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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三個男人

  1964農曆年二月十五日清晨,我的祖母馬鬧娃身子靠住村口那棵高大的白皮鬆站立的姿勢和十幾年前凜然地佇立在鬆樹底下的姿勢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我是看見了的,眼見為實。那時候,祖母的年齡如同草葉上的露汁一般晶瑩閃亮,20多歲的少婦,不是未成熟的生柿子,也不是熟過頭了的醋胚子,祖母的成熟恰到好處,這也是她的魅力所在。她的身子緊靠住大樹,雙臂反背過去,頭顱仰起來,胸脯自然高挺了。祖母的上身是水紅水紅的紅縷褂子,下身是草綠色的褲子,圓口鞋是棗紅色的緞麵子,鞋底白生生的。她的頭發油亮烏黑,臉蛋兒白淨細嫩。老遠看,祖母猶如一麵色彩斑斕的旗幟,在樹下迎風飄揚。

  一瞬間,站在士兵們身後的宋連長眼睛發瓷了,眼珠子如同幹枯了的知了殼一樣。他可能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漂亮的女人。他半張著嘴,愣怔地盯住祖母,那樣子,像哭不是哭,像笑不是笑。祖母一看,宋連長還沒有下命令叫士兵們撤退,她“哧啦”一聲,撕開了紅續褂子的紐扣,那對豐滿的奶子幾乎從大紅色的胸兜上方躍出來了。祖母雙手插在腰間,一副凜然的氣勢。宋連長眼睛一眨巴,口水如同4月裏繁繁地掛在枝頭的洋槐花一樣,他擰過身去在一個士兵的民蛋子上踢了一腳,粗話出了口:日你娘,還不給我撤,等啥哩?幾十個士兵正在眼饞著祖母,他們一看,自己的連長發了脾氣,隻好戀戀不舍地從樹下向後退去了。剛才還緊張的空氣刹那間變得像稀泥一樣了。誰也沒有注意到祖母流淚了,幾滴眼淚砸在樹下,樹下的地皮也在發顫。

  這幾十個士兵是宋連長帶到鬆陵村來的。

  宋連長他們駐紮在周公廟。

  我先說一說周公廟。周公廟在鬆陵村的西北方向,距離鬆陵村隻有二裏半路,一展腳就到了。

  周公廟是周王朝的奠祭之地,建於唐武德初年。《詩經》上所說的“卷阿”就是指的這裏。抗戰時期,國民黨陸軍學校第八分校的官兵進駐周公廟,一住下來,就是好幾年。由於給養不足,士兵們餓肚子是常有的事情。立冬已過,許多娃娃兵依舊穿著夏天發的短褲子。於是,周公廟附近幾個村子裏的老百姓就成了軍校官兵禍害的對象了。老百姓一看見軍校的士兵們就喊“軍校軍校,白天睡覺,晚上伐樹拆廟,不要磚瓦,隻要木料。”附近十幾個村子裏的官樹被伐光了,廟宇被拆走了。鬆陵村這塊硬骨頭,啃了幾次,軍校的官兵們沒有啃得動。保護這棵白皮鬆成了老百姓的自覺行動。族長並沒有分派,每天晚上,都有人在樹下來看護。士兵們不敢硬下手,每次伐樹拆廟都是在夜半三更偷著幹。一個春天裏,宋連長帶人偷襲了五次也沒有成功。到了初夏時節的一個淩晨,宋連長又領著人進了鬆陵村。他們一看,樹下隻有三個農民,就下了硬茬。他們將這三個農民趕走之後,舉起了斧頭砍樹。這三個農民知道情勢不妙,回到了村子,敲鑼打鼓,將村裏人叫了起來。

