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教室裏的哥哥神情恍惚地注視著窗戶外麵,當他看見,楊碧霞老師背著她那簡單的鋪蓋走出了學校大門之後,他推開了書本,給正在講課的老師沒有打招呼,從教室裏跑出去了。一出校門,楊碧霞快步行走在被小麥夾住的田間小路上,21歲的姑娘還未曾經受這樣的打擊,她一邊走,一邊回頭看看她生活過的學校,眼淚忍不住地向下流。我的哥哥羅大虎小跑著追趕楊碧霞,他氣喘籲籲地隻顧奔跑,沒有小心,被一塊石頭絆倒了,他爬起來,繼續拚命地跑。目睹著這樣的情景,我在哥哥的耳邊鼓勵他:快跑!快跑!哥哥知道是我給他加油,隻管一個勁兒地跑。他銳聲喊叫著“楊老師!楊老師你等等?”聽見哥哥的喊聲之後楊碧霞頭也沒有回,她越走越快了。她大概覺得,她無法麵對我的哥哥羅大虎,無法麵對她的每一個學生。她的身體上的每一個部位都像土地吸收雨水一樣吸收著哥哥幾乎是帶血的呐喊,這呐喊聲助長了她的羞愧、悲痛、畏怯——她一旦停下來,肯定會昏倒在地的,她隻有走,遠離她的學生,遠離往日的生活,心裏才會好受一些。
我明白,楊碧霞抱著這樣的想法,離開了她的學生,假如她有想法的話。她不怕當農民,她怕的是又一次突如其來的打擊。誰知道擱在她前麵的生活是巨躋還是毛毛蟲?哥哥攆到了3裏以外也沒有追上他的楊老師,我能聽見楊碧霞在某個遙遠的地方甜甜潤潤地說,羅大虎,老師愛你。在平靜祥和的上午,我目睹著楊碧霞的聲音流進了我的哥哥羅大虎的血液,隨著他的血管而流動。不然,哥哥不會突然站住的。
他站在和照的太陽底下站在廣袤無垠的麥田之中望著楊碧霞的背影,用手背左一把右一把地抹眼淚。哥哥心裏大概空蕩蕩的,比腸胃掏空了的饑餓更難受;那種空不是抽筋,而是把心靈中某種東西擄走了,是無情而殘忍的掠奪。在我看來,這就是少年人對異性朦朦朧朧的愛吧。這種初次萌發的愛如同一座大山凜然屹立在哥哥心中,局然不動。哥哥心中留下的是一個淒美的形象——美多於淒涼。楊碧霞成為哥哥後來選擇愛的對象的尺度了。
後來,哥哥才知道,楊老師之所以被開除是因為在這次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楊老師家被補訂為地主成分了,地主的娃是不能做民辦教師的,地主的娃隻能做農民。在此之前,哥哥隻知道地主是“周扒皮”是“黃世仁”,他就沒有想到地主的娃是什麽樣的人。我對哥哥說,假如你是地主的娃,就要像楊老師那樣被人抓住,像扔爛菜葉一樣向校門外邊扔。哥哥不知道“上麵”那個人是誰,不知道扼住楊老師命運的是怎麽樣一雙手。
哥哥後來從其他老師口中得知,楊碧霞的家在城關公社,城關公社是“社教”的試點,運動的進程在其他公社的前頭。不然,她可以把這一學期的書教完的。對於楊碧霞來說,哪怕在學校多呆一天,也是一天的福分。
我的哥哥羅大虎回到家裏時,天擦黑了。他進了門,一句話也不說,放下書包,上了炕,脫了衣服就睡。祖母以為他病了,用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額頭並不燙。祖母問他吃飯不吃飯。他說不吃。祖母一看,他鬱悶不樂,以為他挨了批評,或者是考試成績不理想,就沒有再追問。
睡到夜半三更,哥哥起來點著了煤油燈。他趴在炕上,一邊流眼淚,一邊在作文本子上寫。他寫了一篇作文,這篇作文就叫《哭課》。
他記敘了楊老師給他們上最後一課的情景,記敘了楊老師的流淚和同學們的哭。哥哥一合上作文本,那眼淚就從字與字之間,從未經漂白的粗糙的紙張上向外流,淚水淚濕了課堂淚濕了楊碧霞的形象。楊老師雙手扶住講台,飽含感情的講課聲像閃光的珠子似的鑲在哥哥的作文本子上了。楊老師最後一次在黑板上寫字的姿勢幾乎要把哥哥排列組合在作文本子上的漢字撐破:她的右手一掘,粉筆斷了一截,雨來的那個“來”字的一捺,仿佛莊稼人犁地的犁缽插進了泥土裏,在吃力地向前走;更像一道長長的坡,楊老師永遠也爬不上去的陡坡。楊老師紅潤的臉色開始變白,嘴唇更是缺少血色,她像餓了好幾天或者久病剛起,一副很衰弱的樣子。楊老師微微閉上了雙眼猛然睜開,用淚眼看著她的學生。她回過身去,重新在黑板上寫下了“雨來”兩個字。
她勉強地一笑,說同學們,老師今天給你們上最後一課。接下來,便是哭課。哭聲,眼淚。眼淚,哭聲。
哥哥用文字記錄著悲痛的一刻。
哥哥從舊作業本子上撕下來幾頁,鋪開在炕上,用鉛筆在作業本的背麵畫下了那天哭課的情景。雖然,哥哥不會畫畫兒,但他句勒出來的鉛筆畫,一看就明白。他把那幾頁畫兒用高粱麵攪團貼在炕牆上。從窗戶中灌進來的風一吹,那幾頁畫兒一抖一抖的,發出的響聲跟哥哥他們哭課時的哭聲差不多。
