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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害怕

  躺在炕上的哥哥聽見父親在院子裏走動,父親的腳步聲很厚實,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勞過去,屋簷台階也為之震動了。父親拚命地幹咳著,似乎要把滿腹的抱怨難以出口的責備和心中的煩亂全咳出來。哥哥在炕上縮成了一團,連我也能看見,哥哥眼前的黑暗被那幹咳聲塗抹得如同鐵錢那麽厚。哥哥坐起來,一雙手在空中盲目地亂抓,他用的勁不小。如果說,他眼前的黑暗是一張紙,有可能被他抓得稀巴爛;如果說,他眼前的黑暗是一張網,有可能被他抓幾個洞。然而,黑暗對他來說是一個世界,一個瞎子所處的世界,他無法抓穿它,無法抓透它。他的手指頭上手指縫裏沾滿了黑暗,那黑暗像稠稠的小米粥,不停地向下滴落、滴落。他撩起被子,摸索著下了炕。我摸得著哥哥的心思,他想給父親說清楚,他為什麽會突然之間失明的,他要讓父親知道是衛明哲叫他變成瞎子,他就瞎了,事情就這麽簡單而可怕。

  他不知道衛明哲是多大的官,有多大的能耐,但他知道衛明哲是他最害怕的人,衛明哲比他失明更可怕。哥哥摸著牆走到了門口,他聽了聽,父親已走進了房間。父親很可能正躺在炕上生氣呢,生兒子的氣,也生自己的氣。哥哥出了房子門,他站在房簷台上,睜大眼睛注視著被黑暗煎熬著的、明媚的農曆四月天。

  如果說,我的哥哥羅大虎小的時候沒在父親的懷抱裏去過,是因為父親太年輕,還不懂得愛孩子,那麽,1964年的父親也該到了疼愛兒子的年齡了,可是,父親還是缺少這種感情。影響愛的因素不是年齡,祖母也不過40歲,可她對哥哥的疼愛卻十分博大十分細膩,在我看來,她的愛如同一盆溫吞吞的水,被愛著的人浸在裏麵會渾身十分舒坦。和父親相比,祖母似乎多了幾根愛人的肋骨,細胞裏、血液中飽含著愛的物質。祖母身上的每一個毛孔似乎都在說,愛人吧,愛所有的人吧。祖母從很年輕時就全心全意地愛人,她愛祖父,愛那個宋連長,也愛短命的孫鎖娃。她愛誰就全力以赴,絕不虛情假意,把自己全投進去,隻是一昧地愛,而不求回報。愛的感情在祖母那裏仿佛成了本能的一部分。祖母給我說過,連狗呀貓呀的,都知道愛它下的崽,人咋能不愛人呢?在祖母的心目中,好人和壞人的區別就在於:愛人還是恨人。能愛人會愛人的人,是祖母心目中的真人。我看得出,哥哥並不奢望從父親那裏得到龐大的愛,他隻渴望父親不要用那麽重的腳步聲那麽尖的幹咳聲驚擾他,旁敲側擊地暗示他——他討慶失明的兒子。進了房間,父親開始給母親嘮叨了。他的嘮叨簡直像濃痰一樣秸稠。在父親看來,人生的所有不幸都給他攤上了:童年和少年裏充滿了陰鬱;青年時,不能按自己的意願去做人;辛辛苦苦地將兒子養活大,兒子莫名其妙成了一個瞎子。他自言自語:是先人虧了人,還是咱虧了人?咱咋這麽倒黴呀!他抱怨命運,抱怨祖先,抱怨天,抱怨地。

  現在的父親是連指甲蓋大的災難也不可承受的人,他越活越脆弱了。

  父親壓著指頭給母親說,鬆陵材和他同齡的人,某某在中學裏教書,某某當上了公社社長,某某活得多麽滋潤多麽舒坦。他的目光觸及的是生活的表相而難以深入。他越渴求寧靜的生活,內心越不寧靜越焦灼越躁氣。父親將他的失意完全推給了祖父羅炳升了——假如如不是他阻攔,他在遊擊隊裏攪和上一年就有了老革命的資格了。如今,他起碼是一個革命幹部。父親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母親和他一句話也不答,她看也不看父親,等父親住了聲,她才說:“你那熊樣子,啥事也幹不成;雀兒的頭就戴不了王帽。”

  去半坡裏挖草藥的祖母回來了。神醫給哥哥開的那些草藥無非是車前草、野拘祀、防風等等。這些草藥,村子後邊的半坡上到處都有,不到一晌午的時間就挖了半籠子。祖母進了房間一看,我的哥哥羅大虎在炕上憂傷地哭泣。哥哥麵對著窗戶,麵對著從窗戶外透進來的少量的、漆黑的太陽光,他的身子一抖一抖,像一片樹葉由風刮著從空中向下落,他沒有放開喉嚨號啕,隻是吸泣。祖母就問他“你哪搭疼?”哥哥止住了哭,說他哪搭也不疼。“那你哭啥哩!”哥哥說:“我害怕。”祖母安慰長孫“不要害怕,有啥害怕的?怪病有怪方子,會好的,你會好的。”哥哥說:“我不是害怕這個。”祖母說:“不害怕就好。”祖母忽略了哥哥所說的害怕的內容,我的哥哥羅大虎確實不是害怕他變成瞎子,他害怕的是家中僵硬的氣氛,害怕的是他所處的這個環境,害怕的是他和父親之間冷冰冰的隔膜,害怕的是父親的躁氣。父親發泄的躁氣像六月天裏的雪花,一且落進我的哥哥羅大虎的心裏,哥哥就渾身冰冰涼涼了。我揣摸,哥哥害怕的還不止於是這些,他究竟害怕什麽,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害怕隻是一塊陰雲,他被這塊陰雲纏裹住了。

