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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後漢書·延篤傳》箋證

  序:《延篤傳》見範曄《後漢書》卷六十四,列傳五十四,全文計一千零一十一字。蔚宗為文,“常謂情誌所托,故當以意為主,以文傳意。以意為主,則其旨必見,以文傳意,則其辭不流。然後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見《宋書·範曄傳》卷六十九引《獄中與諸甥侄書》)讀《延篤傳》,乃知其言非虛語也。

  《後漢書》舊有唐章懷太子李賢注,雖時有可取,然未為精當。清末長沙王益吾太史撰《後漢書集解》,博采眾家之說,為時所稱,然以今視之,疏漏尚多,猶未盡善。

  餘慕延篤其人,喜讀其傳,久之有所得,今為箋證,以補前人之不足,並就教於識者方家。

  延[1]篤字叔堅[2],南陽犨[3]人也。少從穎川唐溪典[4]受《左氏傳》,旬日能諷之,[5]典深敬焉。又從馬融[6]受業,博通經傳及百家之言,能著文章,有名京師。

  箋證:

  [1]延,周王族,見《左傳·昭二十二年》。一說,吳公子季劄,封於延陵,後世以延為姓,見《史記·吳世家》。

  [2]《太平禦覽》卷四五二引謝承《後漢書》:“延篤,字叔固。”謝承,三國時吳人,避孫堅諱,以固為堅。

  [3]犨,始見《左傳·昭元年》:“楚公子圍使公子黑肱、伯州犁城犫。”《漢書·地理誌》南陽郡有犨縣。《續漢書·郡國誌》作犫。故城在今河南魯山縣東南五十五裏。

  [4]章懷注:“《先賢行狀》曰:‘典字季度,為西鄂長。’《風俗通》曰:‘吳夫槩王奔楚,封堂溪,因以為氏。’典為五官中郎將。‘唐’與‘堂’同也。”《後漢書·蔡邕傳》卷六十:“熹平四年,乃與五官中郎將堂溪典……等,奏求正定六經文字。”是為漢末碩儒。

  [5]章懷注:“先賢行狀曰:‘篤欲寫《左氏傳》,無紙,唐溪典以廢箋記與之。篤以箋記紙不可寫《傳》,乃借本諷之,糧盡辭歸。典曰:‘卿欲寫傳,何故辭歸?’篤曰:‘已諷之矣。’典聞之歎曰:‘嗟乎延生!雖複端木聞一知二,未足為喻。若使尼父更起於洙、泗,君當編名七十,與遊、夏爭匹也。’”

  [6]馬融,東漢巨儒,鄭玄、盧植俱師事之。延篤從馬融受業,“博通經傳百家之言”,然馬融矜全情薄,安存慮深,終以奢樂恣性,黨附成譏,頗為正直所羞。故師未必賢於弟子也。

  舉孝廉,為平陽侯相。[1]到官,表龔遂[2]之墓,立銘祭祠,擢用其後於畎畝之間。以師喪[3]棄官奔赴,五府並辟不就。

  箋證:

  [1]中興功臣馮勤中子順,尚明帝女平陽長公主劉奴,章帝建初八年,以順中子奮襲主爵為平陽侯,薨,無子。和帝永元七年,封奮兄勁為平陽侯,奉公主之祀。勁薨,子卯嗣,安帝延光中為侍中,薨,子留嗣。事見《後漢書·馮勤傳》卷二六。如馮留嗣爵在延光後二十年,正值順帝末。延篤舉孝廉,為平陽侯相必在桓帝之前,即順帝時,故知延篤所相之平陽侯當為馮留。又,《後漢書·皇後紀》(卷十):“(明帝)皇女奴,三年封平陽公主,適大鴻臚馮順。”章懷注:“平陽,縣,屬河東郡。”誤。《解集》引錢大昕說:“此山陽之南平陽,非河東之平陽。”此說是也。河東郡之平陽在今山西臨汾境,亦非襲遂之故鄉。山陽郡之南平陽,在今山東鄒縣地。

  [2]襲遂,山陽南平陽人。事昌邑,則涕泣諫諍,守渤海,則賣刀買牛,賢臣也。事見《漢書·襲遂傳》卷八九。

  [3]延篤之師堂溪典,卒於篤之後,馬融卒於桓帝延熹九年,僅在篤卒之前一年,故此師非二人,明矣。然篤別有師,見陸德明《經典釋文·序錄》:“京兆尹延篤受《左氏》於賈逵之孫伯升,因而注之。”賈逵生於光武帝建武六年(公元30年),卒於和帝永元十三年(公元101年)。其孫伯升如少於其祖五十歲,則當生於章帝建初五年(公元80年)。延篤卒於桓帝永康元年(公元167年),如其終年六十歲,則當生於安帝永初元年(公元107年),少於伯升二十七歲,伯升為其師可信。又延篤為平陽侯相當在順帝中期至末期,順帝末為建康元年(公元144年),其時伯升已六十四歲,卒於此時,亦為常理。故此處所言之師,當為傳《左氏傳》之賈逵之孫伯升。