一連十多天,哥哥沉默寡言,飯量驟減,臉色發黃,脖頸變細了,眼窩陷下去了。他的模樣使祖母憐惜而疼愛,祖母以為他病了,要領著他去村裏的胡大夫那兒看看,他不去,他說他沒有什麽病。祖母用麥麵給他烙了一個餅,他沒有吃,把那香噴噴的、印滿祖母手印的薄餅子裝進了書包裏。到了學校,他將那個麥麵餅子送給他的一個同學了,這個同學家裏是地主成分,常常吃不飽,穿著也很破舊。少年人的同情、憐憫是純正的,不含有任何雜質,我太了解我的哥哥了。
那天晚上,睡到半夜裏,我的哥哥羅大虎撩開了祖母的被子,鑽進了她的被窩,將頭顱偎在了祖母的雙乳之間。祖母醒來了。她一看,緊偎著的是他的孫子,而且他在不停地抖動,她吃驚了“你是昨了?大虎。”哥哥隻是說:“婆婆(關中西府對祖母的稱呼),你把我摟緊一些。”祖母用胳膊緊緊地摟住了她的孫子羅大虎,摟住了他的顫抖。就在那天晚上,哥哥向祖母說出了真情:她的班主任老師楊碧霞被開除了。祖母知道,她的這個言語不多、看似內向的長孫是極其感情的。
祖母明白,男人很感情絕不是好事。可是,哥哥畢竟還是個少年,祖母無法給他講解做人的某些道理,道理對他也未必就有用。祖母安慰哥哥:這個人世上的好人是很多的,但好人不一定有好命,你隻要能記住楊老師就是對她的報答。即使祖母的話是蜜是糖,也難以將哥哥心中的苦味壓住。哥哥一句話也不說,他在祖母的懷裏睡著了。
在以後的幾天裏,祖母發覺,我的哥哥羅大虎放學回來,就向材子南頭一個新媳婦家裏跑。按輩分,我們應該把這個新媳婦叫嫂嫂,她是正月初三才娶進鬆陵村的。她的丈夫在鐵路上工作,家裏隻有她一個。哥哥從新媳婦家裏回來時又跳又唱,一腳踏進門檻,才斷了歌聲。
祖母問哥哥,去新媳婦家幹啥?哥哥隻是笑,隻是搖頭,不回答。他不能給祖母說,這個嫂嫂就是他的楊老師。祖母不放心,就到新媳婦家裏去看。她進了人家的門,老遠就聽見,叔嫂倆在歌唱。新媳婦教一句,哥哥唱一句,歌曲是《太陽出來照四方》。祖母沒再進房間,她一步一步,退出了院門。可是,沒過幾天,哥哥不去村子南頭了。祖母笑著問,大虎,你不學唱歌了?哥哥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隻是嘟嘟著,楊老師楊老師。我明白,哥哥不再去找那位嫂嫂是有原因的:有一天,哥哥回家時,悄悄地從嫂嫂的廚房裏端來了一盆水,他將水盆放在房子門檻跟前,嫂嫂一出房子門,一腳踩翻了水盆,幾乎摔倒在地。而哥哥呢?躲在山牆下,偷偷地笑哩。
當哥哥得知當了農民的楊碧霞跌入深淵之後,對他的打擊更大了。那是一年以後,哥哥已讀到了初中。
被補訂為地主成分的楊碧霞一家被掃地出門了,僅有的四間半廈房被生產隊裏沒收了,一家人隻好住進村子後邊的一條溝裏,他們蜷縮在一眼被廢棄的土窯中惶惶不安地過日子。楊碧霞瘦削了許多,內心的恐懼、痛苦毫不掩飾地掛在那張已突出了額骨的、顏色不再鮮亮的臉龐上,她每天似乎都在等待審判似的惶惶不安,幹活兒時往往心不在焉。審判她的日子終於來到了——工作組從抄家時抄走的日記中讀出了她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言辭。於是,她成了階級敵人。盡管她一再申辯:她的日記並沒有影射誰,她是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的,但沒有人相信她,她被推到了批鬥的前台。兩場批鬥會便把一個姑娘家的自尊、尊嚴撕扯得光光淨淨了。
一天晚上,民兵連長和生產隊長叫她去大隊辦公室交待問題。一出村子,這兩個中年人將她的嘴捂住,架進了玉米地。他們將楊碧霞輪奸後,擰下了一個玉米棒,給她塞進了下身。半夜裏,楊碧霞蘇醒了,她走出了玉米地,走到了周公水庫邊,一頭紮進了水中……
那天晚上,我的哥哥羅大虎將《哭課》寫好以後並沒有交給他的語文老師。上了初中,哥哥在《語文》課本上讀到了都德的《最後一課》。
《最後一課》又勾起了他對楊老師的思念。《最後一課》中的老師和楊老師一樣都在上最後一節課。不同的是,《最後一課》中的老師被外來人侵者剝奪了教書的權利,而哥哥的老師是被她的同胞剝奪了教書的權利的。侵略者要占領的是法國的國土,妄圖剝奪法國人的話語權,而楊老師被占領的是思想乃至肉體,要剝奪的是生存權。這麽一比較,哥哥覺得,他寫的《哭課》還是有一定的意義的。哥哥把他的那篇《哭課》找出來,修改了一遍,張貼在教室裏的專欄中,他的同學把哥哥的《哭課》當範文來讀。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