  據我所知,這棵高大的白皮鬆是鬆陵村的村魂。

  鳳山縣縣誌載:鬆樹植於周代。周的發樣之地在鳳山縣,周公姬旦就誕生在鳳山。相傳曾經製大禮作大樂的周公有一次路過這個村子時,栽下了這棵鬆樹。在鬆陵村人的心目中,這棵鬆樹不是樹而是神。它可以開口說話的,隻要你虔誠地脆倒在大樹底下,它就可以告訴你什麽事可以做什麽事不能做。它一旦開了口,說出的話便是聖旨。鬆樹能說話的史實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雖然,連族長也沒聽見過它說話,可是,包括族長在內的老一代人誰也沒有懷疑過它是否會開口說話。一代又一代的鬆陵村人受到過大樹的蔭庇。據老一代人講,清代末年,異族人來鬆陵村屠城,走到鬆樹底下,突然刮起了龍卷風,近百人被風刮上了天,餘下的就抱頭鼠竄了。民國20年,姐蟲襲擊了鳳山縣,但當這些蟲子飛到鬆陵村時,鬆樹怒吼,鬆針亂飛,蟬蟲全被箭一樣的鬆針刺死了。也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外鄉外村有一個釘鍋的,走到樹下睡了一覺,起來後,渾身有點硬,就罵了樹鬆幾句,回家後,沒幾天,就不明不白地死了。鬆樹之所以神,就神在這裏:它能降禍也能賜福,它能殺身也能救命。它的根紮在鬆陵村人的心中,無處不在,處處在。現在,軍校裏的官兵竟然要砍掉大樹,這如同將鬆陵村人齊眉斬首一樣。捍衛大樹的呼喊將鬆陵村人的情緒調動起來了,他們一聽,軍校進了村,丟鞋落帽地跑出了村街,向樹下奔擁而去。

  我的祖母一覺睡到了天快亮。她來到鬆樹底下的時候,全村人己和軍校的官兵們僵持了好長的時間,失去了耐心的宋連長一聲令下,士兵們舉起了斧子便砍。莊稼人蜂擁而上,拉胳膊的拉胳膊,抱腿的抱腿。宋連長躁了,他命令士兵們端起了槍,宋連長高喊一聲:預備——就在這一刻,我的祖母老遠就喊:住手!隨之祖母疾走如飛,到了樹下。士兵們看著祖母,手中的槍如同斷了翅膀的飛鳥一樣,落下來了。他們大概被祖母的漂亮嚇住了。剛剛從被窩裏爬起來的祖母渾身散發著一縷比小麥花香更芬芳更誘人更濃稠的氣息,她未及梳妝打扮,烏發披散,一副懶惰的樣子。村裏人一看祖母來了,便讓開了一條道。祖母走到了樹下,身子靠住大樹而站,指了指胸脯,給士兵們說:要砍,就朝這兒砍。她撕開紅續襖不是叫士兵們看的。士兵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舉斧頭了……

  當士兵們退走之後,宋連長走到大樹跟前去了,他隻朝祖母臉上一瞟,像扛槍似的將祖母扛在了肩上。祖母沒有喊沒有叫,一雙大腳鼓槌似的亂蹬。宋連民扛著祖母一直朝東邊走,朝麥田深處走。這時候,太陽露出了臉,清晨的新鮮陽光毛毛雨似的灑在了祖母和宋連長的身上,他們沐浴在血一般的紅光中。鬆陵村人回到家裏時,宋連長和祖母已躺倒在揚花的小麥地裏了。

  祖母演繹的這段“美人救樹”確實是太庸俗了,盡管,這是眼見為實的。不過,顯示出祖母性格的不一般是在後來。後來,祖母和這位連長頻頻地幽會,他們完全不顧忌鬆陵村的村風民規和軍隊上的紀律約束,簡直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了。祖母給宋連長說,你把我一抱,再向肩上一披,我就明白你是啥樣的人。宋連長說,你看我是啥人?祖母說,敢說敢為的男人。假若你那天不敢動我,鬆陵村的鬆樹完了,我也完了。宋連長一聽,哈哈大笑。他說,小乖乖,我沒有你想得那麽好,我殺過人。祖母說,當兵就是要殺人,不殺人,養這麽多當兵的幹啥?要看你殺的是啥人。宋連長告訴祖母,他殺的是軍間的兵。在北伐戰爭中,他第一次殺了人,他一看,被他擊斃的士兵有一張娃娃臉,到了駐地,他一口飯也吃不去,一看見飯就哇哇大吐不止。祖母說,難怪你至今才是個小連長。多情的男人是不能當兵的,你回去教書吧。

  宋連長說,我爹就是個教書匠,我從小想當個詩人什麽的,陰差陽錯,上了軍校,當了兵,一當就是幾十年。祖母從宋連長身上領略到了軍人的堅強、剛毅,也體味了詩人般的多情善感。宋連長雖然不是祖母最滿意的男人,但他填補了祖母情感上的空缺。女人是離不開男人的安撫的,尤其是祖母這樣年輕而又激情飽滿的女人。第二年,也就是1946年的春天,軍校撤走之時,宋連長和祖母在周公廟後麵的山坡上摟抱在一塊兒,痛哭了大半天,他們都咬破手指頭,彼此吸吮著彼此的血水,再一次山盟海誓。盡管他們都知道,這是兩個人人生的最後一次演出,但是,他們都沒有作出謝幕的打算,甚至把尾聲當序幕來作。

