向祖母擺擺手,叫她走。

  祖母坐著沒有動。她伸出右手報了報並不零亂的頭發,一眼也沒看衛明哲。“衛組長,你是說糧食銀元的事算了?還是訂成分的事算了?”

  “你說呢?”

  “我不知道,才問你哩。”

  “啊?你?”衛明哲幾乎要開口大罵了,他一看,許芳蓮正在看他,就忍住了“你好大的膽,你去問問,鬆陵村哪個人敢和我這樣說話?”“我這樣說話有啥地方錯了嗎?”

  “你?狗東西!”

  衛明哲逼向祖母跟前,大概想一把抓住祖母把她提起來。誰料,他抓住祖母的胸脯以後卻不鬆手了。祖母的奶頭被他隔著衣服緊攥在手裏。我看得清清楚楚,祖母的臉漲得通紅,她的手臂動了動,大概想抽出手給衛明哲一耳光。衛明哲臉上的顏色飛快地變化著。許芳蓮一看,說算了吧算了吧,她扳住衛明哲的肩膀使勁一扳,衛明哲鬆開了手。他麵部的無恥多於粗暴,完全是一副無賴相。祖母喘了口氣,拉了拉衣襟。衛明哲少氣無力地擺了擺手說:“你走人,快走。”

  許芳蓮當然明白是怎麽回事,她用憎惡的目光瞅衛明哲一眼,衛明哲竟然當著她的麵下流,衛明哲的舉動看似沒有用心,其實,那猥褻是逃不過任何人的目光的。卑鄙,太卑鄙了。如果我是許芳蓮,心裏早發涼了。在鬆陵村生活了一段時間,許芳蓮已從別人的口中得知祖母的為人了。她今天第一天從祖母身上領略了她的從容、沉靜、凜然。

  她給祖母說:“補訂成分的事不會胡來的,要三榜定案哩。你回去吧。”祖母這才走了。

  祖母臨走出房間時,彎下腰去,從炕邊底下的腳地撿拾起了一枚比野菊花的花瓣還小的紐扣,放在了方桌上。許芳蓮瞥了一眼那紐扣,臉騰地紅了,她下意識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襟,掩飾似的將身子貼緊了桌子邊沿,生怕祖母分辨出那紐扣是上衣上的還是褲子上的。

  “嘿嘿!嘿嘿!”

  祖母剛一出來,衛明哲就陰沉地笑了兩聲。

  “你笑什麽笑?”

  許芳蓮瞅了衛明哲一眼,轉身要走。

  衛明哲一把抱住了許芳蓮。

  “放開手!”

  許芳蓮壓低聲音叫道。

  “我偏偏不放手。”

  衛明哲抱著許芳蓮向炕跟前挪。

  “你看你?來個人多難看?一點兒也不注意影響?”

  “注意啥影響?我就是大開著門窗和你日X,看他誰敢放個屁?”

  祖母沒有回家去。她走出了村街,徑直向村口那棵高大的白皮鬆走去了。田野上沒有一絲風,能聽見太陽光像貓喝水似的發出的聲響。威嚴的白皮鬆默然無語地佇立在默然無語的午後。祖母抬起頭來,目光穿過了樹冠。從針葉間透出來的亂七八糟的天空仿佛被一把大手隨意抓傷的臉龐:指印清晰,傷痕累累。祖母無可奈何地將目光收回來,不再注視樹冠,也不去看腳下的草地。她略略抬起雙眼,向東邊的田地裏望去,她排除了從雙眸中流露出來的那一絲痛楚,目光中含著追憶、渴望,一點一點變得青春了——美好的往昔像畫卷一樣在她的眼前展示著。她定睛看時,東邊的田地裏不是熱情奔放的小麥而是呆頭呆腦的高梁,大片大片的高粱地、康子地似乎很空洞,她的視線裏隻有一片糊塗而幹澀的綠色。當秋天接近尾聲的時候,那衰敗也像幕布一樣很快地落下來了。祖母的身子背靠在鬆樹的軀幹上,淚水清然而下了。鬆樹下曾經演繹的那悲壯而歡愉的一幕很快成為陳年往事了,祖母將她的年輕、漂亮、青春、活力給了三個男人,給了鬆陵村的土地,她用她那肉身子撫慰過的那三個男人早已魂飛魄散了,留下來了她,留下來的是她的孤單和無依無靠。留下來的生活也是災難接著災難,她大概從衛明哲的目光中已讀得出,厄運是難免了——羅家將從農民群眾中被劃出去。雖然,祖號有足夠的承受能力,她不像父親那麽恐懼和怯懦,可她心中的傷痛是沒有人來撫一撫的,再艱難的日子她也得頂著過,再痛苦的事情她也得嚼碎咽下去,哪怕生活是一劑難以下咽的苦藥。祖母揩了揩淚水,微微閉上了雙眼,讓往事從她的眼前一閃而過。

