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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晌午的皺裙

  我看見,工作組組員許芳蓮走進了伯父羅世堂家裏,這時候伯母王烈兒正在案板上帶麵。伯母撒著P股,雙手在拚麵杖上的那一卷子麵上來回揉揉,再在案板上拚幾回,將麵提起來,扇出去,平鋪在案板上,然後,她給揩開的麵上撒上玉米麵粉,又卷又捕。拚麵杖在案板上滾來滾去,發出的響聲很有節奏,她似乎不是在拚麵,而是和麵在玩耍,在T情。許芳蓮進了灶房,一聲不響地坐在灶膛前的一個木墩子上,抓起了一把柴火,就要點火燒鍋。王烈兒將卷在拚麵杖上的麵沒有顧得上展開,急忙在圍腰布上擦了擦沾著麵屑的雙手,拉住了許芳蓮的一條胳膊“姑娘,你快起來吧,柴火裏一滿是塵土,看把你的衣服弄髒了。”許芳蓮撲哧一笑“嬸子,你以為我是金枝玉葉?在家裏,我每天都給娘燒鍋哩。”王烈兒說:“家裏是家裏,這是不一樣的。你是工作組。”許芳蓮本來想說,她也是農民一個,她抬眼一看,王烈兒驚慌的雙眼中透著既尊敬又不安的神情,就改了口“你拚麵,我燒鍋,還能快一些。”許芳蓮劃著了火柴,點著了柴火。許芳蓮第一次在我的伯父羅世堂家裏吃派飯,伯母王烈兒不但不覺得麻煩,而且感到很榮耀。那時候,“黑五類”家庭是沒有資格給工作組吃派飯的。再說,工作組吃一天飯付3毛錢、1斤糧票。3毛錢和1斤糧票對農民來說也是一筆收入,莊稼人要去兌換一斤糧票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伯母以為飯做得遲了,就急忙去拚麵了。

  這個許芳蓮,我是了解的,她始終沒有走出我的視線。據我所知,許芳蓮長到15歲,個頭兒已經比大多數成熟的女人還要高,她的胸脯太飽滿,臀部太肥實,大腿太豐腆,甚至,她的乳房也不再是青春期女孩兒應有的乳頭挺立小而堅實的模樣了。惹眼的乳房把衣服撐起來,使男人眼饞,使女人驚羨。她簡直就像一顆熟透了的葡萄,手指甲一掐,就汁液漫流了。那時候,許芳蓮剛剛小學畢業,她的父親不再叫她去讀書了,因為總有一些風言風語鑽進這個誠實的莊稼人耳朵裏,說什麽“乳牛在植,女人在灌”。按照農村人的經驗:女孩兒長這麽大的塊頭肯定是招過男人的活,不見男人的家夥,一個女孩兒家不會如此豐滿如此惹人的。經驗導致了錯誤的評判,隻有許芳蓮的母親知道,她的女兒喝涼水也長腰,她不是那種沒有規矩胡來的娃娃。她堅持讓許芳蓮讀了初中。

  在中學裏,許芳蓮是班上年齡最小、長相最成熟的一個,她有十五六歲的女孩兒動人的眉眼,她有20歲左右女人的身材和衣服句勒出來的曲線。班上那些十七八歲、甚至過了20歲的男生像一群蜂似的整天圍著她轉,這些學生被她迷得神魂顛倒,荒蕪了學業。而許芳蓮似乎不在意這些男學生放肆的目光以及輕悅的舉動,她的平靜、安靜、冷靜一天又一天地消解著這些男學生的躁動不安。她隻是讓男孩兒迷戀,而不讓他們近身,目光裏不無輕蔑和拒絕。當她得知那些男生為她而相互動手動腳,甚至頭破血流時,她毅然決然地退學了。她害怕惹出大的麻煩來。在初中,她隻讀了一學期。

  接下來,就趕上了三年困難,她的身材並沒有按照年齡的比例長高、長大。困難時期吃不飽,反而成全了她,她沒有瘦多少,也沒有再胖,她的身形恰到好處。不然,她會發育得又粗又壯的。十七八歲上,她成了許家灣的第一個美人兒了。難怪,我的哥哥羅大虎喜歡這個“工作組”,盡管,那隻是少年人的一種情感萌動。從那時候開始,許芳蓮的美麗在羅大虎心中紮下了根。

