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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一雙眼睛

  我是出生還不足百天的時候,被父母親捂死在被窩裏的。那是1964年早春的一個黎明,當時,天還沒有亮透,薄薄的晨光正蹲在村口那棵白皮鬆的樹冠上冷靜而驚訝地注視著尚未蘇醒的鬆陵村。我家院子裏一塌糊塗的顏色如同老公雞沒精打采的鳴叫聲。母親打開房子門走出來,她站在房簷台上,扭過頭,圓睜著雙眼,看了一眼後院。

  後院裏灰蒙蒙的,樹木呀,土牆呀,豬圈呀,包括那根晾衣服的細麻繩,都麵目不清,躲躲閃閃,似乎不懷好意。母親趕緊收回了目光,挺了挺身板,仿佛要把自己的膽量和勇氣從腔子裏拉出來,拉成一道堅硬如鐵的牆壁,用來防禦突如其來的不測。她打了一個噴嗖,噴嗖打得很不圓滿,好像是有人卡著她的喉嚨眼硬憋出來的,噴嗖顯得很窄很薄。

  母親走到了祖母的窗口跟前,低聲吸泣,她可能以為祖母還在睡夢地裏。其實,祖母早就醒來了。大概是在我還未咽氣之前,或者正在咽氣的時候,祖母突然從噩夢中掙脫出來了,她驚魂未定,摟緊了睡在她身旁的孫子羅大虎。我的哥哥羅大虎被祖母那條使足了勁的胳膊猛地一摟,不由得薄薄地叫了一聲。祖母這才鬆開了臂膀。祖母將蓋在身上的被子撩到了一旁,她燥熱難耐,心神不安。不甘寂寞的席棚像餓漢吃蘿卡似的哢嚓哢嚓地掃蕩著祖母一絲不掛的身體,祖母一動不動的,仿佛在接受光滑的空氣熱情而浪漫的撫摸。祖母有裸睡的習慣,她把身上的衣服剝得光光淨,躺在從席蔑之間擠出來的、帶著身體味兒的炕席上,讓黑夜的大手撫摸著她那尚未焉塌的乳房,撫摸著她那白暫的胸腹,撫摸著她那下意識地叉開的兩條勻稱的腿,祖母才能安然人睡。1964年的祖母畢竟才40歲,這對女人來說,依舊是很豐肥的年齡段。然而,這個美人胚子,這個被祖父騷情地喚做“馬擔妹”的河南小妞,這個被國民黨陸軍學校第八分校的宋連長叫做“小乖乖”的漂亮女人,這個被北山遊擊隊第三中隊裏的孫隊長稱為“同誌”的農民,已經守寡將近10年了。就在母親正欲拉開房子門尚未拉開的時候,祖母摸黑下了炕,她蹲在尿盆前,撒了一泡尿。祖母撒尿時失去了往昔的酣暢淋漓,連續打了三個尿戰也沒有尿淨,她在尿盆前蹲了老大一會兒才站起來了。祖母走到炕跟前去,重新上了炕。祖母側身躺在土炕上,一條腿長長地伸出去,一條腿自然地拉上來,彎曲著,豐肥的臀部仿佛冬日裏從鉛色的雲團中擠出來的太陽,高高地隆起來。祖母的腰本來就不粗,腰際間凹進去的曲線如同緊傍著鬆陵村的山坡,那坡勢像馬一樣從坡頂上跑下來沒有回頭,又躍上了坡對麵的山頂。祖母赤裸著身子,就這麽靜靜地躺著。祖母的睡態比人體模特兒紮出的式子還優美。可是,祖母不是為了優美而優美的,她曲著腿,大概是想用膝蓋頂住一顆慌亂而痛楚的心,隻能說,身體擺出的姿勢是她心情的寫照——祖母心裏肯定是難受極了。她知道,她的孫子沒了,一個叫做二龍的嬰兒在1964年農曆二月十五日的黎明早夭了。祖母並非有什麽先兆之靈。就在母親將我捂死的前一刻,我朝祖母大喊一聲:二龍走了!我的喊聲將祖母頭顱下麵的枕頭震得離開了炕席有三寸高。祖母問我,這是為啥?我說,父母親不容我在羅家落腳。祖母說,我就不信羅家容不下你。我說,那你等著瞧吧。祖母大概認為她在睡夢中,她將躍上去的枕頭按了按,睜開眼,看了看黑夜,再也難以紮紮實實地睡覺了。早春破破爛爛的涼氣從破破爛爛的窗戶紙中灌進來,蠻不講理地欺負祖母的裸體,她全然不覺似的,還是一動也不動。

