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哥哥羅大虎突然失明了。對此,祖母驚慌失措,她的孫子眼睛好好的,怎麽說看不見就看不見了呢?這真是禍從天降。祖母問哥哥是怎麽回事,哥哥不說,他對誰也不說他是怎麽失明的。祖母不甘心,還在一個勁兒地追問哥哥。我給祖母說,你就不要難為我的哥哥了,他不會告訴你的。祖母說,二龍,你知道你哥是怎麽瞎了的?我說,知道。我說,羅家的任何事,鬆陵村的任何事,人世上的任何事我都知道的。祖母說,你快給婆婆說。我說,我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的,你就不必知道那麽多了。祖母說,賊孫子,你就看著你哥哥受罪?我說,我沒有辦法。祖母說,誰有辦法?我說。那些人?祖母說,你說的是哪些人。我說,你以後就知道了。祖母說,你越說,我越糊塗了。我說,糊塗比明白好。
心事重重的哥哥每天都是獨來獨往。星期六那天,他最後一個離開教室,最後一個走出校門。穿過楊家莊,走過張家台,下到溝底就是幹河了。幹河裏有一渠細如遊絲的清水。哥哥踩著從河水裏凸出來的石頭,小心翼翼地過了河。上了溝,到了鬆陵村的地界,哥哥坐在溝邊的一塊平坦如眠的石頭上仰望著天空。暮春初夏的天大藍大藍的,如同狗舌頭舔過一樣,幹淨而光滑。風不大,風的力量剛剛夠穿過人的肌膚、船、血肉,把心中的陰霍清掃一遍。太陽光如同溫吞吞的水從頭頂潑下來,有熱度,卻不燙;大地由情懶而舒展;莊稼人已走過了春天的困乏時日,熱情慢慢地鼓漲了。他們收了工,扛著農具,回到了家。天氣好,心情也好,我的哥哥羅大虎真想在石頭上躺一會兒再回去。楊老師被開除以後,幾個禮拜以來,哥哥的憂鬱如難以消化的食物一樣堆職著。放學後,他不再在學校裏久留了。沒有楊老師,教室裏空曠了許多,學校裏也空曠了許多。呆呆地坐了一刻,哥哥追逐著一塊飄忽不定的白雲走上了鄉村土路。不知怎麽的,他被那塊白而發亮的雲朵給迷住了,仿佛那雲朵是一葉扁舟能載得動少年人的迷惘和憂鬱。如同蝴蝶一般在眼前飄動的白雲極具誘惑力似的引誘著哥哥,哥哥隻顧追著白雲向前走,一直走到了麥田深處,他才抬起了眼。他越走離村莊越遠了,他應該返回去向相反的方向走才是。可是,遲了。
他不由自主地進入了眼前的景象:在不遠處的土楞上有一另一女在動作,男人騎在女人的身上,男人的動作使哥哥好奇,他以為兩個人是在打架,男人占了上風,正在欺負女人。我的哥哥羅大虎最痛恨最瞧不起那些欺負女人的男人了。從小,他對女人有一種尊敬感,憐惜感。
他一旦碰見鄰居兩口吵架,雖然不知端底,總是同情女人。少年人對女人的憐愛是由這種思維支配的:女人應該是男人嗬護、保護的那一類,就像老雞護著雞仔一樣。不要以為我的哥哥將女人視為弱者,在我的哥哥看來,人世間因為女人而美麗,美麗的東西就要捍衛。哥哥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向土楞走去的,他要像大人一樣責備、批評、糾正男人的蠻橫、粗野和缺少風度。土楞呈斜坡狀,仿佛一張擺開的躺椅。
哥哥首先看見的是土楞上的青草,土楞上的青草到了這個季節比毛氈還厚,比牛脖子上的鈴鐺還響亮。哥哥的目光撫摸著青草一直向前延伸,他捕捉到了躺在青草中的毛辮子。女人的毛辮子仿佛彩虹一般耀人眼目。毛辮子微微地顫動著。哥哥給祖母說,她有毛辮子。祖母笑了:咱們村有好幾個姑娘留著毛辮子,你說的是誰?哥哥說,她不是咱們村裏的人。祖母想起來了:大概是工作組那個叫許芳蓮的姑娘吧?