  祖母睜開眼睛時,一張瓦刀臉瓦刀似的猛然向她砍過來了——村支書史天才站在她麵前。四十六七歲的史天才幹瘦幹瘦的,像3畝地裏的一棵高粱軒。史天才的一雙眼睛木勺子般在祖母的身上苗,仿佛祖母是他家的一條河,他隨時可以將手伸向那條清澈的河水。

  史天才和工作組裏一個叫做胡一平的年輕人去岐陽公社外調剛回來。所有的外調材料都是史天才派人搞回來的。這一次,調查羅家的事,他出馬了。他把這件事看得很重,派誰去,他都不放心。走到縣城,胡一平到他的女朋友那裏去了,史天才一個人回到了鬆陵村。史天才和胡一平是昨天就到了岐陽公社的。兩個人在岐陽公社的張村找到了1947年給羅家打過短工的張來娃,史天才和胡一平給張來娃做了大半天的工作,叫張來娃出具一張給羅家當過一年長工的證明,憨厚的張來娃說什麽也不。這兩個人說服不了張來娃就請來了大隊支書和貧協主席動員張來娃,張來娃一看那架勢,反而躁了“叫我編著說瞎話?我不。我不能做損陰德的事,我給羅炳升隻割了一料子麥,麥子碾進包裏,我就回來了。我吃了人家濕的,拿了人家幹的,羅家待我不薄,我不能吃誰家飯砸誰家鍋,叫我現在給羅家屁子底下支磚頭?那不行。”張來娃的口氣不容置疑。盡管大隊支書批評張來娃階級覺悟不高,張來娃還是沒有出具當長工的證明,他隻寫了一張給祖父幹過三十六天短工的證明。

  第二天臨走時,史天才從胡一平手中要過證明一看,見署名是張來娃,他給胡一平說,叫張來娃另寫一張證明。胡一平還不解其意,“那熊人理得很,他還能再寫?”史天才說:“你忘記了?他們的支書把張來娃叫張成,那張成肯定是他的大名,咱就說,證明上要寫大名,叫他另寫一張,署上大名,一個短工不就變成兩個短工了嗎?”胡一平如院酬灌頂,這個年輕人不由得抬眼打量史天才:這個單薄得如同白紙一樣的中年農民心眼兒卻這麽稠?他是不能小看這個農民支書的。

  張來娃不知道人家給他當上,第二天,他又出具了一張證明,鄭重其事地寫上了大名張成。老實的農民不可能想到將署有張來娃的那張證明索要回來,因此,兩張證明都叫史天才拿走了。有了兩張證明,史天才和胡一平這一趟也算沒白跑。

  土改那一年,史天才就想將我的祖父羅炳升置於死地。可是,他沒有辦到,因為有鄉長孫鎖娃在前邊頂著,作為農會主席的史天才是執拗不過鄉長的。那時候的政策界限很嚴,要胡來也不容易。

  史天才的一口冤氣一直沒有機會吐。

  解放的前兩年,史天才也跟著北山遊擊隊幹過一陣子。老百姓之所以把遊擊隊叫做“屁紅子”,就是因為在遊擊隊裏有史天才這樣的人。史天才用遊擊隊的名義給羅家下過兩次麥條子,祖母不知端底,就按條子上所說的將小麥叫人馱到了橫水鎮。史天才收到小麥後,給羅家打了個條子,就在糧食集上將小麥祟了,他拿上祟糧食得到的錢去了陳村的賭場,沒黑沒明地賭,直到把手中的錢輸光後才走人。本來還算殷實的史天才將祖上留下來的土地賣得隻剩下能糊口的2畝多了。他沒有賭資,就去騙人。第三次給羅家下麥條子,祖母多了一個心眼,她拿上條子去找孫鎖娃。孫鎖娃一看條子氣得直罵娘,他叫羅家馱上麥子再次去了橫水,自己帶了兩個弟兄埋伏在史天才指定的地點周圍。當史天才叫人將糧食弄下驢背後,從小巷中鑽出來的孫鎖娃將史天才堵住了,他下了史天才的槍,將史天才帶到了橫水鎮西邊的一塊苗宿地裏。孫鎖娃命令史天才跪下,史天才連哭帶喊,求孫鎖娃饒命。孫鎖娃拉動了扳機,史天才癱倒在了首宿地,縮成了一團。