  聽見母親的暖泣聲,祖母起來了,她穿上了粗布襯衣,穿上了印著細碎白花的市布褂子,赤著下身,站在腳地,搬起亮亮的臀部,彎下腰,給我的哥哥羅大虎拉了拉被子。哥哥這小子是在祖母的懷抱裏長大的。生下來剛過了百日,祖母就將哥哥抱去了。哥哥喻著祖母的奶頭偎著祖母的裸體長到13歲時,才有了一次勇敢的反叛。那是1963年冬日裏的一個晚上,祖母照例要摟著哥哥睡覺的時候,哥哥不叫祖母摟他了。祖母問她的長孫:為啥?哥哥的理由是:我長大了。祖母失聲而笑,我把你從枕頭那麽大,摟成了一個半大小子,你反而嫌棄我了?不是嫌棄,哥哥再一次強調,是因為他長大了。13歲的哥哥十分固執,八頭牛也拉不回來的樣子。祖母一看,再溫暖的言語也不能融化哥哥堅硬如鐵的主意,於是,她就撈起了掃炕的短智帚,在哥哥的P股上狠抽,祖母確實抽得很認真,很細致,而且咬著牙,瞪著眼,披散了滿頭的烏發,模樣有點凶,往昔那慈愛、和善的臉龐被她倏忽間收藏了,她的鼻翼兩旁湧上了暗影,堆積得太多的憤怒從額頭上從臉頰上向下流瀉,流得滿屋子裏都是。祖母似乎要把她的不解、不能、不滿以及極其複雜極其豐滿的情感用智帚把兒印在哥哥的P股蛋兒上。仿佛不是打她心愛的孫子,而是在教訓一頭不聽使喚的牛輯子。農民就認這個理——鞭子使牛楔子能上套。我的哥哥羅大虎不哭不喊不屈不撓,用緘默不語對付祖母毫無道理的肆虐。婆孫倆像站在齊膝深的澇池中抵仗的兩頭牛,相互對峙著,誰也顧不上低頭去喝水,隻是一個看著一個。祖母於無奈之中,扔下了智帚,歎息了一聲,滑然淚下了。哥哥看也沒看祖母半眼,他穿好衣服,拎起了書包,決然地走向房子門。

  他準備出走,打算不再和祖母睡一條土炕。哥哥的右手搭在房子門的門問上,還沒有向外抽,祖母抱住了他,放聲而哭。就在那天晚上,婆婆和孫子在那間破舊的廈房裏的腳地哭抱成了一團。後來,祖母讓了步,不再摟著哥哥而睡。哥哥也妥協了,不離開祖母,繼續和祖母睡一個房間。我從落草的第一天起就羨慕哥哥,羨慕他所得到的祖母那龐大而細膩的愛。我隻要能獲取那一份愛,就十分滿足了。沒有愛,怎麽活也沒滋味。可是,我沒有這個福分,還沒有開始人生,就死在母親的懷抱裏了。