  那時候,許家灣有一個戲班子。從學校回來的第二年春天裏,地裏沒有多少活兒,許芳蓮就進了戲班子跟大人們學戲,先是唱古裝戲,扮演個小丫環什麽的。後來,又學唱新戲。她在一出叫做《梁秋豔》的眉戶劇中扮演一個叫做梁秋豔的姑娘。這出戲是為宣傳新頒布的《婚姻法》寫的。在戲中,梁秋豔是一個自由戀愛的角色,她愛上了一個叫春生的小夥子。唱著唱著,戲中就有了戲,許芳蓮果真愛上了和她配對子的扮演春生的小夥子。那小夥子也是許家灣人,和許芳蓮是同姓。雖然,兩個人沒有什麽血緣關係,可是,許芳蓮的父親堅決不同意許芳蓮和春生“亂”愛,他掂起了一把側刀把一對談情說愛的年輕人堵在了田間小路上,許芳蓮的父親舉起寒光閃閃的倒刀警告這一對年輕人:要是我再看見你們兩個在一起,我就把你們的頭削下來砸成米飯了。這一對年輕人被嚇得連一口氣也不敢嗬了。生活畢竟不是戲劇。

  在戲劇中扮演具有反叛意識的梁秋豔和生活中的許芳蓮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女子。在父親的恫嚇唾罵中,許芳蓮屈服了,她不具備反抗父親的能力,她的善良完全是母親性格的再現。假如她能將父親的性格采集一點兒,她的結局不會是這樣——嫁給了她不喜歡的一個莊稼人。18歲那年,許芳蓮和王家莊的一個憨厚老實的小夥子結婚了。

  許芳蓮的婆家和我的伯母王烈兒的娘家在一個村子裏。雖然,她的丈夫和王烈兒不是一個族係,但是,畢竟是同村人,誰家不知道誰家的後院在哪裏?在許芳蓮未來鬆陵村之前,伯母就和許芳蓮認識的。

  因此,兩個人之間就少了些陌生,盡管許芳蓮進了“工作組”。

  1963年,鳳山縣從農村抽調積極分子去石鋪縣參加“社教”試點。還不到20歲的許芳蓮之所以被看中,因為她是小學畢業,有文化,也是共青團員,在村子裏享受著很好的口碑。許芳蓮真是巴不得離開她的丈夫到另外一個天地中去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氣,她主動地去找了找村裏的黨支部書記,就如願以償了。那年春天裏,在西水市參加了一個星期的訓練班之後,許芳蓮跟著工作隊進了秦嶺腹地的石鋪縣。