  孫鎖娃一聲不吭,舉槍瞄準了史天才,就在他句動扳機的那一瞬間,槍口向上抬高了一點,槍響之後,子彈從史天才的頭頂上飛過去了。孫鎖娃收起了槍,離開了茵稽地。史天才嚇得扁了一褲襠,他在茵宿地裏昏睡到了半下午,從此,結束了他的遊擊隊生活。

  史天才當然知道,這是祖母馬鬧娃給孫鎖娃報了信的。他對祖母咬牙切齒,卻毫無辦法。鎮壓反革命那一年,機會來了,當他知道上麵要收拾孫鎖娃之後,史天才用三個不同的名字出具了孫鎖娃當土匪搶人的證明,將孫鎖娃送上了斷頭台,他才長出了一口氣。

  祖母一看是史天才,擰身就要走。

  史天才說:“河南擔,你不要走,我有話給你說。”

  我的祖母站住了,她看了一眼史天才“你說。”

  史天才看著東邊的一大片高粱地,這高粱是早熟品種,陰曆的七月初就紅了,高粱地裏仿佛燃燒著一片紅雲,幹枯的葉子元力地從高粱軒上垂吊下去。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從高粱地深處飛過來,散落在高粱秤上,它們一邊啄食,一邊撲跳,旁若無人,肆無忌憚。突然,它們一齊又飛走了,叫聲如石頭一樣幹硬。史天才將視線挪向了我的祖母“我是說,這高粱地和麥地裏一樣的受活,你不想試試?”

  祖母知道史天才的話中是什麽意思,她盯了史天才一眼“你?你不要胡說。”史天才做了一個要將祖母扛上肩頭的動作,咧嘴一笑,露出了幾隻黃牙,祖母氣得用雙眼瞪住史天才。

  “哈哈!哈哈!”史天才大笑不止。

  祖母抬腳就要走,史天才橫在了她的前麵,攔住了她“你不要走嘛,我確實有話要給你說。”

  祖母將目光邁向了一邊,沒吭聲。

  史天才說:“有人吵吵著要給羅家一頂地主帽子。我看這帽子是戴定了,羅炳升死了,這帽子給誰戴上合適,你想過沒有?”

  祖母說:“你想給誰戴,就給誰戴,鬆陵村還不是你說了算?”

  史天才說:“這話你算說對了。你年輕輕的,戴地主帽子怕不合適吧?你就不想,一戴上帽子就成敵人了,那苦可不好受呀,你看你,細皮嫩肉的……不過,你不想戴,那好辦呀,日自現在就商量。”史天才皮笑肉不笑的,他一看,祖母不吭聲,就用眼睛向高粱地裏戳了戳:“這會兒地裏沒有人。就是有人看見也隻能眼饞。”

  “驢,你是頭驢!”

  祖母罵了一聲,拔腿就走了。

  “哈哈!哈哈!”史天才抖動著身子,又是大笑不止。祖母聽見,史天才在身後吆喝著:“河南扭,你等著吧。”

