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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節 本來的我

  這個夜晚,我走在街上,風肆虐著我的頭發,像翻過片片海浪。

  夜路的一輛汽車不住在我身後鳴叫,嘶扯著它的嗓子。我轉回頭,是蔣豔的車。

  “中獎的,上來吧。”

  我扭回頭,繼續前行。

  “打得好啊,替吳迪出口氣。”

  我繼續前行。

  “葉明影,我知道你,你小子還不錯的,就是缺膽兒,不是打架那個膽兒啊,是那個膽兒。嘿嘿,你要是有,吳迪當初就跟你了……”

  我繼續前行。

  “上不上來?”蔣豔的車又跟了上來。

  我繼續前行。

  “孫子,吳迪那男人不是啥好鳥兒。不過,那吳迪毛病也不少,我最了解她啦,有時候忒自私……”

  我繼續前行。

  “孫子,說你他媽的還不服氣,扭扭捏捏的,沒治了。”

  我繼續前行。

  “沒聽著啊?咋不理我呢?操,你就天生犯賤相兒,我走啦,想我找我啊……”

  車子貼著我急馳而過,甩起的一粒石子砸在我的臉上,汙濁的尾氣嘲笑著向我撲來。

  我繼續前行,踏著夜色,路燈反複梳理著我的身影。我走過長街,穿過廣場、公園。這樣的夜,可以看到身著白襯衣、肩披背帶的老者,守候在舞廳的門口;可以看到樹下的幾對男女,做著半隱的動作,時緩時急地摩挲著;可以看到光著膀子的男士和夾雜其中的女士拎起瓶子,互相撞擊著——盡管天氣有些微冷。

  這是肮髒的夜,齷齪的夜。

  在這樣的夜裏,我一直走到家的樓下。

  沒有了出攤的人們,小賣店關了,彩票店關了,死一般的寂靜。

  我沒有上樓,我坐在了小賣店門口的台階上。

  我低下頭,嘔出幾口粘稠的穢物。接著,我把頭伏在了雙腿上。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那是什麽時候?對了,是畢業前的某個夜晚。對!那天,剛結束畢業前的聚餐,我喝了很多的酒。我就這樣一個人身處這樣的夜,坐在一個寂靜的角落,把頭伏在膝蓋上,雙手抱著。

  那時候,我不這樣,我充滿了朝氣,隻是那一刻,我選擇了安靜,因為我要苦思。那時我前途未卜,老寧和張大姐沒有就我留校的問題給出一個明確的答複,於是,我就計劃著如果留不下學校,我應該做什麽。當時有一家深圳的企業相中了我的簡曆,我沒有立即回複,我在猶豫。我想起來了,當時我好像偷偷打聽吳迪準備去哪兒,卻沒打聽出來。當時我坐在那個夜裏,想的就是這個事情。

  後來,我就不想了。我吐掉了胃裏的東西,接著回寢室洗了把臉,然後穿上運動服,抱著籃球出現在操場上。

  那天,我的彈跳好得出奇,我跑了幾個來回就出現了我平生唯一一次的驚天暴扣。當時,我四下觀望,希望在這樣的夜能有一個證人。

  我沒有失望,一位老者出現在我的視線。他說:漂亮!

  他還說:小夥子,你是體育部長吧?

  我很得意。

  他還說:畢業班的吧?準備去哪兒工作啊?

  因為有他的出現,我充滿了感激。沒有他,我還得明天找人再觀摩一次,而且不一定能扣得進。事實上,我真的沒有再扣進過。

  因為對他充滿了好感,我就顯得熱情,那一刻,我一隻手抱著球,一隻手叉著腰,我昂起了頭,用響亮而充滿自豪的語氣告訴他:我去深圳的一家單位!

  對,當時我是這麽說的,那個語氣我一直記得清楚。那老者說:去那麽遠,得休息好啊,大半夜的出來練球,影響別人的。

  當時我有些不愉快,從他的語氣中,我估計他是個管事的。我是體育部長,學校的領導基本都見過,這個人卻沒有印象。事實上,他是我們學校的黨委副書記,不過是新來的。這是老寧第二天告訴我的,他說:挺順利,黨組會上通過了,有個副書記還說你球打得好呢。我說他提我扣籃的事了嗎?老寧說好像沒有。

  那個副書記沒多久腦溢血死了,我扣籃的壯舉就不是個事實,隻能算個傳說。而他的離去,不能埋沒我那段經曆。你可以想象,當時我站在操場上,剛扣完了籃,有一位觀眾出現。我一隻手抱著球,一隻手叉著腰,我對我的觀眾用熱情而自豪的語氣說:我去深圳的一家單位。

  現在,我就站了起來,模仿著當時的樣子。我張開了嘴,吸了口氣,用稚嫩的聲音,伴著自豪的語氣,喊了句:我去深圳的一家單位!