  在石鋪縣,許芳蓮結識了衛明哲。衛明哲隻帶著她一個組員在離縣城100裏開外的十分偏僻的山溝裏搞社教。那個叫做石溝大隊的村子裏隻有84口人。這84口人像一把亂撒出的穀子分散在長達15裏的一條溝、兩麵坡上,隻有做飯、燒炕時從石頭堆中從山凹裏冒出來的白煙在表示,這裏住著人!比許芳蓮大十六七歲的衛明哲進山之前在鳳山縣岐陽公社做社長。衛明哲在“教育”山裏人的同時,每天都在“教育”許芳蓮為他而獻身。衛明哲常常以老革命自居,在遊擊隊裏攪和了幾天,就以為,江山是他們打下的。他什麽都想耍,想要權力,也想要女人,雖然,在商業係統幹的那幾年,身邊的女人很多,他一個也沒得手過。他那冷酷的樣子,女人一看,心裏就害怕,有誰願意給他解褲帶呢?這一次,他單獨和許芳蓮在一起,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開初,對這個矮而胖的男人,許芳蓮有點畏怯,因為,他每次看她時從眼鏡片上麵伸過來的目光像用斧頭劈開的兩片樺樹在她的身上抽打,這使她受不了。使她不可忍受的還有他身上的肉,他渾身肉滾滾的,哪兒也不缺肉,那醬色的肉亂七八糟地堆積在身上不說,臉蛋兒上垂著的那兩挖肉似乎橫長著,仿佛是他父親鑄造他時心生煩躁隨便抓起兩團淤泥扔在了他的麵部。稍微能安慰她的是,他的頭發很好,撇下麵部和身材不管不顧,隻看他那頭黑而密的頭發,就覺得他還年輕。不是我把衛明哲的形象說得很糟糕,導致許芳蓮愛不上他,不是的。即使衛明哲形象再醜,長成了一頭豬的模樣,也和許芳蓮的愛沒有關係,兩個人之間就不存在誰愛誰的問題。你們繼續聽我說,就會明白的。衛明哲是高度近視,天稍微一麻,或者走山路時,都要牽著許芳蓮的手。他的手由於多肉的緣故,使許芳蓮覺得,她的手一旦到了他的手裏,仿佛站在冬天的太陽地裏,有一種溫熱感,有一種人情感,被他握得久了,她的手就發癢,這癢可能像蟲子一樣在她周身爬動,在她心裏爬動,她就不停地動彈,想用手把什麽抓住,用腳把什麽蹬住,再用肉身子在衛明哲的胸膛上磨蹭磨蹭。她想掙脫他遞送的手卻辦不到——他不緊不慢、不依不饒地牽著她的手。她忍不住就笑,吃吃地笑,哈哈地笑,抖著身子笑,靠在衛明哲身上笑,被衛明哲摟住笑,躺在衛明哲身底下笑。她笑自己,笑父親,笑丈夫。她的快感不僅來自衛明哲的身體,可能也來自自己的心理——她總算報複了古怪、暴躁的父親,報複了老實得近乎麻木的丈夫,報複了自己的命運。衛明哲用手一邊撫摸著這具豐滿滑潤的肉體,一邊繼續“教育”她,要她永遠永遠地愛著他的這一身肉;他給她允諾“社教”一結束,他將把她轉為國家正式幹部。許芳蓮關閉了20年的悠悠歲月中的全部熱情即刻衝出了牢籠,用身體來感激被她叫做衛大哥的衛明哲;感激他點燃了她心中的火,使她真正地嚐到了肉體的愉悅是怎麽回事;感激衛明哲看得起她這個農民;感激衛明哲將使她成為一名堂堂正正的國家幹部。她並非天生就是一個賤胚子。其實,她是能自重的,她用放棄學業,用對那些男孩兒的冷漠無情所捍衛的就是她的貞潔。可是,當她覺得這貞潔已不值幾個錢的時候,她的心理防線就瀕於崩潰了。衛明哲看清了她矛盾的心理:既想貞潔又想墮落。衛明哲有他的精明之處——隻要不斷進攻,再好的女人也經不住男人的三攪纏。在衛明哲的攪纏中,許芳蓮隻能投降。許芳蓮主動給衛明哲叉開了雙腿,衛明哲並沒有威逼她,瓜熟蒂落了,衛明哲沒有必要施淫威。

  衛明哲緊緊地摟住許芳蓮,將臉埋在她豐肥的雙乳之間。衛明哲流淚了,他的眼淚大概使許芳蓮百思不解。當他在她的乳溝間蹭幹了淚水,抬起臉時,她發覺,他的神情是一種過了頭的滿足,過了頭的放縱,尤其是這放縱,有咬牙切齒的深度——它使許芳蓮畏怯。

  衛明哲的肉體是一座房子,許芳蓮住進去時間久了,不僅習慣了房間裏的擺設、布局,自然也就呼吸著房間裏的空氣,把自己和房子融為一體了。衛明哲的冷酷、殘酷、無情和狡猾被許芳蓮吸進肺腑之後隨著她的血液而循環。參加過多次鬥爭會以後,許芳蓮的矜持、靦腆、善良的性格麵貌在改變,雖然,她永遠也變不成衛明哲那樣的人。可是,衛明哲的做人在悄無聲息地影響著她。我知道,許芳蓮覺察不到自己的變化,在旁人看來,她的變化是很明顯的,特別是衛明哲的“鬥爭”論自覺不自覺地成為她的思想的一部分。她的弱點還在於:她投進去的不僅是肉體,還有感情。她一旦感情了衛明哲這樣的男人,連他身上的斑點已當做花紋了,這才是最可悲最可怕的。由肉體的滿足到對肉體的渴望,由肉體的渴望再到對情感的渴望,許芳蓮正在曆經這樣一個過程。羅二龍不能說這一男一女的愛是畸形,但起碼是個怪胎。愛太複雜了,我羅二龍說不清,恐怕許芳蓮自己也說不清。