  從那天晚上起,哥哥“掙脫”了祖母。而祖母迫於無奈,改變了睡態——‘不再摟著她的長孫側身而睡了’。大多時候,一絲不掛的祖母平躺在炕上,雙臂彎曲,雙手半握著放在胸脯,嘴唇半張,眼睛睜開,凝視著從席棚上飄落而下的黑夜,久久不能人睡。偶爾,她慘淡一笑,右邊臉龐上的那隻酒窩裏就盛滿了神氣十足的黑暗。本來,那個好看而迷人的酒窩是來收藏快活收藏幸福收藏滿足的,那個酒窩是祖母表露情感的閘門,它打開或關閉表示著祖母瞬息間的情感變化,那個酒窩裏也曾經無數次地盛裝過祖母的舒服、愜意和自豪。當祖母躺在祖父身底下大呼小叫的時候,當祖母和宋連長在善解人意的麥地裏野合的時候,當祖母被孫隊長緊緊地摟住盡情交歡的時候,祖母那無法言說的愉悅全部裝在右邊臉龐上的那個酒窩裏了。活著的美妙和美好像糧食一樣悄然無聲地流進了那個酒窩,酒窩仿佛是一枝很有情感的筆,隻記錄祖母人生的巔峰狀態。臉龐上有酒窩的祖母格外多姿多彩,那酒窩就是她漂亮的不可或缺的一個部分。說祖母喜怒於色,是因為她臉龐上有那麽一個深刻的酒窩。可是,那酒窩並不意味她情感外露,性格單薄。

  哥哥羅大虎睡得很香,他大概被一個扯不斷的睡夢糾纏住了,暫且不知道這個家庭裏發生了什麽事情。祖母一看,哥哥翻了個身,側身而睡了,她坐在炕沿,穿上了黑布褲子,拉開了房子門。祖母的穿著樸素而整潔,齊耳的短發濃密發亮,此刻,她的臉上綻放的光彩是另一種情境下的美——不是得到了情感滿足的那種驚喜,不是有了榮耀的那種自豪,而是安詳,是沉靜,是將憂傷壓在心底、而將黎明前的光亮收攏在麵部的不慌不忙。這是一種不易察覺而十分大度的姿態。祖母從小就曆經了好多讓人聽起來心跳發慌的事情。她11歲那年,村子裏來了一支雜牌軍,這些穿著軍裝的士兵很不規矩。祖母去地裏挖野菜,一個幹瘦幹瘦的士兵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將她抱住了,祖母並沒有喊叫,她聽從士兵的吩咐,乖乖地躺倒在了麥地裏。士兵動手解她的布條子褲帶。祖母從身旁的菜籃子裏抓了幾枝“地地菜”,給半張著嘴的士兵塞進了嘴裏。那士兵看了一眼這個很聽話的小女孩兒,開始嚼動那帶著甜味的野菜。祖母問他,好吃不好吃?那士兵點點頭,一邊大嚼大咽,一邊繼續解她的褲帶。這時候,我的祖母已經將抓在兩隻手中的幹土捏成了粉末。那士兵還沒有咽下去正在嚼動的最後一口野菜,祖母將手中的細土照準士兵大睜的雙眼揚過去,細土很準確地填進了士兵的雙眼,士兵疼得大叫一聲,用雙手去揉眼睛,祖母爬起來,撒腿就跑。當士兵抓起他手中的武器——一根鞭杆——去追祖母時,祖母已跑進了村子,祖母一邊跑,一邊喊:狼來了!狼來了!後來,祖母隨她的父母進了洛陽城,日本人的飛機來轟炸,城裏人找不見防空洞,嚇得亂竄,我的祖母馬鬧娃抬頭看看幾乎壓到樹梢上的敵機,背著書包,不慌不忙地向家中走。當她被撂翻在街道上的時候,她大概知道她完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祖母睜開了眼睛,她發現自己身上有一條胳膊,血淋淋的一條胳膊,她以為自己的胳膊被炸斷了。她活動了一下雙手,才明白,自己並未受傷。她將那條斷臂從身上取下來,將枕在她大腿上的那個炸去了半邊臉的頭顱挪開,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向父親的商號裏走去了。一進門,祖母的母親一看滿臉血汙的女兒,驚嚇得不知所措,祖母卻若無其事地說:日本人的飛機被我嚇跑了。那一年,祖母14歲。