  是這樣的,那年我是這個樣子的,那是本來的我,我回到了自身當中。

  現在,周圍是寂靜的,沒有觀眾,這讓我又坐了下來,把頭放在雙腿上,雙手抱著。

  還有一次,有些遙遠。那天,因為報考誌願的問題,我和娘生了氣。她說:小影啊,你報個省錢的學校吧,要不考軍校,要不去師範。於是,也像今天這樣,在一個漆黑的夜裏,我起完了牛糞,坐在了牛的對麵。牛已經睡了,我沒睡,我在想事。娘來叫我,說你回來看書啊,或者睡覺。我說考軍校和師範還用看書嗎?高出那麽多分沒用。娘說你最好報個離家近的,本省吧,將來能借上你光兒,來回也省路費。

  我沒理娘,依舊保持著我的動作,直到第二天天亮。

  高考的前一個月我就不上學了,我天天研究牛的問題,那幾天,我家的一頭母牛剛生下了兩個牛犢,我在研究這牛有沒有同時生出三胎的可能。娘哭,哭完了找我三姨。我三姨說,你還考不考啦?

  當年,我十九歲。那天,我站在自家的院子裏,我說:三姨,你別擔心,你給我報的,我能考上。

  我上學的時候喜歡看書,習慣把書背爛(除了英語),這是我們鄉裏很少有人能及的優點。當年為了把書背得更爛,我下課或者上廁所都不閑著。因為我被強迫所報的誌願是本省的,分不是特別高,我就不想再背了。

  當時,主宰我報考誌願的是我三姨,她除了和我有親屬關係,還是我的老師。最後我媽給我下的條件是:考哪兒都行,就這一把,考不上不準複習。於是我三姨就給我報了我後來考上的那個學校。在報考誌願的時候,我三姨胸有成竹,她說:就報這個。當時,我沒有反駁,也無力反駁,我家的許多事都是我三姨說了算。後來證明,我三姨是對的,在分數線下來的時候,她幸災樂禍般說:幸虧沒報北大吧?要不差這一分你得後悔死。我沒後悔死,我三姨卻死了,死的也是腦溢血。

  這兩件事可以說明個問題,那位副書記是我扣籃的唯一證人,所以他死了。我三姨見證了我這個天才是如何被埋沒的,說話不對心,所以也沒活著。這說明我成長中的特殊時刻,容易死人。但這個總結對我沒有太多意義,我在意的是當年我和三姨說話的狀態。

  現在,我又站起,雙手叉著腰,滿臉的怨氣,用更稚嫩的語氣說:你別擔心,你給我報的,我能考上。

  是的,曾經有那麽多的無奈,我一直抗爭著,我用我的驕傲發泄著骨子裏的尊嚴。

  我突然笑了,哈哈大笑,前仰後合,我還有尊嚴嗎?

  接著,我聽到別人的笑,哈哈大笑。

  一個伏在地上的人影在我的不遠處大笑著,我走了過去,是瘋老頭。

  他趴在地上,邊笑邊吭哧著。

  我提起腿,踢了他一腳。

  瘋老頭的頭從身前的一口坑內探出,呆呆地望著我。

  我說:“你笑個屁?這坑是你挖的?好好的院子你挖坑幹嘛?”

  瘋老頭向我擺了擺手,輕聲說:“別打擾。”

  我又踢了他一腳。“你到底在幹嘛?”

  瘋老頭又擺了擺說。他說:“我在笑。”

  我向坑內看了看,沒發現什麽東西,就是一堆濕土。我說:“你和誰笑?你笑誰?”

  瘋老頭站了起來,提了下褲子,指著我說:“你傻啊,能有誰?和坑笑!”

  “你和坑笑什麽?”

  “是人都聽不懂我笑的,隻能和坑笑。”

  我揪住瘋老頭的領子。

  瘋老頭又笑了:“小子,你越來越不是東西啦。”

  我的手緩緩鬆開……

  “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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