哥哥說,我不知道她叫什麽,我隻知道她有毛辮子,我把鋼筆給她了。
我的哥哥羅大虎突然發現街道上多了一個陌生的女人,有幾次,他隻看見了她的背影,看見了她垂吊的毛辮子。她的背影太像楊碧霞老師了,端正、挺直,脖頸長長的。他大概沒有膽量攆上去看看她是什麽長相,他隻能站在家門口,看著她越走越遠。不論村子裏發生了什麽事,不論街道上是什麽氣氛,都不影響我的哥哥羅大虎對這個陌生女人的注視。這個陌生女人大概成了哥哥的興奮點,他的希望可能很簡單,希望她能和他一起唱一首歌,或者和他說幾句話,或者隻讓他看她幾眼。看看這女人的眼睛、鼻子、嘴巴是不是楊老師的再版,或者隻呼吸呼吸女人的氣息——楊老師的氣息。陌生女人走來了,幾乎和哥哥羅大虎擦肩而過了,我的哥哥羅大虎卻不敢抬眼去看她,他紅著臉,垂下了頭,和她拉開了距離。等陌生女人從院門前走過去了,哥哥一隻手抓住門框,探出半截身子,目送著她走遠了,走遠了。幸運的是,陌生女人丟失了鋼筆,而鋼筆恰恰被我的哥哥羅大虎撿拾到了。鋼筆是哥哥在麥地裏挖“地地菜”時拾來的。他真想不到,能撿這麽一枝油黑發亮的鋼筆。哥哥真高興,哥哥將鋼筆在手心裏撚了又撚,他拔下筆帽子,看了看筆尖,那鍍金的筆尖如陽光一樣亮,他很小心地戴上了筆帽,把鋼筆放在鼻子眼前,嗅了又嗅,吸進哥哥肺腑之中的,隻能是一縷金屬味兒,一縷清秀的氣息,一縷無法抗拒的誘惑,不然,他不會愛不釋手的。他將鋼筆插入衣服口袋,鋼筆掛鉤像胸章一樣,閃閃亮亮。
他用手捂在衣服口袋上,捂了一會兒,將鋼筆取下來,埋在了籠子裏的野菜中了。他提著菜籠子向回走,還沒有走出地頭,一個女人從地那頭走來了,就是哥哥在街道上看見的陌生女人。這女人很年輕,和哥哥的楊老師年齡差不多,隻是毛辮子比楊老師的長一些,臉蛋兒沒有楊老師滋潤,但不失好看;麵部的線條兒沒有楊老師柔和,但比楊老師明朗;楊老師的目光是收斂的,她的目光卻是放肆的。我敢肯定,我的哥哥羅大虎不會這樣評價陌生女人的,因為,他對他的楊老師太偏愛了。這是我眼裏的陌生女人——她比楊碧霞還漂亮些。毛辮子問哥哥拾到一枝鋼筆沒有?哥哥看看那雙毛辮子,那雙烏黑油亮夢幻般的毛辮子,眼睛眨巴著。毛辮子說,我晌午和社員們一起鋤地,把鋼筆丟了。哥哥搖搖頭,表示沒有見到什麽鋼筆。他挎上菜籠子向前走了幾步,回頭一看,毛辮子跟在他的身後。他站住了,毛辮子也站住了,他又看了看她,他的右手伸進菜籠子裏,把地地菜向一邊刨了刨,從地地菜下麵取出來鋼筆。我的哥哥羅大虎將鋼筆的筆帽子取下來,看了看筆尖——閃閃發亮的筆尖。哥哥將鋼筆向筆帽子上戴時,手有點抖,竟然戳不到筆帽子裏邊去。毛辮子一看,吭地笑了。羅大虎越發窘迫了,看著筆帽子上的圓孔,竟然愣住了。毛辮子接過鋼筆,她幹脆利索地將鋼筆插進了筆帽裏,她用嘴吹了吹沾在上麵的塵土,又用右手抹了抹,問他叫什麽名字。哥哥正眼去看那女人,女人右臉龐上竟然有一個酒窩!女人的酒窩裏竟然盛著笑!哥哥暖喃道:楊老師楊老師。