  當祖母和宋連長在麥地裏翻江倒海之時,在甘肅的平涼縣城裏開診所的祖父吃畢了早點,打開了雙扇門,讓街道上的晨光大踏步地從門外走進來。房間裏敞亮而靜謐。祖父吩咐相公娃打掃了診所裏的衛生,他獨自坐在一張紅漆桌子後麵慢條斯理地吃水煙。四十四五歲的祖父已顯出了一副老態,他的衰老掛在一撮灰白的山羊胡子上,掛在鬆弛的眼險下。他用右手的三個手指頭撮起煙絲向水煙鍋裏按時,這隻手好像不太靈活了,顯得機械而生硬。大約是他的衰老從手上向上爬,爬上了臂膀,爬上了肩腳,爬上了臉龐,然後,就死死地釘在五官上了。不知什麽緣故,祖父沒有把祖母帶在身邊。不過,有一點是明朗的:祖父絕不是因為他對祖母的漂亮毫無辦法而放棄了她。作為男人,祖父偶爾還去平涼城裏的青樓上混一混。祖父把祖母留在家裏,也許是因為家裏還有五十多畝土地需要人照顧;也許是因為祖父對祖母已經膩味了。再有魅力的女人也休想一輩子拴住男人的心。也許,祖父更毒的想法隻有一個:讓祖母守活寡。每當黑夜來臨,窗戶上的那銀白色的月光投射到祖父身上的時候,祖父躺在寬大的土炕上眼睜睜地看著屋頂,他可能不服老,也不服輸。躺在他身邊的不是漂亮的祖母,而是他的陰影,更確切地說,是他陰暗的心理。而在幾年前,或者十幾年前,月光首先窺視到的是躺在他身旁的祖母,月亮給房間裏增添的是一片不無Y蕩的溫情。而現在的月光是孤獨而冰涼的。祖父承受著寧靜的同時,也承受著由絕望而生的悲傷。我猜測,他可能這麽想,我戰勝不過你,也要拖住你。女人苦日給祖父帶來的滿足和自豪變成了詛咒和仇恨。祖父不敢麵對自己的逐漸衰老,也就不能麵對祖母的年輕。祖父就沒有想到,女人不是插在花瓶裏的花,即使是花瓶中的花也需要伺弄的。祖父不這麽看待,似乎是祖母故意用她的豐滿、撫媚來對抗他的幹瘦、無情。老夫少妻變成了對手,默默地、無聲地對抗著。

  協助祖母伺弄土地的是應該被我叫做伯父的羅世堂。這個伯父是祖父領養的,他進羅家大門時已經13歲了。羅世堂本來姓牛,是鳳山縣牛家莊人,進了羅家門,就改姓羅了。祖父當時怎麽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這個非親嗣子會成為父親羅世俊的死對頭。在父親看來,由於羅世堂昧了良心,作了偽證,羅家的體麵祖母的體麵以及父親的體麵被掃蕩殆盡了。父親由人民變成了階級敵人,伯父免去了一場災難。

  其實,讓羅家受難的責任不在羅世堂身上。

  那時候,祖父將一個異姓人領進家門作為嗣子,對此,鬆陵村人百思不解。當時,父親已經七歲了,羅家並不是沒有人續香火。祖父為什麽要做出這樣的事情?幾十年後,伯父羅世堂說,祖父領養他不是為了叫他做兒子,而是為了叫他做長工。伯父是給社教工作組的衛明哲和大隊書記史天才就這麽說的。我是看見了的,眼見為實。

  我知道,在鬆陵村人眼裏,祖父一生有幾個怪舉動,這其中,也包括將祖母馬鬧娃從河南領到陝西來。

  那時候,祖父已經是小有名氣的中醫了。祖父是繼承了曾祖的衣缽從少年時就開始習醫的,曾祖當年是鳳山縣頗有名氣的中醫。年輕時的祖父本來在鳳山縣城裏做坐堂醫生。這是一個安安穩穩的行當。

  那一年,鳳山縣城裏駐紮了軍閱麻正林的軍隊。麻正林得了一種怪病,他一看見年輕漂亮的女人還未及上手就不停地打嘀,而且從嘴裏噴出來的氣味臭不可聞。麻正林看遍了關中西府的所有名醫也不見效。他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將祖父叫去了,祖父隻給他吃了一劑藥就止住了打嘀。後來,麻正林要駐防河南,臨走時,非要帶上祖父不可。祖父迫於無奈,就跟著麻正林到了洛陽。到了洛陽之後,祖父在洛陽城裏開了一個小診所。祖父的診所在布匹商馬大奎的隔壁。那時候,馬大奎的女兒馬鬧娃還在讀小學。放了學,祖母在父親的布匹店裏稍一逗留,就溜達到了隔壁。祖父和祖母先是眉來眼去,以至後來,親嘴咂舌頭,做了男女之事。盡管,祖父比祖哥大20歲,可是,祖母對祖父纏綿得不行,愛得簡直要死。布匹商兩口對女兒罵不濟事打不濟事,隻能聽之任之。他們弄不明白,祖父是采取什麽樣的手段把他們15歲的千金勾引走的。

