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孔子曰:“六藝於治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義。”太史公曰:天道恢恢,豈不大哉!
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
“譯文”
孔子說:“六經對於治理國家來說,作用是一樣的。《禮》可以規範人的行為,《樂》可以使人團結、和諧融洽,《書》可以使人記述往事,引以為鑒,《詩》可以表達情感,《易》可用奇妙方法發現事物的變化,《春秋》可以使人通曉大義知道哪些事該做,哪些事不該做。”太史公說:“世上的道理及解決問題的辦法很多,難道不偉大麽!言談如果稍稍切中事理,就能解決不少問題。”
“原文”
淳於髡者,齊之贅婿也。長不滿七尺,滑稽多辯,數使諸侯,未嚐屈辱。齊威王之時,喜隱,好為淫樂長夜之飲,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亂,諸侯並侵,國且危亡,在於旦暮,左右莫敢諫。淳於髡說之以隱曰:“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鳴,王知此鳥何也?”王曰:“此鳥不飛則已,一飛衝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於是乃朝諸縣令長七十二人,賞一人,誅一人,奮兵而出。諸侯振驚,皆還齊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語在《田完世家》中。
“譯文”
淳於髡是齊國的一個上門女婿,身高不到七尺。他說話對答如流,應變能力強,擅長辯論。他多次出使各諸侯國,沒有受過屈辱。齊威王在位的時候,喜好講隱語,又喜歡徹夜飲酒過度,沉湎在酒裏,不理政事。把國家大事委托給卿大夫處理。朝中百官荒淫無度,政治腐敗。諸侯各國都來侵略。國家危在旦夕。齊王身邊大臣都不敢進諫。淳於髡用隱語勸他說:“都城中有一隻大鳥,停歇在您的庭院中。這隻鳥三年來既不飛,也不叫。請問國王您知道這鳥是怎麽回事嗎?”齊威齊說:“這隻鳥不飛則已,一飛就會衝上雲霄;不叫則已,一叫就會使人大吃一驚。”於是馬上召見七十二個縣長,獎賞一個,殺了一個,又整頓軍隊發兵禦敵,各諸侯國十分震驚,都把他們侵占齊國的土地還給齊國。強大的齊國威行三十六年,這些話都記載在《田完世家》裏。
“原文”
威王八年,楚大發兵加齊。齊王使淳於髡之趙請救兵,齎金百斤,車馬十駟。淳於髡仰天大笑,冠纓索絕。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豈有說乎?”髡曰:“今者臣從東方來,見道傍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甌窶滿篝,汙邪滿車,五穀蕃熟,穰穰滿家。’臣見其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奢,故笑之。”於是齊威王乃益齎黃金千鎰,白璧十雙,車馬百駟。髡辭而行,至趙,趙王與之精兵十萬,革車千乘。楚聞之,夜引兵而去。
“譯文”
齊威王八年,楚國大舉進軍攻打齊國。齊威王派淳於髡去趙國搬救兵。讓他攜帶百斤黃金,十輛馬車作禮物。淳於髡仰天大笑,把帽帶子都笑斷了。齊威王說:“先生嫌帶的少嗎?”淳於髡說:“怎麽敢呢。”齊威王說:“既不嫌少,那你為什麽笑呢?”淳於髡說:“今天我從東邊來,看到在路旁有向土地神祈禱的農夫,供上一隻豬蹄、一杯酒,祈禱說:‘高處狹小的田地收獲滿筐,低窪平坦的田裏收獲滿車;五穀豐登,米糧滿倉。’我看見他供奉祭品那麽少,而要祈求的東西又那麽多,所以笑他。”於是齊威王把禮物增為黃金一千鎰、白璧十對、馬車百輛。淳於髡就告別齊威王來到趙國。趙王撥給他精兵十萬,裹有皮革的戰車一千輛。楚國聞訊,連夜撤兵。
“原文”
威王大說,置酒後宮,召髡賜之酒,問曰:“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曰:“臣飲一鬥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飲一鬥而醉,惡能飲一石哉!其說可得聞乎?”髡曰:“賜酒大王之前,執法在傍,禦史在後,髡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鬥徑醉矣。若親有嚴客,髡鞠,侍酒於前,時賜餘瀝,奉觴上壽,數起,飲不過二鬥徑醉矣。若朋友交遊,久不相見,卒然相睹,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鬥徑醉矣。若乃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前有墮珥,後有遺簪,髡竊樂此,飲可八鬥而醉二參。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獨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薌澤,當此之時,髡心最歡,能飲一石。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衰。”以諷諫焉。齊王曰:“善。”乃罷長夜之飲,以髡為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嚐在側。
其後百餘年,楚有優孟。
“譯文”