  我知道,史天才就是這德行,他隻是為了羞辱祖母,並不想把祖母扛進高粱地去胡來。從年輕時他就好賭,卻不好色。他經常是口出粗言,髒話長淌。走在女人堆中,他尻子一擰,一串響屁,招致的是女人的謾罵或狂笑;在地裏勞動時,他不避女人,掏出他的玩意兒就尿,惹得女人們不是大罵,就是抓一把土給他揚過去;忙天裏,在大場裏碾麥,他將女人壓倒在麥草垛子跟前,抓一把麥糠,硬向女人的褲襠裏塞,一場裏人圍著看熱鬧,他卻拍拍手,哈哈大笑。他雖然言語粗,手腳粗,可從來沒有上過誰家女人的炕,也沒有和任何女人胡來過。他用嬉鬧、用粗言粗語掩蓋自己的陰暗心理,他極力向村裏人表示,他是一個嘻嘻哈哈的開朗之人。他看似粗俗不堪,確實心細得如繡花針一樣,他裝做很粗野很粗礦的樣子,裝做一個缺少心計之人,其實卻寓陰毒於爽朗之中。他那張瓦刀臉不是常常陰沉著,而是經常掛著一縷捉摸不透的笑意,即使和自己的婆娘、和自己的兒女生了氣,出院門時,那一縷捉摸不透的笑也要像出台的戲子掛上胡須一樣戴在臉上。鬆陵村大多數人對他是摸透了的,他這麽不陰不陽地笑著,隻能表明他心裏並不好受。他是農民中不好對付的那一種,他所具有的並不是好多農民所具有的小狡猾,那種小狡猾還有些可愛之處,而他的陰暗往往是牌桌上失利之後掏了腰包的那種無可奈何又缺少資金用來報複的刻毒、狹隘。史天才一看,受了辱的祖母落荒而逃了,他對著天空吆喝“馬鬧娃,我日死你!馬鬧娃,我日死你!”

  祖母回到家中時,父親正在訓斥哥哥羅大虎。眼前頭一片黑暗的哥哥去後院裏解手,不知怎麽的,一隻腳踩在了喂豬的鐵盆上,鐵盆被他踩破了。對於這一家人來說,要買一隻喂豬的鐵盆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花費,盡管一隻鐵盆隻要一塊多錢。哥哥知道自己錯了,蹲在鐵盆跟前,用雙手將流淌出來的豬食向鐵盆裏掬。豬食弄得哥哥身上滿到處都是,滿腹心事的父親借此訓斥哥哥。進了院門的祖母一看蹲在豬食盆跟前的哥哥,一把將他拉起來了。祖母給哥哥打來了一盆清水,她用毛巾將哥哥身上的豬食擦淨了。哥哥的雙手在清水裏洗了洗,他握了握自己的拳頭,要捶自己的眼窩,祖母拉住了他。祖母說:

  “大虎呀,你爹心裏有事,你大了,要體諒他。”哥哥一聽,伏在祖母身上哭了,他哽咽著“我知道的,家裏發生的事我都知道。”哥哥變得敏感而脆弱。不要說父親訓斥他幾句,就是父親說話的聲音大一點,粗一點,他都能從中捕捉到父親的情緒變化。家裏稍微有點響動,哪怕是那隻老母雞扇動一下翅膀,或者幾枝柴火被母親遺落在院子裏,我的哥哥羅大虎都是能聽見的。不要說吹風下雨了,就是太陽照在北牆上,星星又落了幾顆,他同樣是能聽見的,一絲兒聲息都能使他心靈震動,引起警覺,引起不安。他的這種變化,我的祖母馬鬧娃最清楚不過了。這也是祖母最擔心的,把什麽事情都裝在心裏倒騰,是最折磨人也最傷害人的。哥哥說不出來,也無法說,這才是他的痛!

  輕言輕語地責備了哥哥幾句,祖母又去寬慰父親了。父親瘦了,他坐在腳地的凳子上,身上的粗布褂子顯得相當寬鬆。他的麵龐上掛著幾絲淺談的暗影,身體呈現出的是一種纖細,宛如霜殺了的高粱軒。

  我猜測,父親的心情可能猶如懷裏抱著一顆定時炸彈,卻不知道什麽時候爆炸。也許,一旦爆炸了,他反而會安定一些。現在,一秒、一分、一小時、一天……時間成了他的敵人、他和時間在較量。

  祖母叫了一聲世俊,父親抬起了頭。

  “大虎靈得很,你少說他幾句,娃還小,受不了剌激。”祖母從孫子說起。

  “還小!我像他這年齡,犁地、揚場、拉糞拉土,啥活兒不幹?”父親說。

  “你心裏不寬展,我知道。你有話就向我身上倒。”

  “人家給咱脖子上架刀哩,口自總不能裝做看不見。”

  “就是架刀,也沒啥害怕的。”祖母實話實說,“我見到史天才了。”

  “他是咋說的?”

  “也沒說啥。我能看出來,他非給咱訂上不可。我還是那句話,你不要害怕,就是戴帽子,也會給我戴上的。鬆陵村的地主、富農不是誰一個。”

  “這太冤枉了。”

  祖母淡然一笑“世上不公平的事多著哩。你想開一點。”

  父親看了祖母一眼,低下了頭,一句話也不說了。

  §§第五章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