隻有祖母才有這酒窩,隻有他的楊老師才有這酒窩。她的酒窩怎麽和她們的一模一樣?一刹那間,我的哥哥羅大虎以為他又和楊老師不期而遇了。你大聲說嘛,害怕啥?哥哥說他叫羅大虎。毛辮子朝哥哥哧地笑笑:羅大虎?得是屬虎的?哥哥說,是。女人擰身走了。毛辮子還在顫動。我的目光緊隨著哥哥,和他一起注視:女人的手臂長長地伸出去擺在身子兩邊;她的手不算大,手指頭伸進土楞的草叢裏緊緊地抓住青草,好像是草叢裏長出了一雙手,手和青草長在一起了,手臂和青草長在一起了,女人和青草長在了一起了,手和手臂變成了青草,女人成了一叢青草,隻是比青草的顏色更深一些。而那男人仿佛是拿著鐮刀在青草中放肆地劉割。青草被齊脖子割下之後就流淚了。綠色的眼淚像空氣一樣透明。我的哥哥羅大虎呆呆的,眼睛眨也不眨。
當哥哥明白,這一男一女並不是打架之後,竟然沒有即刻離開,而是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自己也不可理喻他為什麽如此貪婪地注視,是好奇還是探究?是憎惡還是喜好?是憤怒還是無奈?他廓不清。專心致誌的男人把身體把意識把所有感覺器官似乎都貼在了女人身上了,他既然忽視了高潔的藍天流動的白雲可憐的青草和午後燥熱的寧靜中所掩蓋著的一切,他完全有可能忽視一個少年人的存在和莫名其妙的眼神,而對羅家門背後的那雙眼睛,他隻能是視而不見。羅二龍的這雙眼睛像攝像機一樣支在他和女人的身後,拍攝了他們兩人演出的全過程。鬆陵村的喜劇悲劇醜劇鬧劇都逃不出我的目光——無所不在的第三隻眼。那男人回過頭來驀然發覺了站在不遠處的羅大虎,慌慌張張地從女人身上爬起來,慌慌張張地係褲子,慌慌張張地扶了扶眼鏡。他大概看清了,站在不遠處的是個少年,是羅世俊的兒子,故作鎮靜地拉了拉衣襟,伸出右手的五根指頭在濃密的頭發上刮了舌,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了哥哥跟前。哥哥不知道他就是工作組的組投衛明哲,隻是覺得這男人太肥胖太牒腫太醜陋。他用心膽氣正的神情迎接這男人從眼鏡片裏射過來的很凶狠的目光。衛明哲一句話不說,就給哥哥兩個耳光,接著,又是當胸一拳,我的哥哥羅大虎被打了個翹起。“跪下!”衛明哲的麵目極其猙獰,一雙細眼睛瞪得像刀刃一樣,幾乎要把那副和麵部的比例不匹配的眼鏡頂走。哥哥使勁地看了看他,沒有跪。
羅家的人怎麽會輕而易舉地給人跪下呢?衛明哲將眼鏡摘下來,一隻眼鏡腿塞進口腔,拿牙齒咬著嚼著。他兩腮的肌肉像澇池裏的青蛙一樣命動著,他大概嚼得有滋有昧,從他的嘴裏發出來的金屬般的聲音極其冷酷。衛明哲重新戴上眼鏡,看也沒看我的哥哥羅大虎。左一腳右一腳,在哥哥的小腿上亂踢。哥哥慘痛地叫了兩聲,在腿上撫摸著。就是把哥哥的腿踢斷他也不會跪下的。盡管,老衛那肥胖的肉體給哥哥帶來了極大的威脅;盡管,那凶狠的目光像錐子一般鋒利,哥哥一點兒也不畏怯。我的哥哥羅大虎不會像父親一樣懦弱,他那看似柔弱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強悍的心。那男人正要揮拳再打,女人走過來了,女人捉住了衛明哲的手腕。“啊!”哥哥叫了一聲:這不是毛辮子嗎?不是將鋼筆還給她的那個漂亮的許阿姨嗎?這不是他心目中的楊老師嗎?不要說哥哥驚詫,換了我,我也會驚詫的。哥哥將目光挪向了許芳蓮,她的眼睛似乎更加清澈晶亮了,兩條毛辮子梢兒搭在飽滿的前胸,笑盈盈的臉龐上沒有任何受虐的痕跡,剛才被這個男人壓在身底下受到的欺負從她的臉龐上捕捉不到,她的眼神她的風度具有天使般的氣概——盡管哥哥沒有見過天使,老師給他講過的天使大概就是這樣吧:臉色紅潤、雙目含笑、亭亭玉立。