齊威王十分高興,在後宮設酒宴,招待淳於髡,賜他飲酒。問他說:“先生喝多少酒才醉呢?”淳於髡回答說:“我喝一鬥也醉,喝一石也醉。”齊威王說:“先生喝一鬥酒就醉了,怎麽能喝一石呢?能把其中的道理說給我聽聽嗎?”淳於髡說:“大王當麵賞酒給我喝,執法官站在旁邊,禦史站在後麵,我心驚膽顫,低頭伏地喝酒,喝不過一鬥就醉了。假如父親有貴客,我卷起衣袖,彎腰跪著,捧著酒杯,在席為大家服務,客人不時地把喝剩的酒賞給我喝,我也端著酒杯不時敬酒,幾次下來,喝不到二鬥就醉了。倘若是老朋友久未蒙麵,突然相遇,高高興興地回憶往事,彼此說點體己話,大概喝上五六鬥就醉了。如果是鄉裏聚會,男女雜坐,不緊不慢,輪流互相敬酒,又玩六博、賽投壺,呼朋喚友,握手言歡,不受處罰,眉目傳情無禁忌,麵前有墜下的耳環,後麵有掉落的簪子,我發自內心地高興,大概喝上八鬥酒也隻二三分醉意。太陽落山了,酒也喝完了,將酒杯剩下的酒合在一起,男女促膝而坐,腳挨著腳,杯盤零亂不堪,堂上的燈燭也滅了,主人留下我而送走別的客人。女人的綾羅衣襟已經解開,隱約能聞到陣陣香氣,在這個時候我最快樂,能喝下一石酒。所以說:酒喝得太多會出亂,樂極生悲,一切事情都是如此。這也就是說什麽事都不能過分,過分了就要衰敗。”淳於髡用這些話來規勸齊威王。齊威王說:“你說得很好!”於是不再通宵夜飲,任命淳於髡負責接待各諸侯國的使者。齊王王室舉行酒宴,淳於髡常常作陪。
淳於髡以後一百多年,楚國出了個優孟。
“原文”
優孟,故楚之樂人也。長八尺,多辯,常以談笑諷諫。楚莊王之時,有所愛馬,衣以文繡,置之華屋之下,席以露床,啖以棗脯。馬病肥死,使群臣喪之,欲以棺槨大夫禮葬之。左右爭之,以為不可。王下令曰:“有敢以馬諫者,罪至死。”優孟聞之,入殿門,仰天大哭。王驚而問其故。優孟曰:“馬者王之所愛也,以楚國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禮葬之,薄,請以人君禮葬之。”王曰:“何如?”對曰:“臣請以雕玉為棺,文梓為槨,楓豫章為題湊,發甲卒為穿壙,老弱負土,齊、趙陪位於前,韓、魏翼衛其後,廟食太牢,奉以萬戶之邑。諸侯聞之,皆知大王賤人而貴馬也。”王曰:“寡人之過一至此乎!為之何?”優孟曰:“請為大王六畜葬之,以壟灶為槨,銅曆為棺,齎以薑棗,薦以木蘭,祭以粳稻,衣以火光,葬之於人腹腸。”於是王乃使以馬屬太官,無令天下久聞也。
“譯文”
優孟原來是楚國的樂官,身高八尺,能言善辯,常在談笑間規勸楚王。楚莊王當政時,非常喜歡一匹馬,楚莊王給它穿綿繡的衣服,把它養在華麗的房屋裏麵,睡在設帷帳的床上,拿棗脯來喂他。後來馬因為長得太肥,死了。楚莊王讓群臣為它辦喪事,要用棺槨收斂屍體,按照安葬大夫的禮儀標準安葬它。左右群臣對此議論紛紛,認為不應該這樣做,莊王下令說:“誰敢反對這事,就判誰死罪!”優孟聽說了這事,走進殿門,仰天大哭。莊王見此情形大吃一驚,問他為什麽哭,優孟說:“這匹馬是您的心愛之物。憑楚國的實力,還有什麽事情辦不到的呢?國王卻隻按大夫的禮儀埋葬它,禮儀太輕了。請國王按安葬國王的禮儀來埋葬它。”莊王說:“那該怎麽葬。”優孟回答說:“我請求國王用雕刻花紋的美玉做棺材,用漂亮的梓木做棺槨,用、楓、豫、樟等上等木料做護棺,派士兵挖墓穴,讓年老體弱的人背土壘墳。齊國、趙國派人陪侍在前麵,韓國、魏國的代表在後麵護衛。設立廟堂,用最高規格的祭品來祭祀,封給萬戶大縣作為它的供奉。諸侯各國聽到這件事,就都知道大王輕視人而重視馬了!”莊王說:“我竟然錯到這種地步嗎?該怎麽辦呢?”優孟說:“請讓我替大王把它當作一般的牲畜一樣來安葬,挖個土灶作外槨,用銅鑄的大鍋作棺材,再用薑棗調味,鋪上木蘭樹皮,用稻米作祭品,用大火作衣裳,把他葬在人們的肚子裏。”於是楚莊王就派人把死馬交給主管宮中膳食的官,不讓天下人傳聞他貴馬賤人的事。
“原文”
楚相孫叔敖知其賢人也,善待之。病且死,屬其子曰:“我死,汝必貧困。若往見優孟,言‘我孫叔敖之子也’。”居數年,其子窮困負薪,逢優孟,與言曰:“我,孫叔敖子也。父且死時,屬我貧困往見優孟。”優孟曰:“若無遠有所之。”即為孫叔敖衣冠,抵掌談語。歲餘,像孫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別也。莊王置酒,優孟前為壽。莊王大驚,以為孫叔敖複生也,欲以為相。優孟曰:“請歸與婦計之,三日而為相。”莊王許之。三日後,優孟複來。王曰:“婦言謂何?”孟曰:“婦言慎無為,楚相不足為也。如孫叔敖之為楚相,盡忠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今死,其子無立錐之地,貧困負薪以自飲食。必如孫叔敖,不如自殺。”因歌曰:“山居耕田苦,難以得食。起而為吏,身貪鄙者餘財,不顧恥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賕枉法,為奸觸大罪,身死而家滅。貪吏安可為也!念為廉吏,奉法守職,竟死不敢為非。廉吏安可為也!楚相孫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窮困,負薪而食,不足為也!”於是莊王謝優孟,乃召孫叔敖子,封之寢丘四百戶,以奉其祀。後十世不絕。此知可以言時矣。
其後二百餘年,秦有優旃。
“譯文”
楚國宰相孫叔敖知道優孟是一個很有才能的人,對他很好。後來孫叔敖病危,囑咐他的兒子說:“我死了以後,你一定會窮困潦倒。到那時,你就去拜見優孟,你對優孟說,‘我是孫叔敖的兒子。’”過了幾年,他兒子生活果然很貧困,背著柴在路上遇到優孟,就對優孟說:“我是孫叔敖的兒子。父親臨死時,囑咐我貧困時去拜見您。”優孟說:“你不要到遠處去。”自己馬上做了和孫叔敖一樣的衣服帽子穿戴著,模仿孫叔敖的言談舉止。一年多過去了,優孟模仿得很像孫叔敖了。楚莊王和左右大臣根本認不出他是優孟。有一天楚莊王設宴,優孟上前敬酒。莊王大為驚訝,以為孫叔敖複活了,想用他做楚國宰相。優孟說:“請允許我回去和妻子商量一下,三天後再給您答複。”莊王答應了他的請求。三天以後,優孟又來見莊王。莊王問他說:“您妻子怎麽說?”優孟說:“妻子說千萬不要答應,做楚國宰相不值得。像孫叔敖那樣,做宰相的時候,盡忠盡職,為政廉潔來治理楚國,楚王才得以稱霸。如今他死,他的兒子沒有立錐之地,窮得靠打柴來維持生活。如果像孫叔敖那樣做楚國宰相,倒不如自殺!”接著唱道:“住在山野耕田很苦卻得不到足夠的食物。拚命做官,本身貪汙卑鄙的,積賺錢財,而不顧恥辱。想在自己死後家庭富足,又怕貪贓枉法,犯下大罪,自身被處死而家室也被滅絕。由此看來,怎麽能做貪官呢?想到要做個清官,奉公守法忠於職守,到死都不敢做非法的事,可是又怎能做清官呢!楚國宰相孫叔敖,一生廉潔,一直到死,現在妻子兒子卻以打柴為生。做清官不值得啊!”楚莊王聽優孟這樣一說,於是向優孟表示歉意,就召見孫叔敖的兒子,將寢丘四百戶的地方封給他,用來供奉孫叔敖的祭祀,此後傳到十代沒有斷絕。像優孟這樣,算是懂得把握講話的時機了!