  後來,麻正林的軍隊上了前線。麻正林不再需要祖父給他開藥了,祖父就領著祖母回到了陝西。

  祖父的原配,也就是父親的生母一看,祖父將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領進了門,立時氣得昏了過去。一年半以後,父親的親生母親於鬱鬱寡歡中離開了人世間,祖母就名正言順地做了正房。從血統意義上講,我的祖母馬鬧娃井非我的親祖母,她是祖父的二房,是地地道道的一個“河南擔”。

  我的祖母馬鬧娃被人親切地稱為同誌是在1947年。那年正月裏,北山遊擊隊常常出沒於鬆陵村。中隊長孫鎖娃帶領的第三中隊十幾號人一到鬆陵村,就住進了我們家,因為,我家有一座木麵樓房,正好供他們住宿。祖母對北山遊擊隊裏的“同誌”絲毫不怠慢,他們一來,祖母就給他們烙油餅,煎雞蛋,做牒子麵吃。祖母雖然是地道的“河南擔”,她一到鬆陵村就學會了做此地飯,尤其是做腺子麵,比土生土長的鬆陵村女人更拿手。她的牒子沒有一絲腥味兒,醉的麵條兒又薄,又筋,又光,躁子麵湯調得又酸,又辣,又香。祖母的鐵勺在鍋裏一響動,半個鬆陵村都能嗅見牒子麵昧,祖母做的躁子麵常常將那個孫隊長孫鎖娃吃得腆起肚子,不敢大步走。年輕的孫隊長雖然麵貌很冷漠,可他是一腔熱情,十分耐心地輔導祖母,給她講革命的道理,教她革命歌曲。孫鎖娃把他從邊區學來的那些“理論”原封不動地講給祖母聽,祖母裝做聽不懂,看著孫隊長,隻是傻笑。她一笑,右邊臉龐上的酒窩就十分燦爛了,酒窩裏仿佛有一股暖流向出溢。那暖流暖得孫隊長燥熱難耐,解下了身上的盒子槍,從輔導革命理論轉向了輔導馬鬧娃同誌的身體。1947年年初,我的祖母馬鬧娃同誌才二十四五歲,她渴望被一個強壯的男人輔導身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離開宋連長後,祖母的身體在好幾個月裏一直掛在空擋。冬日裏,漫漫長夜,她凝視著窗戶紙上薄薄的冷月,一旦想起她和宋連長共同度過的美好時光,就徹夜難眠。恰巧,來了孫鎖娃。祖母並非見一個就要一個,她大概覺得,這個孫鎖娃是值得她解褲帶的好男人。在祖母看來,好男人是女人非吃不可的一劑補藥。其實,祖母心目中的“好”就是孫鎖娃身上的野性和豪爽。孫鎖娃是西府農村人所說的“費客”。有一年收麥時節,他給雍川鄉的一家財東去割麥子,割了三天,主人給他少算了6畝地的工錢,臨回去那天,他將主人家碾麥子的石碾子扛起來,撂到了溝底的小河裏。一隻石碾子有200多斤重,隻有他這樣的人才能扛在肩頭,扛3裏多路。1946年,打窯頭溝伏擊戰,他扛一挺機槍壓在窯頭溝的一麵坡上,守住溝口,使敵人不能前進一步。後來,全體衝鋒,他手一揮,大聲呐喊:誰不向前衝,我連他娘他姐都日了!那一次戰役,俘虜了敵師長的一個二姨太。北山遊擊隊的大隊長對那個年輕女人動了心,要動手動腳,他走上前去,扭住大隊長的胳膊罵道:你硬了,叫蜂繭去!這女人不能動。他派人將女人送到了縣城,讓女人坐上了回娘家的車。女人喜歡男人隻喜歡一“點”,如果這個“點”是閃亮的,女人就會奮不顧身地去愛,哪怕她所愛的人是魔鬼也罷,隻要不遮蔽她所能目擊到的那個“點”。怕就怕在男人身上沒有一處亮“點”可言,哪怕是個壞“點”也罷,隻要有奪目的光,女人就動情。祖母是被孫鎖娃身上特別突出的那一“點”擊中了,才為她獻身的。