  許芳蓮拉動了一下風箱杆,由於用力太大了些,灶膛裏的火焰猛地撲出來,那火焰像貓舌頭那麽薄,在許芳蓮的劉海上迅捷地一舔,她那整齊的劉海即刻了卷上去。灶房裏多了點毛牒味。許芳蓮伸出左手在劉海上抓了抓,向裏推風箱杆時很小心了。

  我的伯母王烈兒彎下腰去用切麵刀在案板上切麵,她左手的三個指頭把住拚麵杖,右手握刀。隨著左手的帶麵杖向裏移動,右手裏的切麵刀緊靠住摒麵杖切動,刀過之處,比麥軒還細的麵條兒靜靜地排在案板上了。

  “老羅幹啥去了?”許芳蓮似乎是漫不經心地問。

  “剛一收工就到自留地裏去了,就那麽點自留地,還得加工幹。”

  “老羅是莊稼把式,不愁做不好。”

  “那也是,做了大半輩子莊稼,也沒個啥手藝。”

  “聽說他十三四歲就給羅家種地,羅家人對他咋樣?”

  “好,好。娃他婆(祖母)對他不錯。他脾氣怪,沒叫過人家一聲娘。你想想,兩個人年齡相當,咋好開口叫娘呢?羅家沒有虧待過他這個外姓人,我們分家時,公公還在世,他沒有少給我們分啥東西。”

  “你們是啥時候分的家?”

  “渭河發大水那一年。對了,就是1954年,我記得很清,分開10年了。”

  “這麽說,解放前你們還在一起過了幾年?”

  “過了3年。我進羅家門第四個年頭就解放了。”

  “有人說,羅家對你們是很苛刻的,有這事嗎?”

  伯母“啪”的一聲將切麵刀放在了案板上。她站直了身子“誰說的?人要講良心,不是那回事,公公和婆婆沒有把我們當外人看,鬆陵村人都有眼睛的。”許芳蓮拉風箱的手住了。灶膛裏燃燒的柴火嘛嘛啪啪地響著,那聲音仿佛幾雙手在同時鼓掌。伯母似乎意識到她剛才失態了,急忙說:“得是鍋開了?”“開了。”

  “開了我就下麵。”

  伯母提起了一把麵條下到鍋裏,用筷子劃了劃,又下第二把……

  吃晌午飯時,伯母將許芳蓮讓進了房間,讓“工作組”蹲在灶房裏吃有失人家體麵。麵端進了屋子,許芳蓮不叫伯母走,她要伯母和她同吃。伯母呂了一碗麵,坐在了炕邊。一碗麵條兒吃完了,兩個人沒有說一句話,吃麵條兒的聲音相似又不同。伯母的麵條吸溜得小心而單薄,許芳蓮的麵條兒吸溜得放肆而暢亮。如果說,晌午是一件衣服。

  我的伯母王烈兒大概能覺得出,衣服的結榴裏藏著什麽,究竟是什麽東西,她卻還說不清。吃第二碗麵條時,許芳蓮很粗俗地吸溜了一口,咂著嘴說:“照你說,羅家人不錯?”伯母實話實說:“不錯,就是不錯。”許芳蓮笑了。“我說錯了?”伯母把嘴裏的麵條兒猛地咽下去。許芳蓮又笑了“沒說你錯呀。”伯母像喝中藥似的,報完了碗裏的湯。她沒再看許芳蓮半眼。

  伯父從地裏回來時,許芳蓮已經吃畢了飯向院門外走。兩個人在前院裏打了個照麵。伯父羅世堂沒有正眼去看許芳蓮,隻是勉強地一笑“吃畢了?”“吃了,你快吃飯去。”許芳蓮朝伯父點點頭,很快地走出了院門。

  伯父將扛在右肩上的鋤立在了房簷台上。他取下來掛在房子門環上的“甩子”,木然地走下了房簷台階,木然地用“甩子”在身上前後左右打——其實,他身上並沒有多少塵土。打一打,隻是為了打一打。