在優孟以後二百多年,秦國有個優旃。
“原文”
優旃者,秦倡侏儒也。善為笑言,然合於大道。秦始皇時,置酒而天雨,陛者皆沾寒。優旃見而哀之,謂之曰:“汝欲休乎?”陛者皆曰:“幸甚。”優旃曰:“我即呼汝,汝疾應曰諾。”居有頃,殿上上壽呼萬歲。優旃臨檻大呼曰:“陛郎!”郎曰:“諾。”優旃曰:“汝雖長,何益,(幸)雨[中]立。我雖短也,幸休居。”於是始皇使陛者得半相代。
“譯文”
優旃是秦國的戲子,又是個侏儒。擅長講笑話,但他講的笑話合乎大道理。秦始皇的時候,有一次,宮中大擺酒宴,正趕上下雨。在殿階下拿著盾牌站崗的衛兵,衣服都被淋濕了,凍得直哆嗦。優旃見了很同情他們,於是對他們說:“你們想休息嗎?”衛兵都說:“非常希望休息。”優旃說:“等會兒,我一喊你們,你們馬上大聲喊‘喏’!”過了一會兒,宮殿上向秦始皇敬酒。高呼萬歲。優旃走到欄杆旁大聲呼喊,“衛兵們!”衛兵高聲回答:“喏!”優旃說:“你們雖然身材高大,可有什麽用呢,隻能在雨中站崗!我雖然長得矮小,倒有幸能夠在屋裏休息!”於是秦始皇讓衛兵分成兩班,讓他們輪流休息。
“原文”
始皇嚐議欲大苑囿,東至函穀關,西至雍、陳倉。優旃曰:“善。多縱禽獸於其中,寇從東方來,令麋鹿觸之足矣。”始皇以故輟止。
二世立,又欲漆其城。優旃曰:“善。主上雖無言,臣固將請之。漆城雖於百姓愁費,然佳哉!漆城蕩蕩,寇來不能上。即欲就之,易為漆耳,顧難為蔭室。”於是二世笑之,以其故止。居於何,二世殺死,優旃歸漢,數年而卒。
“譯文”
秦始皇曾經召集群臣商議,想要擴建皇家獵場。東到函穀關,西到雍縣、陳倉。優旃說:“太好了!多放些禽獸在裏麵。如果東邊有敵人入侵,讓麋鹿用角去撞他們就可以了!”秦始皇因此就停止了擴大園林的計劃。
秦二世即位,又想要油漆他的鹹陽城的城牆。優旃說:“很好!皇上即使自己不說出來,我也會請求皇上這麽做。漆城雖然勞民傷財,可是很美啊!把城漆得光亮平滑,盜寇來了也爬不上去。給城牆上漆其實一點不難,困難的是要蔭幹城牆上的油漆得建一座大房子把整個城牆遮起來。”於是秦二世笑了起來,因此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沒過多久,秦二世被殺,優旃歸順了漢朝。幾年以後就死了。
“原文”
太史公曰:淳於髡仰天大笑,齊威王橫行。優孟搖頭而歌,負薪者以封。優旃臨檻疾呼,陛得以半更。豈不亦偉哉!
“譯文”
太史公說:淳於髡仰天大笑,齊威王就稱霸天下;優孟搖頭歌唱,賣柴為生的人得到封賞;優旃憑欄大喊一聲,階下的衛士可得輪換,這些難道不都是很偉大而值得稱頌的事嗎!