  “娥兒,”祖母從母親朱仙娥進了羅家門的第一天起,就將她的兒媳婦親熱地叫做娥兒或者娥娥。“哭啥哩?到屋子裏來吧。”母親跟在祖母後邊,進了房間。母親低垂著頭。

  “二龍……二龍完了。”

  我們那兒將嬰兒或小孩的早夭叫“完”。母親說:“完了”時,不再吸泣了。“我知道了。”祖母說。

  母親一聽,略略有點吃驚。她看了一眼祖母,又垂下了頭,她不能、也不敢問祖母是咋知道的。

  “娃昨兒個還好好兒的。是不是給娃捂得太嚴了?”祖母不是猜測。是我告訴祖母的,我的靈魂和祖母相通。母親至死也難以明白,祖母是怎麽知道端底的,她低頭不語了。

  祖母沒有責備她的兒媳婦,她不願意給母親背一個捂死兒子的罪名。

  “娘,你看咋辦呀?埋在地裏,還是埋在豬圈裏?”“你說呢?”

  “天還沒有亮,就埋在豬圈裏吧。”

  在此之前,我有一個隻活了四十天的姐姐,得了“四六風”,沒有活下來,就埋在豬圈裏了。幾個月後,父親起豬圈時,將腐爛了的姐姐連同豬糞一起拉出去,交給了生產隊,施在了麥地裏。

  祖母報了報頭發。

  她回過頭去,看了母親一眼,雙眼沿著母親的臉龐掃過去,直盯著那扇顏色發灰的房子門。

  “就埋在房子門背後吧。”

  “那咋行呢?”

  “咋不行?娃到人世上來才99天,連百日也沒過。”

  “我害怕。”

  母親說出了心裏話。母親低垂的頭微微抬了抬,她的臉色有點白,嘴唇抖動了一下,合攏了。

  “自己的親骨肉,有啥害怕的?睡在門背後,娃整天能夠看見親爹親娘,娃給羅家不能添一雙筷子一隻碗,總能添一雙眼睛吧。叫娃看著咱,不是好事嗎?”祖母說。

  “我是怕大虎他爹……”

  母親顯然不願意,她隻能抬出父親來堵祖母。

  “世俊不願意,有我哩。”

  “我、我是說……”

  “還支吾個啥?去吧,去給二龍穿一身衣服。”

  祖母瞟了母親一眼,朝她擺擺手,不容母親再強辯了。

  走出了祖母的房間,母親才抬起來低垂的頭,她沒有再向後院裏看一眼,隻顧向前走,一腳險些踩了空。她長出了一口氣,推開了掩著的房子門,進去了。母親上了炕,從炕牆跟前的針線筐籃裏取出來一件薄棉襖。棉襖是祖母給我做的,裏麵都是大紅色的市布。母親的手有點抖,似乎害怕火一樣的棉襖灼傷了她。她給我換上了這件新棉襖,係上了僅有的一隻布紐扣,用棉襖上的帶子將我捆緊,放在了炕上。母親看了我一眼,伸出右手捂住了我的眼睛。她這麽一捂,不光是捂住了我的眼睛,連我的臉龐全都捂住了。我說,你幹嗎要這樣呢?