  本來,自留地裏的廉子他已經鋤過三遍了,連一枝草也沒有,他沒有必要再鋤一遍的。生產隊裏收了工,他就扛著鋤頭進了自留地。他在家裏蹲不住,躺不住,閑不住,到了地裏,他揮動著鋤頭,悶下頭,不停地在靡子的空隙中刨挖,他似乎不是在鋤地,而是和這塊廉子地較量。

  隻有不停歇地勞動,才能填補晌午飯前的這一段空缺。這一段時光,對伯父來說,恐怕不好熬吧。

  我的伯父羅世堂沒有進過學堂,也沒有讀過私塾。解放後,他在夜校裏的識字班認了些字。他沒有多少文化,可是,心理並不文盲,而且是很敏感的。村子裏發生的大事小事他雖然不發言,並不是因為他糊塗,而是因為他很清醒:話多必有錯,不關自己的事,少說兩句誰也不會把他當啞巴或聾子的。我猜測,伯父可能感覺到他將“有事”了,那“事情”就像躲在門背後的一隻狗隨時準備出來咬他幾口。我幾次看見,衛明哲那陰冷的目光老是在伯父的眼前頭晃來晃去,伯父還看不清那目光背後隱藏著的是什麽,不過,衛明哲用那目光在他的臉上一掃,他仿佛挨了巴掌似的就低下了頭,顯然,他畏怯衛明哲那深不可測的目光,伯父究竟做了什麽虧心事?為什麽怯懦衛明哲?既然沒做什麽違反政策的事,就不必怕衛明哲。伯父自己給自己壯膽。衛明哲那幹巴巴的缺少感情的聲音像三九天裏掛在瓦口裏的冰淩一般堅硬而刺眼:西北地區民主革命不徹底,這次“社教”就是要補上這一課!

  衛明哲的話是在社員大會上說的,不是說給伯父一個人聽的,而伯父總覺得衛明哲用那話暗示他:既然不徹底,這次就“徹底”一下,而“徹底”是有對象的。箭是有了,靶子是誰?是羅家?是趙家?還是史家?

  伯父很可能為此而忐忑不安。

  那天,衛明哲把伯父叫去談話。說是談話,實際上是衛明哲一個人唱獨角,他給伯父講了有關“社教”的政策條文,然後說,鬆陵村要補訂10多戶地主富農。衛明哲為什麽要給伯父說這話?訂多少是工作組的事,和伯父有什麽相幹?為什麽要給他亮這個底?莫非是……伯父沒看衛明哲,不由得低下了頭。

  “羅炳升對你咋樣?”衛明哲突然話鋒一轉。

  “還好。好。”伯父和伯母一樣,也是實話實說。

  “你要說實話,羅世堂。”

  “是實話。鬆陵村人都知道我父親的為人。”

  “據我們調查,不是你所說的那樣。”

  “你回去再想想吧,啊?”

  我看得出來,這幾天來,伯父心頭隻纏繞著一件事,那就是羅家要有事了。假如羅家要有了事,他將怎麽應對呢?羅家的事情也就是羅炳升的事情,羅炳升已經作古了,還能將他怎麽樣呢?為什麽衛明哲要他說說羅炳升?衛明哲用深不可測的目光斜視伯父,用冷冰冰的語言敲打伯父,況且,衛明哲的話半明半暗,半陰半陽,就像“尿泡”打人,感覺到的不是疼而是那股躁氣。伯父的不踏實掛在胡子茬上,掛在頭發上,掛在了眉梢眼角。

  我也知道,在那天晌午,伯父沒有說假話。我的伯父羅世堂進了羅家門之後,祖父羅炳升確實對他不錯。雖然兩個人之間不可能有那種血肉相連的親情,祖父對養父養子之間的人情還是挺周到的。祖父一輩子都在盡量地保持一個大夫應該具有的同情和溫和,在好多事情上他能寬容人能體諒人的。盡管祖父也有不少瑕點毛病,可是,在對待養子這件事情上,他確實是盡到了為人之父的責任。況且,我的祖母馬鬧娃又是那麽仁愛善良,伯父在羅家能遭什麽罪呢?不說別的,隻說祖父給伯父娶親那件事兒。我的祖父為了給養子將媳婦娶進門整整花了30石小麥,僅僅聘禮就有24石。那時候,伯母王烈兒一家還沒有回到平原上,他們在北山裏做山莊,山裏的收成很薄,王家人口多,長年少吃缺穿。按理說,聘禮是一歲一石麥,王烈兒那年16歲,再多給她一兩石就夠人情了。王家張口就要24石,我的祖父一聽,眼睛也沒眨一下就答應了。