我知道,在哥哥的心目中,這個年輕的女人是聖潔的,不可侵犯的,她很美,尤其是那個紅紅的豐滿的嘴唇,和花瓣一樣,招人喜愛。美麗使哥哥畏怯。少年人甚至連接近她的膽量也沒有了。仿佛她就是一尊神像,隻能供奉在高處,叫人膜拜。那天,他給她還鋼筆時隻看了她兩眼。在他的印象中,她不是這般模樣,沒有這樣妖撓。為什麽現在她變了,變得這麽美?哥哥用尊敬、熱愛甚至是求助的目光看著許芳蓮。“算了吧,他還是個孩子,知道個啥?”女人的話一落地,哥哥竟然哭了。他跑過去,做出了要偎依這女人的姿態,他以為這女人就是祖母的翻版,就是他的老師楊碧霞的來世。他要偎住這女人的胸脯傾訴挨打的委屈。許芳蓮後退了一步,又後退了一步,身子幾乎靠住了那男人。哥哥撲了個空。他站住了,他倒希望這女人責備他幾句。我看得出,哥哥想把剛才看見的那一幕從眼睛裏挖出來埋在地裏,或者拋在九天之外,讓在他的腦海裏變成青草的女人還原回去還原她的美麗!既然他麵前的這位天使完好元損,沒有受到欺負,他就不必為她擔憂了。女人走過來,一隻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問他叫什麽名字?他哽咽著說叫羅大虎。女人不是知道哥哥叫羅大虎嗎?為什麽還要再問他?這女人真鬼呀,他大概是為了叫那個男人聽的。女人笑了“羅世俊的兒子?好了好了,回去吧,哭啥哩?”我的哥哥羅大虎還沒有來得及擰身,衛明哲一把撥開了許芳蓮的手臂,將他向前一拉“你看見什麽了?”哥哥說:
“看見,看見你和她……”“你說什麽?”衛明哲抓住哥哥的手像捏一隻柿子一樣,哥哥的身子抖動了一下“看見你欺負她。”“啊?”衛明哲大叫一聲,在哥哥的P股上踢了一腳“我告訴你,你什麽也沒看見,你是個瞎子!”衛明哲將哥哥向後一推,又向前一拉“明白了沒有?你是個瞎子,從現在起,你的眼睛瞎了!”我的哥哥羅大虎揉了揉眼睛,他再一次去求助天使,許芳蓮躲過他的目光,擦著他的身子走了。哥哥說:“知道了,我是個瞎子。”衛明哲伸出兩個手指頭在哥哥的額頭戳了兩戳“滾,瞎子,”我的哥哥抬起了雙眼,他的眼睛大概發酸發痛,他一邊走,一邊用手揉,一邊撩起衣襟擦。
我的哥哥羅大虎回到家裏時已是半下午了。我知道事情瞎了,我痛心地目擊到了哥哥失明的全過程。哥哥一走出麥地,眼前就逐漸模糊了,白雲、藍天、青草、小麥、樹木都罩著一層薄紗,他看到的所有事物都是朦朦朧朧的,隻見形狀,不見質地;隻見輪廓,不見筋骨。
接下來,眼前的世界就灰蒙蒙黑沉沉的,變成了一種麵孔一般模樣,腳下的小路身旁的小麥以及他暫且還能看見的村莊都如同抹上了一層稀泥。還沒走出麥地,黑暗的世界就如同大雨一般蓋頭而下了——他什麽也看不見了,真個是看不見了。我聽見哥哥說,我看不見了,啥也看不見了。白天無緣無故地跌進了黑暗,哥哥看不見一團肥肉在臉龐上扯亂了的衛明哲,看不見那漂亮的天使——其實,許芳蓮並不是什麽天使,她是從農村抽調來搞社教的工作組成員,也是個農民。衛明哲命令他瞎了眼,他就是瞎子了?這個世界在少年人麵前怎麽會變得如此蹊撓?不!哥哥在反抗,我能看見!他甩開步子向前走,幾腳踩出去,就踩進了麥地裏。他執拗不過自己已變成瞎子的現實,他沒有能力和一片漆黑較真。他果真瞎了。黑暗在他的四周生長得如同太陽一樣旺。哥哥呀,你還逞什麽強呢?不是我有意責備哥哥,我覺得,他應該像我一樣,平靜地接受這現實。其實,我隻能責備自己,我枉為第三隻眼,看清楚看明白有什麽用呢?看得越清越痛苦。這個世界適合於瞎子。
