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田間土路上的哥哥回過頭來朝祖母搖搖手,叫她回去。站在鬆樹底下的祖母老遠朝他呐喊“你快走。”我的哥哥羅大虎甩開了雙手,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了。翻過前邊的那條溝,就是南楊村了。下坡時,哥哥的步子慢下來了,盡管坡不長,哥哥走得很慢,很小心,他的眼睛垂在腳下,沒有向溝底裏看一眼。溝底裏有一條小河,叫幹河。平時,幹河裏沒有水,隻有到了秋日裏扯淋子雨時,或者夏天下了雷雨,北山裏才有水從幹河裏向下流。每當哥哥踩著那布滿了光滑的小圓石頭的河床向河對麵走時,他的腳下就發軟,想一下子衝過去,卻跑不動。走到河上邊的小坡裏,我的哥哥羅大虎就開始為過這條沒有一滴水的幹河而做準備了。他的眼前頭是一條黃泥翻滾的河水,那條河不是這條河,那條河是渭河。深秋時節的渭水已經如同母親發脾氣時的麵孔一樣,冰涼而冷漠。站在渭河裏撈鐵砂的人比螞蟻還多,連七八歲的孩子們也放下了書本到渭河邊“大躍進”來了,更不要說成年人。
孩子們將發紅的小手、將來籬、將臉盆子伸進混濁的渭水之中的時候,發黃的渭水就開始啃咬他們的肉體,啃咬他們幼小的心靈了。他們站上一整天,撈上來的隻是一堆沙。那沙子裏能不能澄出來鐵礦,哥哥不知道,他隻知道有一句口號是:大煉鋼鐵,超英趕美。我的哥哥羅大虎和他的同學們站在渭水中,用鐵篩子盲目地過濾著那泥沙。當哥哥試探著向水深的地方再走一走時,仿佛有一隻大手在水中抓住了他的雙腿向下一拽,他就隨著一個遊渦而旋轉了,水麵上先是漂著他的一縷烏黑的頭發,那頭發旋了兩旋,他的同學最後看見的便是仿佛從水裏生長出來的一雙手,那雙手不甘心似的亂抓了抓,沒有抓住比黃土的顏色更深重的流水。我的哥哥羅大虎再也不可能聽見同學們哭喊的聲音了,他被“大躍進”的渭水卷走了。哥哥被卷到5裏以外,竟然沒有被嗆死而奇跡般地活下來了。以後,他不敢再去澇池裏耍水了,他一看見水就嘔吐。他在家裏把水不叫水,而叫“那個”。仿佛渭河裏那昏黃的水,眼子一般長在了他的皮肉上,即使他不睜眼睛,他的皮膚能看見,耳朵能看見,頭發也能看見。
一過幹河,哥哥小跑著,直奔學校而去。
走進教室,我的哥哥羅大虎大概第一次感覺到教室裏的氣氛生硬得如同沒有煮熟的洋芋一樣咬不動。上課鈴敲響了老大一會兒,不見老師來上課。同學們伸長脖子,一個個像沒有出巢的小燕子,眼巴巴地望著窗戶外麵,誰也不吭一聲,靜謐得能聽見33雙眼睛在眨動。一隻鳥兒在教室外麵的樹枝上不適時宜地明瞅了兩聲,真然而止了。假如,要叫我身臨其境,我肯定能感受到,教室裏那含有少年人單純可愛的空氣裏摻上了一絲看不見摸不著的緊張,這緊張是由老師的缺席造成的。哥哥知道,這一節是語文課,代課的是他的班主任楊碧霞。我能看得出,哥哥的老師楊碧霞非常喜歡他,哥哥自然在楊碧霞那裏享受到了母親般的愛憐和關心。哥哥偎住了楊碧霞,靠在了年僅21歲的一個大姑娘的身上了,他的頭顱抵在楊老師豐滿的雙乳之間,細細地哭了。哥哥害羞、悔恨,也許還有點內疚,他給楊碧霞尿在床鋪上了。雷雨是放學時節到來的,6月裏那幹燥炎熱的空氣被一陣狂風掃蕩之後,短暫的沉靜如同人張開嘴巴還沒有合攏,接下來,雨來了,雷吼了。雷雨持續的時間並不長,雷雨過後,孩子們都回去了,惟獨我的哥哥羅大虎沒有走。夜幕降臨了,他還獨自一個坐在教室裏,等待幹河裏的水漫過他心中的堤岸在胸中翻滾。端坐在教室裏的哥哥靜靜地看著月光從窗戶裏爬進來,在他的身上舔動。哥哥呼吸著涼爽的月光呼吸著輕鬆的氣息和含有淡淡的土腥味的空氣,讓幹河裏的水和心中的緊張漸漸地排空。楊碧霞是準備給教室門上鎖的時候,才發現我的哥哥羅大虎的。她叫了一聲大虎,拽著他創胳膊,向教室外麵走。