“原文”
褚先生曰:臣幸得以經術為郎,而好讀外家傳語。竊不遜讓,複作故事滑稽之語六章,編之於左。可以覽觀揚意,以示後世好事者讀之,以遊心駭耳,以附益上方太史公之三章。
“譯文”
褚少孫先生說:我很榮幸因為通曉儒術而做了郎官,而且喜歡讀《六經》以外的史傳雜說。自不量力,又寫了六篇滑稽故事,將它們的編在後麵。可供閱覽,擴充見聞,把它留給多事而又不嫌麻煩的人看,可以愉悅心誌,刺激耳目。把它附在上麵太史公所寫的三則滑稽故事後麵。
“原文”
武帝時有所幸倡郭舍人者,發言陳辭雖不合大道,然令人主和說。武帝少時,東武侯母常養帝,帝壯時,號之曰“大乳母”。率一月再朝。朝奏入,有詔使幸臣馬遊卿以帛五十匹賜乳母。又奉飲飧養乳母。乳母上書曰:“某所有公田,願得假倩之。”帝曰:“乳母欲得之乎?”以賜乳母。乳母所言,未嚐不聽。有詔得令乳母乘車行馳道中。當此之時,公卿大臣皆敬重乳母。乳母家子孫奴從者橫暴長安中,當道掣頓人車馬,奪人衣服。聞於中,不忍致之法。有司請徙乳母家室,處之於邊。奏可。乳母當入至前,麵見辭。乳母先見郭舍人,為下泣。舍人曰:“即入見辭去,疾步數還顧。”乳母如其言,謝去,疾步數還顧。郭舍人疾言罵之曰:“咄!老女子!何不疾行,陛下已壯矣,寧尚須汝乳而活邪?尚何還顧!”於是人主憐焉悲之,乃下詔止無徙乳母,罰謫譖之者。
“譯文”
漢武帝非常寵愛一個叫郭舍人的戲子。郭舍人所說的話雖然不合大道理,卻能使皇上聽了心情愉快。漢武帝年幼的時候,東武侯的母親曾經乳養過他。武帝長大以後就叫她“大乳母”。大乳母幾乎每個月都要進宮看皇上兩回。每次大乳母入朝的通報一送進去,武帝下詔讓他寵愛的侍臣馬遊卿賞賜給大乳母五十匹帛,並準備酒菜招待乳母。一次大乳母上書說:“某地方有一塊公田,希望能把它借給我。”武帝說:“乳母您想要嗎?”便將那塊公田賞賜給乳母。武帝對大乳母言聽計從。還下詔讓乳母乘坐的車子要在禦道上行走。這時,公卿大臣,都敬重乳母。乳母家的子孫、奴仆、侍從等仗勢在長安城中橫行霸道,在大街上攔截別人的車馬,搶奪人家的衣服,這些事傳到了宮中,武帝不忍心依法治乳母的罪。主管官員報請武帝把乳母一家發配到邊疆去,武帝同意。按規矩乳母應當入朝進見武帝,當麵辭行。她事先去見郭舍人,並為此傷心流淚。郭舍人說:“你入朝見了皇上,馬上向皇上辭行,辭行後趕快離開,並且要多次回頭看皇上。”乳母按照郭舍人的話去做,向武帝當麵辭行後,趕快離開,並且多次回頭望著皇上,郭舍人大聲罵乳母說:“呸,老太婆,為什麽還不快走!皇上已經長大了,難道說還要靠吃你的奶來活命嗎!還回頭看什麽!”這時皇上可憐大乳母,非常傷心,就下詔令不得遷徙乳母,反而對讒害乳母的人進行處罰。
“原文”
武帝時,齊人有東方生名朔,以好古傳書,愛經術,多所博觀外家之語。朔初入長安,至公車上書,凡用三千奏牘。公車令兩人共持舉其書,僅然能勝之。人主從上方讀之,止,輒乙其處,讀之二月乃盡。詔拜以為郎,常在側侍中。數召至前談語,人主未嚐不說也。時詔賜之食於前。飯已,盡懷其餘肉持去,衣盡汙。數賜縑帛,簷揭而去。徒用所賜錢帛,取少婦於長安中好女。率取婦一歲所者即棄去,更取婦。所賜錢財盡索之於女子。人主左右諸郎半呼之“狂人”。人主聞之,曰:“令朔在事無為是行者,若等安能及之哉!”朔任其子為郎,又為侍謁者,常持節出使。朔行殿中,郎謂之曰:“人皆以先生為狂。”朔曰:“如朔等,所謂避世於朝廷間者也。古之人,乃避世於深山中。”時坐席中,酒酣,據地歌曰:“陸沉於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金馬門者,宦[者]署門也,門傍有銅馬,故謂之曰“金馬門”。
“譯文”
漢武帝的時候,齊國有個人叫東方朔,喜歡看古代流傳下來的史傳書籍,喜愛儒學,博覽諸子百家的著作。東方朔剛到長安的時候,到公車府上書,一共用了三千片木簡。公車派兩個人去搬才搬動,皇上到官署閱讀。告一段落後,就在所讀過的地方做上一個記號,讀了兩個月才全部讀完。皇上下令任命東方朔做郎官,東方朔經常在皇上身邊聽候差遣,皇上屢次叫他到跟前談話,沒有不高興的時候。皇上時常當麵賜宴給東方朔,吃完飯,東方朔就把剩下的肉全部揣在懷裏帶走,衣服上盡是油汙。皇上多次賜給他絹帛,他扛著挑著就走。他用皇上賞賜的錢財絹帛在長安城中選娶年少貌美的女子。一年娶一個漂亮女人。皇上所賞賜的錢財,全都花在女人身上。皇上身邊的那些郎官,多半叫他“瘋子”。皇上聽到了說:“假如東方朔專心做官,不做這些荒誕的事,你們哪裏比得上他呢?”東方朔任用他的兒子做郎官,他又做了掌管內廷傳達的官,經常持節出使,東方朔在殿中行走,郎官對他說:“大家都以為先生是個瘋子。”東方朔說:“像我東方朔這樣的人,就是所說的在朝廷中隱居的人。古代的人,則隱居在深山裏。”經常在酒席上,喝酒興起,蹲在地上唱道:“淪落在俗世中,避世在金馬門。可以隱居在宮殿裏,保全性命,何必要躲到深山之中,茅棚裏麵呢。”金馬門就是宦官署的大門,因為大門旁邊有銅馬,所以叫做“金馬門”。
“原文”
時會聚宮下博士諸先生與論議,共難之曰:“蘇秦、張儀一當萬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澤及後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術,慕聖人之義,諷誦《詩》、《書》、百家之言,不可勝數。著於竹帛,自以為海內無雙,即可謂博聞辯智矣。然悉力盡忠以事聖帝,曠日持久,積數十年,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戟,意者尚有遺行邪?