我的哥哥羅大虎跌跌爬爬地進了院門。他走路時,先把一雙手伸到前邊去摸索、亂抓,然後,才能把步子撓出去。我的祖母一看,他的長孫大睜著雙眼卻是一走一磕碰,吃驚不小“大虎,你是咋啦?”哥哥說:“我看不見了,啥也看不見了。”祖母將五個指頭伸開在哥哥麵前來田地擺動,哥哥的眼睫毛眨也不眨。他怎麽會看不見呢?早晨去學校的時候眼睛還好好的。“是你碰在啥地方了?”祖母耐心地詢問。“沒有。”哥哥說得很肯定。“是誰打了呢?”“沒有。”“是不是有人把啥藥水給你噴進眼睛了?”“不是。”“這就怪了?沒見過,真是沒見過,咋會有這事呢?”祖母連聲歎息。哥哥沒有給祖母說是衛明哲命令他成為瞎子的。即使他說了,祖母也未必相信:難道他衛明哲是神是鬼?是主宰人生死的閻王爺?說叫誰瞎了就瞎了?哥哥委屈地說:“我沒有看見我沒有看見。”祖母問他沒有看見啥?哥哥說:“我啥也沒有看見啥也沒有看見。”祖母問他“眼睛疼不疼?”哥哥說:“不疼。”祖母打來了一盆清水,給哥哥洗了洗眼睛。她問哥哥“能看見了嗎?”哥哥說:
“我啥也沒看見。”祖母一聽,眼淚刷地流下來了,娃咋能得這怪病呢?
祖母牽著哥哥的手去找胡大夫。胡大夫的家在鬆陵村的街北頭。
年輕時,胡大夫在縣城的中藥鋪子裏坐過堂,對常見的病他還是能對付得了的。胡大夫給我的哥哥羅大虎號了號脈,看了看他的舌色、五官,問了問失明前的征兆。哥哥向胡大夫隱瞞了他目擊到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野合,隱瞞了衛明哲氣勢洶洶的命令,隻是說,他一出麥地就啥也看不見了。胡大夫撚著胡須說:“這是怪病候,我行醫大半輩子了,也見過一些怪病的,比如說:尾骨上長出了尾巴;生下來就有三條腿;一天不吃糧食,隻想吃土;一看見女人就大小便失禁——這些怪病都有前因後果的。我真沒見過不明不白就瞎了眼睛的。”祖母說:“你看娃有沒有其他啥病?”胡大夫說:“沒有。從脈象上看,寸脈細而緊,尺脈小而短。好像是受了點驚嚇,就是受了驚嚇,也不至於失明的。怪,這病還是怪。”祖母說:“能不能給娃開一劑藥?”胡大夫說:“病急,千萬不能亂投醫。現在還不明白原因,等過兩天看看再說吧。”祖母覺得胡大夫的話有道理,她牽著哥哥的手回到了家。
到了晚上,我的哥哥羅大虎突然能看見了,他的雙眼有神,目光如炬。我聽見他給自己說,他能看見黑夜從地縫裏冒出來在土地上苗壯地生長;他能看見黑夜那張冷峻的麵孔,連黑夜的眉毛也能看個一清二楚;他能看見後院那棵倚在天幕上的中國槐把天空攪亂了的枝葉如同點燃的火把那樣亮;他能看見屋頂的蛛網密不透風似乎有千年之久也能看見房間裏的舊桌子舊凳子,連炕邊上的木紋也如水一樣在他的目光中流動。而且,天越黑得結實,他越看得清楚。噢噢,你看怪不怪,黑夜簡直就是他的一盞燈!我的哥哥羅大虎趴在沒有燈光的屋子裏把老師布置的作業全部做完了。