教室外麵的月光如同火焰一樣在燃燒,嚴肅的月光下,我的哥哥羅大虎十分平靜,他跟著楊碧霞走進了她住的房間。那一天晚上,哥哥睡在了他的老師楊碧霞的床上。早晨,他不敢起床,楊碧霞還以為他睡過了頭,就大虎大虎地叫他。哥哥縮在被子裏不敢動彈。楊碧霞搖了搖他。哥哥終於憋不住,哭出了聲。他向他的女老師坦白“我尿在床上了。”楊碧霞一聽,一把將他身上的被子撩起來了。哥哥用他的精且子壓住印在床上的地圖淚眼婆婆地看著他的老師楊碧霞。楊碧霞吭地笑了“快起來上操去。”哥哥還是一動也不動。楊碧霞就拉住我的哥哥羅大虎的手腕,將他拉起來了。一身精赤的哥哥借著楊碧霞的力量起來了,他下了床,準備穿衣服。楊碧霞將他一攬,攬在了胸前,準備給他擦眼淚。我的哥哥羅大虎就是在這時候偎住了楊碧霞的。他抬起眼對楊碧霞一瞥,映人哥哥視線的無疑是楊碧霞清純的臉龐,是那擺布勻稱的五官,是那黑葡萄一般晶亮的雙眼。惋惜的是,我不是哥哥,如果我是哥哥,那天早晨,牢記在心中的隻能是這圖畫。
有幾個禮拜,哥哥一看見楊碧霞就臉紅了。這是我看見了的,眼見為實。
楊老師沒有來上課,最心焦的當然是我的哥哥羅大虎了,他簡直有點坐臥不寧。作為班長,他不能走動,他一旦走出教室,同學們就亂了。他耐心地等待著。約莫七八分鍾以後,楊老師進了教室。楊老師端著粉筆盒子的手和往日不一樣。往日,楊老師修長的手臂長伸著,仿佛給她的學生端著一盤子菜或糖果進了教室,而今天,手臂收回去了,粉筆盒兒緊貼著胸脯,似藏匿不是藏匿,萎萎縮縮的,害怕粉筆掉在地下似的。楊老師放下粉筆盒,很快地掃視了同學們一眼,垂下了頭。哥哥一眼就看出楊老師的神情不對頭,她的臉上敷著蒼涼和傷感——比年齡老得多的淒楚改變了她的容顏。她的眼圈紅紅的,大概是剛哭過吧。雷雨過後,清涼的氣息撲進了房間。楊老師哭了。哥哥不知道是他的哪句話把楊老師惹哭的。楊老師用整齊白亮的牙不停地在嘴唇上咬,任憑眼淚順著臉龐向下流。她不出聲地這麽哭著。哥哥叫了一聲楊老師,楊老師突然將哥哥抱起來,放在了她的床上,抹下了他的褲子,用短智帚在他的P股上打。這打法和祖母的打法沒有兩樣。哥哥不哭不喊,隻是說,我再也不尿床了。楊碧霞給哥哥提上了褲子,將他摟在了懷裏,緊緊地摟住了。我將楊碧霞看透了,她不是因為哥哥尿床而打他的,她想、仔細地打量幾眼赤條條的羅大虎,可是,羅大虎卻躲躲閃閃,有身體抵禦著楊碧霞的目光,不去滿足她。我對哥哥說,你挨打活該。哥哥的拒絕使楊碧霞也羞怯了。楊碧霞鬆開了手。粉筆盒子輕輕地放在了講台上“我來遲了,請同學們原諒。”楊老師吩咐同學們翻開書本,她講的是《小英雄雨來》這一課。坐在第三排的哥哥從楊老師一開講就注視著她,注視著她那圓形的臉龐,注視著她那分明的雙眼皮和黑亮黑亮的大眼睛,注視著她那紅潤潤的嘴唇。
楊老師講了些什麽,他一句也沒聽進去。盡管楊老師講得格外賣力,格外激動,哥哥可能覺得,楊碧霞的講法和前一堂課,和以往許多課都不一樣,雖然她的噪音也是甜潤的,但甜潤中帶著苦澀;她的音調也是高昂的,高昂中含有揚不上去的吃力。她時而激動,時而平靜,對這種情緒的變化哥哥覺察到了,因此,他忐忑不安,似乎能看出來,楊老師隱瞞著什麽事情。講到最後,她那雙汪滿了水的眼睛一撲閃,淚水滑然而下了。她哽咽得講不下去了。