其故何也?”東方生曰:“是固非子所能備也。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夫張儀、蘇秦之時,周室大壞,諸侯不朝,力政爭權,相禽以兵,並為十二國,未有雌雄,得士者強,失士者亡,故說聽行通,身處尊位,澤及後世,子孫長榮。今非然也。聖帝在上,德流天下,諸侯賓服,威振四夷,連四海之外以為席,安於覆盂,天下平均,合為一家,動發舉事,猶如運之掌中。賢與不肖,何以異哉?”
方今以天下之大,士民之眾,竭精馳說,並進輻湊者,不可勝數。悉力慕義,困於衣食,或失門戶。使張儀、蘇秦與仆並生於今之世,曾不能得掌故,安敢望常侍侍郎乎!
傳曰:‘天下無害,雖有聖人,無所施其才;上下和同,雖有賢者,無所立功。’故曰時異則事異。雖然,安可以不務修身乎?
《詩》曰:‘鼓鍾於宮,聲聞於外。‘鶴鳴九皋,聲聞於天。’苟能修身,何患不榮!
太公躬行仁義七十二年,逢文王,得行其說,封於齊,七百歲而不絕。此士之所以日夜孜孜,修學行道,不敢止也。今世之處士,時雖不用,崛然獨立,塊然獨處,上觀許由,下察接輿,策同範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與義相扶,寡偶少徒,固其常也。子何疑於餘哉!於是諸先生默然無以應也。
“譯文”
一次,宮中會集了通曉古今的學者參討政事,這些學者詰難東方朔說:“蘇秦和張儀,一遇到大國的君主,就貴為卿相,恩澤後代。現在先生您研修先王的治國之術,仰慕聖人的仁義,熟讀《詩經》《書經》,博覽諸子百家著作,數不勝數,又有著述,自以為海內沒人比得上您,可以說是見多識廣,聰穎善辯。可是您竭力盡心來侍奉英明的皇上,過了這麽長時間,有幾十年了,官職不過是個侍郎,職位也不過是個執戟衛士,想來是您有什麽過失吧,這是什麽原故呢?”東方先生說:“這本不是你們所能理解的。蘇秦、張儀所處的是一個時代,現在時代變了,怎麽可以同日而語呢?”
在張儀、蘇秦的時代,周朝政權十分衰敗,諸侯都不去朝見天子,都憑借武力爭相稱霸,相互用兵攻伐侵略,互相兼並成十二個國家,決不出勝負。得到人才的就強大,失去人才的就滅亡。所以他們的建議常被人主聽信采納,能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身居高位,恩澤後代,子孫也可久享榮華富貴。現在就不是這樣了。英明的皇帝在位,恩德遍布天下,各諸侯國都服從君主的領導,威勢震懾四夷,普天下皆為王土,國家安定,天下太平,合成一家,有什麽行動,舉辦什麽事情,盡在股掌之間。賢和不賢的人,憑什麽區分他們之間的差異呢?
當今天下這麽大,有識之士這麽多,都竭精盡力到處遊說,從四麵八方聚集到京城,想謀得官職的人,不可勝數。他們盡心盡力,仰慕道義,仍避免不了缺衣少食,有的投靠無門。假使張儀、蘇秦和我都生在今天這個時代,恐怕他們連一個掌故的官都得不到,怎麽敢奢望做侍郎呢?
古書上說:‘天下假如沒有什麽災害,即使有聖人,他也無法施展他的才華;君臣上下如果能同心協力,即使有賢人,也沒有他建功立業的地方。’所以說:‘時代不同,情況也就不一樣。’即使這樣,難道可以不努力提高自身修養嗎?
《詩經》上說:‘在宮殿內敲鍾,聲音可以傳到外麵。’‘鶴在沼澤深處鳴叫,聲音可以傳到天上。’假如能夠修養好品德,還用擔心不能榮耀顯貴嗎?
薑太公親身行仁義七十二年,碰到周文王,才得以實行他的主張,封在齊國,七百多年沒有斷絕。這就是士人所以夜以繼日努力修學,推行自己主張,孜孜不倦的原因。當今世上那些沒當官的人,當時雖不被任用,但像山石一樣矗立,像泥土一般安定獨處,遠視許由的為人,近看接輿的處世,謀略有如範蠡,像伍子胥一樣忠誠,天下太平,修身自持,卓爾不群,這本來是很正常的情形。你們為什麽懷疑我呢?於是那些先生都默不吭聲,無言以對。
“原文”
建章宮後重櫟中有物出焉,其狀似麋。以聞,武帝往臨視之。問左右群臣習事通經術者,莫能知。詔東方朔視之,朔曰:“臣知之,願賜美酒粱飯大飧臣,臣乃言。”詔曰:“可。”已,又曰:“某所有公田魚池蒲葦數頃,陛下以賜臣,臣朔乃言。”詔曰:“可。”於是朔乃肯言,曰:“所謂騶牙者也。遠方當來歸義,而騶牙先見。其齒前後若一,齊等無牙,故謂之騶牙。”其後一歲所,匈奴混邪王果將十萬眾來降漢。乃複賜東方生錢財甚多。