祖母從睡夢地裏起來一看,他的長孫羅大虎竟然在如鐵一般堅硬的黑暗中做完了作業,驚訝得不知所措了。哥哥平靜地說:“我能看見,我連院子裏的風也能看見,風很軟活,就像咱家的那隻大黑貓。”祖母點上煤油燈,仔細端詳著長孫的眼睛,她沒有發現哥哥的眼睛有什麽怪異之處,她伸手去哥哥的眼睛上觸摸,她的手剛剛按在哥哥的眼睛上就像揭子繭了似的直甩手。羅大虎的雙眼比開水還燙人。祖母以為她的孫子發高燒,她摸了摸他的額頭,他的額頭溫溫的,一點兒也不燙,祖母歎息了一聲“真是沒經見過呀。”我對祖母說,如今這世事,有什麽大驚小怪的?祖母說,二龍,是不是你在作踐羅家人?我說,不是我。這是世事。祖母自以為她經見了許多世事“白狼”鬧事,軍閱混戰,八年抗日,內戰烽煙,新中國成立。可是,她就是沒經見過哥哥這樣的瞎子——白天瞎眼,晚上複明。
第二天天剛亮,我的哥哥羅大虎照常去上課,他出了房子門,下房簷台階時,腳下一絆,跌倒在院子裏了。祖母聽見響動聲,趕緊從後院裏出來了,她知道孫子的眼睛恢複了正常,準備送他去學校。她一看哥哥趴在房簷台下,將他扶起來,問他是昨回事?哥哥說,他又看不見了。祖母越發蹊撓了“昨晚上不是能看見嗎?這是咋回事?”哥哥說:
“我啥也沒看見我啥也沒看見。”哥哥又陷入了黑暗之中。那天,哥哥沒有去學校上課。
一連三天,哥哥都是這樣:白天什麽也看不見,到了晚上,一雙眼睛亮如火炬,炯炯有神。白天變成了他的黑夜,黑夜成了他的白天。
既然將黑夜和白天顛倒了,祖母就每天晚上陪著他去學校補課。行走在膠一般蒙古稠的黑夜裏,祖母高一腳低一腳,磕磕絆絆的,走得很不順暢,哥哥卻如燕子在天際間飛翔般地自如行走。他牽著祖母的手,一邊走一邊說:“小心,有個坑。”或者說:“放開走,路平坦坦的。”祖母的衣襟被暮春初夏的東南風鼓動著,仿佛一麵旗幟。她精神抖擻,步子邁得很燦爛。
到了學校,好心的老師給哥哥輔導著語文和算術。晚上10點多,祖母陪哥哥回到了鬆陵村。
祖母和哥哥走進家門時,常常失眠的父親剛剛入睡不久。睡夢地裏的父親出氣很不勻稱,呼吸聲時而如繡花針那麽細,時而如木橡那麽硬。突然吭吭哧哧幾聲,仿佛一塊石頭跌進了深溝,聽不見回音,等第二次將那吭哧聲打撈上來,呼嚕如同炕席那麽大,驚人、可怕。睡著了還這麽累?父親的睡覺太吃力了,比進北山割柴還吃力。
哥哥的失明使祖母憂心忡忡。她領著哥哥進了幾回縣醫院,吃了西藥,也服了中藥,總不見效。祖母和父親商量給哥哥治眼病的事,父親說:“你給我說說頂啥用?我又不是醫生。”祖母說:“娃還小,咱總得想想辦法呀。”父親說:“醫生也沒辦法,我有啥辦法?”祖母生氣了:
“照你說,就叫娃這麽做一輩子瞎子?”父親說:“我管他。”父親的這句話使羅二龍寒心,他對父親說,兒子就是你的責任。你知道“責任”兩個字有多重嗎?父親歎息了一聲:你爺爺對我負過責任嗎?沒有!祖父對父親傷害太深了,父親至今耿耿於懷。我不想責備父親。祖母知道,她和父親也說不出個道道來,父親的心裏被其他事塞滿了,裝不進去兒子。怎麽樣給孫子治眼病,全由她自己拿主意。她就是砸鍋賣鐵也要給孫子治好眼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