  祖母本來是準備坐下來擇揀挖回來的草藥的,她的一隻手伸進竹籃籠子裏剛抓上來一株車前草,父親又在房間裏幹咳了幾聲,那幾聲幹咳比石頭還硬。祖母放下了草藥,拍了拍手,走出了房間。她站在房簷台階上,看了看天,說道“世俊,你出來一下,我有話給你說。”雖然祖母不是父親的親生母親,雖然祖母比父親隻大7歲,父親對祖母是很尊敬的。凡是祖母說出口的,父親沒有執拗過。父親聽見祖母叫他,跟著鞋出了房子門,母子倆都坐在了房簷台上。“世俊,大虎的病到底咋辦呀?”

  “我不知道。”父親還是那句話,他的眼睛越過祖母,看著後院。

  “我就知道你是這話。兒子病了,你不聞不問,算個啥爹?”祖母用目光盯住父親,用眼神責備他。

  “我心裏也是貓抓哩。”父親輕歎一聲。

  “開口閉口是你,你咋隻知道你?兒子是你的親兒子,你不管誰管?”

  “他瞎了,我有啥辦法?你說我能代替他,就叫我也瞎了去。”

  “你咋能這樣說話呢?自從大虎病了,你連我的門也不進了,你咋連一點兒人情世故都沒有了?”

  “我沒心思。”

  “你的心思在哪搭?你說,對兒子都沒心思,對啥事有心?”

  父親站起來了。父親仰望著天空,院子裏的房屋將天空切割成窄結子了,天上的雲團在匆忙地行走。

  “你坐下!”祖母躁了,“沒說上三句話,你就想走?”

  母親朱仙娥從房間裏出來了。母親的頭發披散著,一副沒有睡足的樣子“娘,”她叫了一聲祖母,“你不知道,大虎他爹心裏確實有事哩,工作組的老衛說,收畢麥就要補訂成分了,咱村那幾個瞎熊想收拾咱們……”

  “人家想收拾咱,你不和兒子著嘴,不管不顧兒子,就沒事了?就沒人收拾咱了?”

  父親垂下頭說:“怪我還不行嗎?”

  祖母說:“這還算做爹的說的一句話。”

  這時候,哥哥的班主任老師看望哥哥來了。班主任老師姓董,很年輕的,他對哥哥特別愛。一家人將董老師招呼進了房間。

  哥哥一聽他的班主任老師來了,就從炕上下來了。哥哥拉住了董老師的手。董老師叫哥哥上炕去躺下。董老師得知哥哥的眼疾實際上是將白天變成了黑夜,也覺得十分蹊撓。他問哥哥最近怎麽樣,哥哥說是老樣子。董老師安慰哥哥不要著急,耐心治病。他告訴這一家人,學校裏已和鳳山縣第三中學進行了交涉,保送哥哥上初中。因此,不必擔心升學考試的。祖母一聽,鬆了口氣,千謝萬謝董老師。

  哥哥摸索著將董老師送到了院門口。他告訴董老師:天越晴,太陽越旺,他眼前頭越黑;假如天陰了,陰得很沉,他反而模模糊糊地能看到一點。董老師一聽,越發覺得哥哥的眼病奇怪了。

  哥哥手中多了一根木棍。出門時,他拄著木棍。走在街道上,他先將木棍探出去,雞啄食似的在街道上敲,木棍告訴他,前麵沒有溝,沒有坎,沒有豬,沒有羊,他跟著木棍放心地走。

  街道上多了一個瞎子,鬆陵村人似乎視而不見。他們看見哥哥來了,繞著他走過去,一聲也不吭。

  時間長了,哥哥不依賴木棍了,他手中的木棍,隻是戲子手裏的道具。他將木棍提在手裏,大大方方地向前走。突然,哥哥腳下一滑,跌了一個坐墩,他跌坐在一堆牛屎上了。哥哥能聽見,有人從他身邊走過去了,他沒指望誰拉他一把,也不可能有人拉他一把。他爬起來,帶著一P股的牛屎,繼續走。他索性將木棍提在手裏,大步流星地走。

  他先是踩上了前麵那個人的鞋後眼,而後,幾乎把那人撞倒在地。那人沒有罵他,沒有嗬斥他,順手就是一耳光。他伸出手去摸索那人,那人又是一耳光。他不再摸索了。他聽見了腳步聲、出氣聲;他聽見了隻有人的口腔裏才能發出的那種很細微的聲音,他大概斷定,他的周圍滿是人。他不敢再走了,一步也不敢再走,他站在了街道上,睜大眼睛,看著漆黑的世界。

  祖母來了。祖母一看,我的哥哥臉色蠟黃,怔愣地站在街道,褲子上滿是牛屎,不知是昨回事。“你站在這裏幹啥呀?”祖母問道。我的哥哥說出了心裏話“我害怕。”祖母說:“沒有啥害怕的,咱回家。”祖母牽著哥哥的手,回到了家。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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