“譯文”
在建章宮後閣的雙重欄中,跑出來一隻動物,它看起來像麋鹿。武帝聽說後就跑去看。武帝問身邊侍臣中熟悉各種動物、通曉經學的人,卻沒人認識那種動物。武帝下詔讓東方朔來看看。東方朔說:“我知道這是什麽,請賜給我美酒好飯,讓我好好吃一頓,我才說。”武帝說:“行。”酒足飯飽後,東方朔又說:“某某地方有幾頃公田、魚池、薄葦地,陛下把它賞給我,我才說。”武帝說:“可以。”這時東方朔才說:“這就是所說的騶牙呀!遠方的國家要來歸附,騶牙便先出現,它的牙齒前後一樣,大小相等而沒有臼齒,所以把它叫做騶牙。”此後一年多,匈奴的混邪王果然帶領十萬人歸降朝廷,武帝又賞賜給東方朔很多錢財。
“原文”
至老,朔且死時,諫曰:“《詩》雲‘營營青蠅,止於蕃。愷悌君子,無信讒言。讒言罔極,交亂四國’。願陛下遠巧佞,退讒言。”帝曰:“今顧東方朔多善言?”怪之。居無幾何,朔果病死。傳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此之謂也。
“譯文”
東方朔年紀大了臨死時,對漢武帝說:“《詩經》上說:‘飛來飛去的蒼蠅,落在籬笆上。善良仁慈的君子,不要聽信讒言。讒言不止,天下大亂。’希望陛下遠離奸巧佞臣,不要聽信他們的讒言。”武帝說:“現在看來你東方朔也會說很多好話麽!”感到很奇怪。不久,東方朔果然病死了。古書上說:“鳥到快死的時候,它的叫聲也悲哀;人到快死的時候,說出的話也很善良。”就是這種情況吧。
“原文”
武帝時,大將軍衛青者,衛後兄也,封為長平侯。從軍擊匈奴,至餘吾水上而還,斬首捕虜,有功來歸,詔賜金千斤。將軍出宮門,齊人東郭先生以方士待詔公車,當道遮衛將軍車,拜謁曰:“願白事。”將軍止車前,東郭先生旁車言曰:“王夫人新得幸於上,家貧。今將軍得金千斤,誠以其半賜王夫人之親,人主聞之必喜。此所謂奇策便計也。”衛將軍謝之曰:“先生幸告之以便計,請奉教。”於是衛將軍乃以五百金為王夫人之親壽。王夫人以聞武帝。帝曰:“大將軍不知為此。”問之安所受計策,對曰:“受之待詔者東郭先生。”詔召東郭先生,拜以為郡都尉。東郭先生久待詔公車,貧困饑寒,衣敝,履不完。行雪中,履有上無下,足盡踐地。道中人笑之,東郭先生應之曰:“誰能履行雪中,令人視之,其上履也,其履下處乃似人足者乎?”及其拜為二千石,佩青出宮門,行謝主人。故所以同官待詔者,等比祖道於都門外。榮華道路,立名當世。此所謂衣褐懷寶者也。當其貧困時,人莫省視;至其貴也,乃爭附之。諺曰:“相馬失之瘦,相士失之貧。”其此之謂邪?
“譯文”
漢武帝時候的大將軍衛青,是衛皇後的哥哥,被封為長平侯。他帶兵去打匈奴,追到餘吾水邊才返回,斬殺俘虜了許多敵人,立功歸來,武帝下令賞賜黃金千斤。衛青將軍走出宮門,齊人東郭先生,以江湖術士的身份在公車府候差,在路上截住衛將軍的車子,拜見大將軍說:“有事稟告將軍。”大將軍停住車,把東郭先生叫到跟前。東郭先生靠近車邊說:王夫人近來備受皇上寵愛,可是她的家裏很窮,現在將軍得到黃金千斤,如果送五百斤給王夫人的父母親,皇上知道了一定很高興。這就是所謂巧妙而便捷的計策。”衛將軍感謝他說:“很高興先生向我獻計,我一定按先生的話去做。”於是,衛將軍就拿出五百金獻給王夫人的父母。王夫人把這事告訴了武帝。武帝說:“大將軍自己不會知道這樣做。”問衛將軍哪裏來的主意,衛將軍回答說:“是從候差東郭先生那裏得來的。”於是皇上下令召見東郭先生,任命他做郡都尉。東郭先生長期在公車府候差,窮困潦倒,饑寒交迫,衣服是爛的,鞋子是破的,在雪中行走,鞋子隻有鞋麵而沒有鞋底,兩隻腳全踩在地上。過路人見了笑他。東郭先生回答他們說:“誰能在雪地上行走,讓人家看見腳上穿著鞋子,鞋下麵踩出來是腳印而不是鞋印呢?”等到他被任命為兩千石的官,佩帶著印綬,走出宮門,去房東那辭行。以前在公車府和他一起候差的人,成群結隊在都門外為他餞行,一路風光顯耀,在當時就出了名。這就是所說的穿著粗布衣,懷裏裝著珍寶的人。當他貧困潦倒的時候,沒有人理睬,等到他顯貴了,就爭著依附他。俗話說:“相馬人挑馬因馬瘦而錯失良馬。從外表觀察人因人貧窮而埋沒了人才。”大概就是說的這種情況吧!