  就在那年冬天裏,羅家的那頭叫驢向北山裏跑了60趟。一頭叫驢一次隻能馱4鬥小麥。麥子是前一天晚上就裝好的。第二天,星光滿天之時,伯父起來給叫驢披好鞍子,將4鬥小麥抱上了驢脊背,吆著驢出了鬆陵材。叫驢在仿佛人心思一樣彎曲的山路上艱難地跋涉,等上到山口時,已是農村人吃畢早飯時節了,叫驢渾身透濕,兩肋間的毛像用木模子磨過幾遍的土牆,光溜溜的,冒著熱氣。走到最陡處,叫驢老半天邁不了一步,緩慢得難以覺察,仿佛一個死結打在一根皮繩上。

  這時候,伯父就得用肩膀頂著叫驢的P股向上擁,擁著叫驢向前走。

  午後,當山裏的太陽焉頭聾腦地從山頂上溜下來時,伯父才到了伯母家。卸下麥子,吃罷飯,回到鬆陵村,又是星光滿天了。這24石小麥是伯父和雇工輪換著向山裏馱的。有一次,雇工去上山,剛下了黑山梁,北山遊擊隊裏的兩個隊員從山凹裏衝出來攔住了雇工,他們叫雇工把糧食馱到指定的地點,雇工一看那兩把短槍早就嚇懵懂了,他不敢理嘴,將糧食馱到澇川以後,叫驢也被他們留下了。那些人給雇工打了一個收到的條子,雇工拿著他們打的條子回到鬆陵村。沒幾天,伯父又去集市上買了一頭叫驢,把沒有馱夠的糧食繼續向山裏馱。

  我知道,伯父是不會忘記祖父的養育之恩的。按照衛明哲所說,鬆陵村一些人並不這樣看待伯父和祖父之間的關係,他們出自什麽目的要把伯父和祖父對立起來呢?是為了挑撥他和祖父之間的關係?

  事情恐怕不是這麽簡單。運動幾乎使全村人都緊張,把心懸起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我的伯父羅世堂尤其緊張,尤其敏感,他整天憂心忡忡,愁眉苦臉。

  我的伯母王烈兒一看,伯父的臉陰得跟灶膛裏噴出來的煙是一樣的顏色,就沒有問他什麽,她隻聲不響地進了灶房,將晾在案板上的麵條調了一碗,遞在了伯父手裏。伯父順著房子門蹲下來,沒有挪地方,吃完了飯。

  “許工作組說啥來沒有?”伯父用手抹了抹嘴,問伯母。

  “沒有呀。”伯母說。

  “一句話也沒說?”

  “好像是隨言搭語地問我,羅家待咱們咋樣?”伯母漫不經心地回答。

  “你是咋說的?”伯父抬起頭,直直地看著伯母。

  “我說好。”

  “你咋知道她是隨言搭語問的?”

  “她隻是問了問,也沒有再說啥。”

  “你呀,你真是豬腦袋,那女人賊精賊精的,你能說她是隨言搭語?”

  “我說錯了嗎?”

  “錯咧!”

  伯父將已經卷好的一支煙扔在了腳地,他站起來,用腳掌在煙卷上擰了幾擰,那煙葉和卷煙的舊本子紙被他踩爛了。

  “照你說,羅家待咱不好?”伯母似乎很冤屈,她也拉下了臉。

  “我說你是豬腦袋,你就是豬腦袋,誰叫你說不好的?你一句話也不說,她能向你嘴裏掏?你出去聽聽風聲,這是啥年月?一句話說錯了,就要挨洋鏗的。”

  “我昨知道人家是向我嘴裏套話哩?”

  “她下一次找你問話,你啥也不要說。那個戴眼鏡的老衛問你話,你也不要開口。工作組都是些啥人?是人精。他們不會找你閑誦的,問你話是準備給你找破茬哩。”

  “你咋不早說?”

  “現在說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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