  從孫隊長給祖母輔導中,馬鬧娃已經知道了,共產黨接下來將要幹什麽,知道了革命的對象是哪些人。可以說,是孫鎖娃搭救了我的祖母,也搭救了羅家。就在那一年,祖母果斷地將家裏的土地賣得剩下了8畝,木軸轆大車和兩匹驟子也賣掉了。由於祖母賣得及時,土改時,羅家被訂成了中農成分。

  祖母之所以賣地,還有一個原因:她吃上了鴉片,要買煙泡兒,就要有錢。祖母賣地得來的錢大部分被她的煙槍抽掉了。祖母抽鴉片也是孫隊長輔導的結果。打了遊擊之後,孫隊長染上了煙癮,癮越慣越大,他一到鬆陵村,就叫祖母給他買煙泡兒抽。那時候,鬆陵村有一個做大煙生意的人,隻要有小麥就能換來煙抽。起初,祖母躺在孫隊長對麵,隻是給他燒燒煙。偶爾,孫隊長也讓祖母抽一口半口,沒多久,祖母也染上了煙癮。

  1947年,16歲的父親還在縣城裏讀書,祖母和孫隊長之間的事情他一點兒也不知道,知道內情的是我的伯父羅世堂。那時候,羅世堂還不敢多嘴,祖母是他的娘,盡管他和祖母的年齡差不多。他哪裏敢指責娘?一直到了1964年,羅世堂大概覺得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才道出了祖母和孫隊長之間的隱私,用羅世堂的話說,羅家的中農成分是祖母用她的熱屁蛋子換來的。土改那年,孫隊長做了南堡鄉的鄉長,鬆陵村的土改是他一手搞的。從當時的政策條文來看,這不是他有意識放了羅家一馬,土改的前三年,羅家沒有雇長工,家產也沒有多少了。

  1964年,羅世堂之所以敢當著鬆陵村幾千口人辱罵我的祖母和孫鎖娃,也是因為孫鎖娃早已和我共處一個世界了。假如說,孫鎖娃和他的大隊長一樣做了縣長或什麽書記,量他羅世堂不會出言不遜的。

  在1952年正月最後一批槍斃的61個反革命中就有孫鎖娃,他完蛋了。

  槍斃孫鎖娃那天,祖母趕著天亮到了縣城,守在了刑場上。我是看見了的,眼見為實。祖母老遠瞧見了被五花大綁的孫鎖娃,銳聲喊著他的乳名:狗蛋!狗蛋!孫鎖娃抬起頭來,在人群中搜索祖母的身影,他一瞄見祖母,便眼淚民淌。孫鎖娃苦苦地掙紮著,妄圖掙脫按住他的解放軍戰士。那兩個年輕的解放軍戰士將繩索一勒,孫鎖娃慘叫一聲,破口大罵:驢日的!老子鬧革命的時候,你們還在你爹大腿上展筋哩!眼看就要命喪黃泉了,孫鎖娃還以老革命自居,還那麽暴躁剛烈。他自以為親手打死了國民黨的偽鄉長踏了鄉公所,自以為在窯頭溝的阻擊戰中打死了五個國民黨士兵,就有了功勞,人民政府就會放過他。他錯了。

  祖母從如山如海的人群中擠到了最前邊,她看著受苦的孫鎖娃,放聲大哭。槍聲響過,61隻瓜皮帽子興高采烈地飛上了天空。孫鎖娃倒地時,朝祖母站的地方蹦了兩蹦,才栽下去了。

  孫鎖娃沒有女人,沒有兒女,祖母和孫鎖娃的哥嫂一同收了他的屍。孫鎖娃從小就是個“刺條”,是鳳山縣南堡鄉有名的“費客”,到了婚娶的年齡,安分守己的莊稼人誰也不願意將女兒嫁給他。後來,他進了北山打遊擊,整天東奔西跑,婚事就耽擱了。在北山,孫鎖娃本來有一個相好,那女人的丈夫是拐拐腿,個頭隻有土炕那麽高。孫鎖娃幾懾頭把那個男人報銷了以後,打算接那女人下山來成親,不料,那女人卻於黑夜裏逃跑了。從那以後,孫鎖娃就隻能偷雞摸狗打牙祭了。

  1949年9月,鳳山解放了,遊擊隊被收編了。孫鎖娃雖然做了鄉長,可他依然要抽大煙。沒有錢,他就像打遊擊時一樣,給大戶人家下麥條子,拉人家的驟子馬,提著槍去“拷”人。1951年冬天的一天,他在縣城外麵的官道上,被幾個民兵抓住了。肅清反革命的運動還沒有結束,他自然少不了吃一顆子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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