“原文”
王夫人病甚,人主至自往問之曰:“子當為王,欲安所置之?”對曰:“願居洛陽。”人主曰:“不可。洛陽有武庫、敖倉,當關口,天下咽喉。自先帝以來,傳不為置王。然關東國莫大於齊,可以為齊王。”王夫人以手擊頭,呼“幸甚”。王夫人死,號曰“齊王太後薨”。
昔者,齊王使淳於髡獻鵠於楚。出邑門,道飛其鵠,徒揭空籠,造詐成辭,往見楚王曰:“齊王使臣來獻鵠,過於水上,不忍鵠之渴,出而飲之,去我飛亡。吾欲刺腹絞頸而死,恐人之議吾王以鳥獸之故令士自傷殺也。鵠,毛物,多相類者,吾欲買而代之,是不信而欺吾王也。欲赴佗國奔亡,痛吾兩主使不通。故來服過,叩頭受罪大王。”楚王曰:“善,齊王有信士若此哉!”厚賜之,財倍鵠在也。
“譯文”
王夫人病重,皇上親自去看望。問她說:“應該封你兒子為王。你想讓他封在什麽地方?”王夫人回答說:“希望把他封在洛陽。”皇上說:“那不行。洛陽有武器庫和糧倉,又是要道,是天下的咽喉。從先帝到今,按規矩,不在洛陽封王。不過關東的封國,齊國最大,可以封他為齊王。”王夫人用手拍著頭叫道:“太幸運了!”王夫人死後,就稱為“齊王太後逝世”。
從前,齊王派淳於髡到楚國去進獻天鵝。淳於髡出了城門,半路把天鵝放飛了,隻好提著空籠子,編造了一篇假話,去見楚王,說:“齊王派我來進獻天鵝,過河時看到天鵝口渴,我於心不忍,把它放出來讓它飲水。結果他離開我飛走了。我想剖腹或上吊自殺,擔心別人議論說君王因為鳥獸的緣故而致使士人自殺。天鵝是長著羽毛的禽類,有很多和它相像的。我想買一隻來代替,這樣做不誠實而欺騙君王。我想逃到別的國家去,又擔心這會影響我們兩國的交往。所以我前來磕頭認罪,請大王處置。”楚王說:“不錯,齊王竟有這樣講信用的人!”於是重賞淳於髡,所賞賜的財物比進獻的天鵝還多一倍。
“原文”
武帝時,征北海太守詣行在所。有文學卒史王先生者,自請與太守俱:“吾有益於君。”君許之。諸府掾功曹白雲:“王先生嗜酒,多言少實,恐不可與俱。”太守曰:“先生意欲行,不可逆。”遂與俱。行至宮下,待詔宮府門。王先生徒懷錢沽酒,與衛卒仆射飲,日醉,不視其太守。太守入跪拜。王先生謂戶郎曰:“幸為我呼吾君至門內遙語。”戶郎為呼太守。太守來,望見王先生。王先生曰:“天子即問君何以治北海令無盜賊,君對曰何哉?”對曰:“選擇賢材,各任之以其能,賞異等,罰不肖。”王先生曰:“對如是,是自譽自伐功,不可也。願君對言:非臣之力,盡陛下神靈威武所變化也。”太守曰:“諾。”召入,至於殿下,有詔問之曰:“何以治北海,令盜賊不起?”叩頭對言:“非臣之力,盡陛下神靈威武之所變化也。”武帝大笑,曰:“於呼!安得長者之語而稱之!安所受之?”對曰:“受之文學卒史。”帝曰:“今安在?”對曰:“在宮府門外。”有詔召拜王先生為水衡丞,以北海太守為水衡都尉。傳曰:“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君子相送以言,小人相送以財。”
“譯文”
漢武帝時,征召北海郡太守到皇帝行宮去。有一個掌管文書的小吏王先生,主動要陪太守去,說:“帶上我對你有好處。”太守答應了他。其他的官吏都勸太守說:“王先生喜歡喝酒,好吹牛,沒什麽真本事,恐怕不宜一起去。”太守說:“王先生想去,不好違背他的意願。”於是就讓王無生和他同行。到了行宮門外,在宮府門等待召見。王先生隻顧拿錢買酒,和衛隊的長官一起喝酒,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從不去看望他的太守。太守要入宮拜見皇上,王先生對守門的郎官說:“希望您替我把我的太守叫到宮門內,我遠遠地和他說幾句話。”郎官就替他喊了太守。太守走過來望見王先生。王先生說:“天子如果問您用什麽方法治理北海郡,使得那裏沒有盜賊,你怎麽回答?”太守回答說:“選拔賢能的人,按照他們的能力分別加以任用。獎賞政績優異的人,懲罰無能的人。”王先生:“這樣回答,是自我誇耀,是不行的,希望您回答說:‘不是我個人的力量,都是皇上英明神武所感化的結果。’”太守說:“好吧!”太守被召入宮中,走到殿下,武帝下詔令問太守說:“你是怎麽治理北海郡,使得那裏沒有盜賊的?”太守叩頭回答說:“這不是我個人的力量,完全是陛下英明神武感召下的結果。”武帝大笑說:“哎呀!難得忠厚的人能說出這種話,你從哪裏聽來的?”太守回答說:“是掌管文書的小吏教我的。”武帝說:“他現在在哪裏?”太守回答說:“在宮門外。”於是武帝下詔任王先生為水衡丞,任北海太守為水衡都尉。古書上說:“美好的言辭可換取高官,高貴的德行可以施給別人。君子贈人良言,小人贈人錢財。”
“原文”
魏文侯時,西門豹為鄴令。豹往到鄴,會長老,問之民所疾苦。長老曰:“苦為河伯娶婦,以故貧。”豹問其故,對曰:“鄴三老、廷掾常歲賦斂百姓,收取其錢得數百萬,用其二三十萬為河伯娶婦,與祝巫共分其餘錢持歸。當其時,巫行視人家女好者,雲‘是當為河伯婦’,即娉取。洗沐之,為治新繒綺衣,閑居齋戒;為治齋宮河上,張緹絳帷,女居其中。為具牛酒飯食,(行)十餘日。共粉飾之,如嫁女床席,令女居其上,浮之河中。始浮,行數十裏乃沒。其人家有好女者,恐大巫祝為河伯取之,以故多持女遠逃亡。以故城中益空無人,又困貧,所從來久遠矣。民人俗語曰‘即不為河伯娶婦,水來漂沒,溺其人民’雲。”西門豹曰:“至為河伯娶婦時,願三老、巫祝、父老送女河上,幸來告語之,吾亦往送女。”皆曰:“諾”。
“譯文”
魏文侯的時候,西門豹做鄴縣縣令。西門豹到了鄴城,召集年高德重的人詢問老百姓的疾苦。那些人說:“老百姓苦於給河神娶妻,因此窮困潦倒,民不聊生。”西門豹問為河神娶妻的具體情況,回答說:“鄴縣的三老、廷掾,每年向老百姓征收賦稅,收刮他們的錢財達數百萬之多。他們用其中二三十萬給河神娶妻子,其他的就和巫婆一起分掉,拿回家去。這時候,巫婆到窮人家裏看到漂亮女孩,就說這個女孩應當做河神的妻子。就把她聘娶過來,為她洗澡洗頭,替她縫製新絲綢的衣服,讓女孩一個人住並齋戒;並在河岸邊建齋戒的房子。掛上紅色的帷帳,讓女孩子住在裏麵。十多天造酒準備飯食,等到那天,大家來裝飾這嫁娶的場麵,像女兒出嫁一樣,準備一張席子,讓女孩坐在上麵,漂在河中。起初還浮在水麵上,漂浮了幾十裏就沉下去了。所以有漂亮女孩子的人家,擔心大巫婆要把女兒給河神,大多帶著女兒逃到遠方去了。因此城裏的人越來越少,越來越貧困,這種情況已經很久了。民間傳說:‘如果不給河神娶妻子,就會發大水,淹沒田莊,淹死老百姓。’”西門豹說:“到了給河神娶妻子的時候,三老、巫婆、鄉親們把女孩送到河邊上。希望你們來告訴我,我也要去送新娘。”長老們都答道:“是!”