楊碧霞掏出了手卷,擦了擦眼睛。她的一雙手臂撐開,按住了講台的兩個角,似乎怕摔倒了而必須依賴一個支撐物。她的目光由遠及近地將33個學生逐個兒撫摸了一遍之後,不錯眼地、滿懷深情地看著我的哥哥羅大虎,哥哥不敢看楊碧霞,做了錯事似的垂下了腦袋。楊碧霞仍然用甜潤的但明顯是強裝的愉快的聲調說:“我今天給你們上最後一節課,明天不論誰來給你們上課,你們都要聽老師的話,好好學習。”教室裏鴉雀無聲,33個少年一齊抬起了頭看著楊碧霞,33雙眼睛注視楊碧霞時發出的聲音匯合成了一縷溪流,流向了楊碧霞,流向了講台。少年人半張的嘴上稚嫩的臉上以及頭發梢兒上都書寫著百思不解和疑問:這是為什麽?我的哥哥羅大虎第一個哭了,他抹著眼淚,仿佛給自己說:“楊老師,你不能走。”哥哥一哭,先是幾個女學生哭,接下來,33個少年全都哭了。少年人的哭聲真真切切的,沒有絲毫表演的意味。教室裏亂了,學生們離開了座位,哭著圍住了楊碧霞。楊碧霞被一片哭聲圍攏在中間,她也哭了。她不停地吸溜,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動。牆壁四周剛剛粉刷過的泥皮在淒然的哭聲中向下落了一片又一片,哭聲從窗戶裏鑽出去圍繞在窗外那棵大樹的枝丫間,仿佛4月裏的洋槐花一樣一嘟嚕一嘟嚕的,觸目可及。“楊老師你不要走!”“楊老師你不能走!”孩子們哭著喊著。楊碧霞說:“不是我要走,是上麵不要我教書了。”上麵是誰?上麵為什麽不讓他們的楊老師教書?
不僅是十幾歲的少年人不明白,連楊碧霞自己也不明白。她不能給她的學生說,因為她家補訂成了地主成分,上麵就不讓她教書了,雖然事實是這樣,但她說不出口,也不敢說。即使她說出來,孩子們未必能理解,他們對於階級成分的強大和可惡未曾領略,也就不知道其厲害了。
在我25歲那年(也就是1979年),我翻看2月6日的《陝西日報》,這天的報紙上有一篇報道,報道說,在1964年的“四清”中,藍田縣某個村隻有25戶人家,15戶就補訂為地主、富農了。可見,當時的打擊麵有多廣。楊碧霞是千千萬萬個在劫難逃的一個。
楊碧霞吩咐孩子們坐回自己的座位,她試圖把沒有講完的最後一課繼續講下去,可是,辦不到。最後一課變成了哭課,孩子們隻是一個勁兒地哭。我的哥哥羅大虎已經沒有眼淚了,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呆呆地看著窗外。高大的中國槐將濃重的陰影投在操場上,陰影如鐵一般堅硬,我清楚地看見地麵被壓下去了3寸深。土地發出了求救似的聲音,那聲音蓋住了孩子們的哭聲和我的高聲呐喊。
第一個聽見哭聲的是校長肖斌。他丟鞋落帽地跑進六年級的教室一看,喊叫著“楊碧霞!你出來!”少年人不知道校長要把楊碧霞叫出去幹什麽,他們將楊碧霞圍攏在中間。肖斌氣急敗壞地離開了教室,喊來了兩個年輕教師。這兩個教師一進門就拽著楊碧霞走。一出狼叼羊似的戲劇在教室的前台上演了。哥哥一急,抱住了楊碧霞的腰,幾個年齡大一些的學生跪下去抱住了楊碧霞的腿。幾個女孩兒手拉手將楊碧霞圍在了中間。扮演狼的兩個教師抓住楊碧霞的衣服向外拉。哥哥他們用手臂將楊碧霞團團箍住。楊碧霞眼淚長淌。楊碧霞叫孩子們鬆開手,孩子們都不鬆手。楊碧霞說羅大虎你聽話。哥哥仰起頭來看看楊碧霞,將她緊緊地抱著。楊碧霞說:“同學們,你們鬆開手,我不走了,咱們上課吧。”孩子們這才鬆開了手。楊碧霞又講了幾分鍾,下課鈴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