  我是看見了的,眼見為實。母親可能像聽見了天外之音似的,聽見了我的話,她的右手從我的臉龐上取下來,從針線筐籃裏抓來了一塊白布,蓋在了我的臉上。她下了炕。我大聲說,我不能死,你們不要埋了我!我是羅家的兒孫,我是祖國的花朵!破爛的窗戶紙在我的喊聲中瑟瑟發抖。隻有祖母知道,那是我叫喊的緣故。我使勁地蹬,妄圖將身上的衣服蹬掉,妄圖將死亡蹬掉。母親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驚嚇得口吃了“他,他在動彈。”祖母說:“你年輕輕的,咋就眼花了?二龍睡著了,叫娃安安然然地睡吧。”

  祖母掄著老懾頭在房子門背後開挖。黎明前的開挖聲像炒熟了的大豆一樣,又脆又亮。祖母想盡量地將聲音弄得輕一些小一些,她越是小心,老鍛頭和地麵接觸發出的聲音越確切越刻薄。

  我的父親羅世俊被堅硬而幹澀的聲音吵醒了。他沒有問祖母在房子門背後挖一個坑幹什麽,也不知道我是怎麽被捂死的。他隻是不停地咕噥著“吵死我了,我瞌睡得很,吵死我了,我瞌睡得很。”祖母停下了懾頭說:“世俊,你把頭蒙住睡。你忍一忍。”父親隻好用被子蒙住了頭,繼續睡他的覺。

  父親連續五個晚上沒有睡好覺了。

  當時,以“四清”為基本內容的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剛剛開始,當時,父親還蒙在鼓裏,他不知道運動最終要搞出什麽結果來。父親作為鬆陵村生產大隊裏的會計進了“社教”領導小組。“清現金、清倉庫、清物資、清工分”的“四清”。在生產大隊和生產小隊裏的幹部之間進行。每個基層幹部都要“洗手洗澡”,包括記工員和保管員也不能放過。鳳山縣委給鬆陵村大隊派了工作組。在我的眼裏,工作組長衛明哲是矮矮的、胖胖的一個中年男人,他那雙冷酷的眼睛在粗亂發黑的眉毛的威脅下多了一份卑瑣。他戴的那副橢圓形眼鏡挺好玩,由於鏡片太小,臉上的肉太多,這副眼鏡和五官很不協調,加上他的眼睛太細,而他看人時,又故意給眼睛上使勁,眼睛裏放出來的光就如同從我家瓦口裏垂下去的冰淩一樣冷冽。衛明哲吩咐他手下的五個工作組組員將父親的賬目翻了三遍,但沒有翻出一分錢的破綻。父親這才被工作組起用了,他的任務是和工作組一起清查各生產隊幹部的“四不清”問題。那幾個被查出來的“四不清”幹部吃虧於父親的眼睛太明亮對賬目太精明。第六隊的會計劉萬科給自己多算了30個工分(貪汙性質),是父親查出來的;第4隊的保管員馬金昌貪汙了16斤4兩小麥也是父親查出來的。全大隊的六名“四不清”幹部都沒有逃過父親的目光。父親對會計業務很精,是鳳山縣的“鐵算盤”之一。情節最嚴重的是副大隊長楊開兒和第3生產隊的隊長史拉拉,這兩個人合夥貪汙了6鬥小麥5鬥穀子3鬥玉米,共計401斤。工作組已研究決泣,上報鳳山縣委縣政府,逮捕這兩個貪汙犯。

  在那些日子裏,我的父親羅世俊十分亢奮。每天晚上,他都要參加批判鬥爭六名“四不清”幹部的革命工作。作為積極分子的父親很可能想,運動結束的時候,他就可以申請加入組織了,那是農民眼目中很榮耀的事情,也是父親常常閃上來又悄悄地撚滅的念頭——父親是很自卑的。他的自卑大概源於祖父。祖父不是一個苦大仇深的、很光榮的農民。因此,父親知道他不是組織依靠的對象。可是,他畢竟還年輕,沒有放棄要求上進的機會,他以為,這一次“社教”給了自己上台表演的一次機會。

  這五個晚上,父親之所以沒有睡好覺,是因為工作組的成員和大隊領導小組的成員輪番審訊六名“四不清”分子,父親作為記錄員必須每場都到。我是看見了的,眼見為實。我靜靜地凝視著到會的每一個人,將目光伸進人們心中的角落者晃去探索。