“原文”
至其時、西門豹往會之河上。三老、官屬、豪長者、裏父老皆會,以人民往觀之者三二千人。其巫,老女子也,已年七十。從弟子女十人所,皆衣繒單衣,立大巫後。西門豹曰:“呼河伯婦來,視其好醜。”即將女出帷中,來至前。豹視之,顧謂三老、巫祝、父老曰:“是女子不好,煩大巫嫗為入報河伯,得更求好女,後日送之。”即使吏卒共抱大巫嫗投之河中。有頃,曰:“巫嫗何久也?弟子趣之!”複以弟子一人投河中。有頃,曰:“弟子何久也?複使一人趣之!”複投一弟子河中。凡投三弟子。西門豹曰:“巫嫗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煩三老為入白之。”複投三老河中。西門豹簪筆磬折,向河立待良久。長老、吏傍觀者皆驚恐。西門豹顧曰:“巫嫗、三老不來還,之何?”欲複使廷掾與豪長者一人入趣之。皆叩頭,叩頭且破,額血流地,色如死灰。西門豹曰:“諾,且留待之須臾。”須臾,豹曰:“廷掾起矣。狀河伯留客之久,若皆罷去歸矣。”鄴吏民大驚恐,從是以後,不敢複言為河伯娶婦。
“譯文”
到了給河神娶妻子的時候,西門豹到河邊與大家會合。三老、官吏、豪紳以及村裏的父老都到齊了。算上去看熱鬧的老百姓一共有二三千人。大巫婆是個老太婆,已經七十歲了,身邊帶著十幾個女弟子,都穿著絲綢祭服,站在大巫婆的後麵。西門豹說:“把河神的新娘子叫過來,看看她漂亮不漂亮。”巫婆就把女孩子從帷帳中帶到西門豹麵前。西門豹看了看,回頭對三老、巫婆、父老們說:“這個女子不漂亮,麻煩大巫婆進去報告河神,等後天找到漂亮的女子再給他送去。”就讓小吏和差役一道把大巫婆抱起來丟到河裏。過了一會兒,西門豹說:“巫婆這一去怎麽這麽久呢?讓弟子快去催催她!”又把大巫婆的一個弟子扔到河裏。過了一會兒又說:“弟子這一去怎麽這麽久呢?
再派一個人催催看!”又把一個弟子扔水中,一共扔了三個弟子。西門豹說:“巫婆和弟子都是女人,不能稟告事情,麻煩三老進去稟告一下。”又把三老投入河中。西門豹頭上插著毛筆一樣的簪子,躬身作揖,對著河水站著等了很久。長老、官吏在旁邊觀看的人都嚇壞了,西門豹回過頭來說:“巫婆、三老不回來,怎麽辦?”想再派廷掾和一個豪紳去催他們。廷掾、豪紳都跪在地上一個勁兒地磕頭,把頭都磕破了。血流滿地,麵如死灰。西門豹說:“好吧!暫時再等待一下。”過了一會兒,西門豹說:“廷掾起來吧!看樣子河神要留客人多呆些時候,大家都回去吧!”鄴縣的官吏百姓都很害怕,從此以後,不敢再說為河神娶妻的事了。
“原文”
西門豹即發民鑿十二渠,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當其時,民治渠少煩苦,不欲也。豹曰:“民可以樂成,不可與慮始。今父老子弟雖患苦我,然百歲後期令父老子孫思我言。”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給足富,十二渠經絕馳道,到漢之立,而長吏以為十二渠橋絕馳道,相比近,不可。欲合渠水且至馳道,合三渠,為一橋。鄴民人父老不肯聽長吏,以為西門君所為也,賢君之法式不可更也。長吏終聽置之。故西門豹為鄴令,名聞天下,澤流後世,無絕已時,幾可謂非賢大夫哉!
“譯文”
西門豹就役使百姓開鑿十二條河渠,引漳河水灌溉農田,所有的田地都得到灌溉。當西門豹開渠的時候,百姓嫌鑿渠辛苦,都不願幹。西門豹說:“可以和百姓共享勞動成果,但不能和他們一起謀事。現在鄉親們雖然埋怨我讓他們受累,但是百年以後,他們一定會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直到現在那裏都能得到河水灌溉的利益,百姓因豐收而富裕,十二條渠道都橫穿大道。到漢朝建立,地方官吏認為十二條渠道的橋梁隔斷的禦道,彼此相隔以很近,不行。想要合並水渠,把流經禦道的水渠合三為一,隻架一座橋,鄴縣的百姓父老都不肯聽從地主官吏的意見,認為這些水渠是西門先生規劃開鑿的,賢良長官定下的規矩是不可以更改的。地方官終於尊重老百姓的意願而放棄了並渠的計劃。所以西門豹為鄴縣縣令,名聲傳揚天下。為後代造福,永遠不會終止。難道可以說他不是一位賢良的官吏?
“原文”
傳曰:“子產治鄭,民不能欺;子賤治單父,民不忍欺;西門豹治鄴,民不敢欺。”三子之才能誰最賢哉?辨治者當能別之。
“譯文”
古書上說:“子產治理鄭國,百姓不能欺詐;子賤治理單父,百姓不忍心欺詐;西門豹治理鄴縣,百姓不敢欺詐。”他們三個人的才能,哪一個最高呢?
評論政治的人,自然能分辨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