  最頑固不化的是副大隊長楊開兒,最早垮掉的也是副大隊長楊開兒。工作組長老衛派人將木鑽轆大車上的兩個擋板拍來,用16號鐵絲係住,給楊開兒掛在了脖子上。足足有50斤重的兩個擋板垂吊在楊開兒的胸前,那細鐵絲便局促不安地向楊開兒的脖頸裏滲,楊開兒被迫彎下了腰。他站過十幾分鍾,便開始喊爹喊娘了。楊開兒用黃土一樣色澤黯淡的聲調叫喚“脖子斷了!脖子斷了!”老衛臉上的肥肉動了動,他扶了扶眼鏡,走到楊開兒跟前去,狠狠地瞅了他一眼,雙手按住擋板,狠勁地向下壓,隨著老衛的使勁,楊開兒慘叫一聲,撲倒在地了。老衛似乎還沒有解狠,他吩咐兩個革命群眾將楊開兒攙扶住,又如法炮製。他的手在擋板上一壓,楊開兒脖子上的血便如同從豆腐磨子的磨口裏流出來的豆漿一樣毫無章法地順著脖頸向下流。老衛大慨覺得手發麻了,便鬆開了。兩個攙扶著的革命群眾也隨之鬆開了手,楊開兒就如同糧食口袋一樣倒在地上了。老衛走到楊開兒跟前去,在他身上踢了兩腳,罵道“死狗!簡直是死狗一個?”楊開兒四肢攤開,一動不動的。老衛摘下來眼鏡,將眼鏡腿子放在嘴裏,眨著眼睛嚼,嚼著眨眼睛。老衛兩腮間的肌肉像澇池裏的青蛙一樣,翁動著,他大概嚼得有滋有昧,牙齒和金屬相互磨而而發出的響聲如刀子一般。

  老衛重新戴上眼鏡,看了看一個叫許芳蓮的工作組組員,他將這個年紀輕輕的女人叫到跟前去,嘴巴捂在她的耳朵上,不知說了些什麽。

  許芳蓮的P股扭了兩扭,臉騰地紅了。老衛說:“就這樣吧。”許芳蓮低下頭,走到楊開兒跟前去將她的毛辮子撩過來緊握在手中,像端著機關槍似的在楊開兒的眼睛周圍、鼻子兩旁以及人中上下不停地掃動,仿佛在打掃一間布滿灰塵的房間。掃著掃著,楊開兒哧的一聲笑了。

  許芳蓮還是不停地掃,許芳蓮這麽一掃,楊開兒便放開喉嚨大笑不止,在地上笑著滾,滾著笑,笑得換不過來氣。那笑聲簡直像剪刀一樣在一塊布料上亂佼。老衛喝喊一聲“楊開兒!你老實點!”楊開兒說:

  “我交待,全都交待。”楊開兒站起來了,他偷眼去看許芳蓮,許芳蓮將她的毛辮子拿在手裏撫弄著,像在玩弄一件玩具槍。許芳蓮將毛辮子向肩後一甩,楊開兒以為許芳蓮又要用毛辮子掃他,被嚇住了。他站直了身子,去看老衛。

  “說!快說!”老衛又要摘眼鏡了。眼鏡還沒有摘下來,就聽見楊開兒說,我交待,我全部交待。老衛將還沒有捏住眼鏡腿的手收回去了。

  父親是第一次經見這樣的場麵,我想,他害怕是難免的。他不跟著喊叫,也不動手動腳,隻是屏住氣息看著,把交待的每一句話一字不漏地記在紙上。大概由於這場麵慘不忍睹,父親閉上了雙眼,不過,那枝鋼筆依舊緊握在手中,和案頭的白紙保持著很小的距離,時刻準備記錄。我附在父親耳旁說,千萬別在筆下出差錯,不然,你會挨洋鏗的。父親不知道我的聲音來自何方,抬起頭來,四下張望。

  楊開兒說:“我和三隊的李彩霞睡過覺。”

  老衛一聽,高聲叫道“羅世俊,快記錄!”

  父親在老衛的喊聲中睜大了眼睛,他穩住了抖動的鋼筆,寫下了楊開兒的交待。“再交待!”

  “還有八隊的劉喜蓮。”

  “再交待!”

  楊開兒一連交待了五個女人,老衛才不再追問了。夠了,貪汙加上奸汙婦女,足夠逮捕了。老衛的眼神裏就是這意思。我能看出來。

  楊開兒的“四不清”問題落實了,鬥爭取得了預期的效果。

  幾天後,楊開兒被縣公安局裏的人銬走了。

  老衛帶領的工作組在鬆陵村初戰告捷,這是“社教”的偉大勝利。

  老衛在大隊和生產隊幹部會上一再強調:要把鬆陵村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深入地搞下去。父親不知道深人的內容是什麽,深入的內涵是什麽。他盲目地跟著那一幫人熬夜,跟著瞎攪和。

  那天晚上,父親回到家時又是雞叫三遍了。

  也許是熬夜熬得太久了,父親可能耳鳴得很厲害。他顯得心慌意亂,驚魂不定,在炕上輾轉反側。父親偶爾也有失眠的時候,對父親來說,治療失眠最好的辦法就是和母親溫存,交歡過後,心就平靜了,瞌睡就來了。

  1964年農曆二月十五日深夜,當父親難以人睡之時,將母親從睡夢地裏喚醒了。母親抱起還沒過百天的兒子,從兩個人中間挪開,挪在了她的身後邊。母親將被子的一大半拉過來給兒子捂在了身上之後,身體向裏挪了挪,讓父親爬了上去。之後,兩個人便緊緊依偎在一起睡著了。

  土坑挖好了。祖母吩咐母親到後院裏去提了些麥糠,兩個人將麥糠和打得很碎的土塊拌在一起,和了些泥。祖母走到炕跟前去,揭去了我臉上的那塊白布,把我抱起來,走到房子門背後,腰彎下去,小心翼翼地將我放進了土坑裏,然後,她跪在腳地,一掬一掬將黃土掬起來,掬進土坑。然後,雙手抓著泥巴,在土坑的頂上開始封泥。她左右開弓,右手慢慢地抹過去,再用左手抹。她用雙手抹一遍,蘸上清水,又抹一遍。幾遍過後,如同靴子底一樣的小墳基仿佛還沒有上窯般燒的資器一樣,光光堂堂地蹲在了房子門背後。祖母伸出雙臂,仿佛要摟抱她的小孫子似的在小墳基上一摟,一雙手印兒便清晰可辨地印在上麵了:她的五指分得很開,手指頭細長,手掌的前部輕後部重。手的形狀、手的指紋兒,給那小小的墳基增添了幾分淒楚而殘酷的美感。

  大概,叫祖母看來,我的墳墓,就該是這樣的。我不甘心地圓睜著雙眼,看著我的墳墓,看著我活了99天的家園,看著鬆陵村以及整個世界。

  祖母將我埋好之後,蹲在村口那棵大鬆樹上的晨襄開始向村街上、屋頂上緩緩地移動,天快亮了。

  祖母進了房間,叫醒了還在熟睡的哥哥。我的哥哥羅大虎在緊鄰著鬆陵村的南楊村小學讀六年級的最後一學期,夏收前,他將要考初中了。祖母將哥哥送到了村口,她站在那棵大鬆樹下,目送著哥哥越走越遠,越走越遠。我的目光尾隨著祖母從房間裏射出去,直抵樹下。

  我看見,當哥哥的身影被不知疲倦的田間土路拽走之後,祖母的身子靠住高大的白皮鬆,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天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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