  桓帝以博士征,拜議郎,與朱穆、邊韶共著作東觀。[1]稍遷侍中。帝數問政事,篤詭辭密對,[2]動依典義。[3]遷左馮翊,又徙京兆尹。其政用寬仁,憂恤民黎,擢用長者,與參政事,郡中歡愛,三輔谘嗟焉。[4]先是陳留邊鳳為京兆尹,亦有能名,郡人為之語曰:“前有趙張三王,後有邊延二君”[5]。

  箋證:

  [1]“著作東觀”,即於東觀參與撰述國史之意。按東漢修史可考者約有七次,此為第四次,見《史通·古今正史》卷十二。

  [2]章懷注:“《穀梁傳》曰:‘故士造辟而言,詭辭而出。’範寧注雲:‘辟,君也,詭辭而出,不以實告人也。’”按語出《穀梁傳》文公六年。此說可取。出而詭辭,守機密也。

  [3]《北堂書鈔》卷五十八“國有疑常問得失”條注引謝承《後漢書》:“延篤為侍中,自在機密,常見進納,上數問政事得失,恒以經義古典,開諫帷幄,言不宣外。”《太平禦覽》卷四五二引文略同。

  [4]《北堂書鈔》卷七六“正身率下”條注引謝承《後漢書》:“延篤遷京兆尹,正身率下”;“勸農桑遂增戶口”條注引謝承《後漢書·延篤傳》:“遷京兆尹,勸民農桑,遂增戶口”;“憂官如家恤民如子”條注引謝承《後漢書》:“延篤遷京兆尹,憂官如家,恤民如子”;“三輔谘其政教”條注引謝承《後漢書》:“延篤為京兆尹,三輔谘其政教”;“鄰郡歸之”條注引謝承《後漢書》:“延篤遷京兆尹,勸農桑,增戶口,穀食豐饒,鄰郡老少歸之。”《文選》卷五三陸機《辨亡論》(下)注引謝承《後漢書》:“延篤遷京兆尹,恤民如子。”

  [5]《漢書·趙尹韓張兩王傳讚》卷七六:“自孝武置左馮翊、右扶風、京兆尹,而吏民為之語曰:‘前有趙張,後有三王。’”趙張,趙廣漢、張敞也;三王,王遵、王章、王駿也。皆京兆尹之能者。邊指邊鳳,《後漢書》無傳。《循吏列傳序》卷七六:“邊鳳、延篤先後為京兆尹,時人以輩前世趙、張”。

  時皇子有疾,[1]下郡縣出珍藥,而大將軍梁冀遣客齎書詣京兆,並貨牛黃,[2]篤發書收客,曰:“大將軍椒房外家,而皇子有疾,必應陳進醫方,豈當使客千裏求利乎?”遂殺之。冀慚而不得言,有司承旨欲求其事。篤以病免歸,教授家巷。[3]

  箋證:

  [1]《太平禦覽》卷九八八引《文士傳》:“延篤為京兆尹,桓帝時,梁冀專政,時皇太子疾,詔書發京兆,出牛黃。冀遣諸生齎書,持牛黃,詣篤賣。篤以為詐,論殺之。”文略有不同。延篤於桓帝元嘉元年著作東觀,稍遷侍中,再遷左馮翊,又徙京兆尹,其間當有數年之久。如徙京兆尹在著作東觀之後四、五年,則始任京兆尹當在永興二年。梁冀於順帝永和六年初任大將軍,至桓帝延熹二年敗死。故皇子有疾,下郡縣求珍藥一事,應為永興二年至延熹二年間事。其時之皇子當為桓帝子無疑。按《後漢書·皇後紀》卷十,桓帝梁皇後,梁冀妹,“後既無子,潛懷怨忌,每宮人孕育,鮮得全者”。桓帝鄧皇後亦為梁氏所進,並無子。此處所述之皇子,或為梁鄧二後所生,誕而不育,史載有缺,其餘宮人所生子,恐梁冀不為求珍藥矣。

  [2]章懷注:“吳普《本草》曰:‘牛黃味苦,無毒,牛出入呻者有之。夜有光走角中。牛死,入膽中,如雞子黃。’《神農本草》曰:‘療驚癇,除邪逐鬼。’”按《太平禦覽》卷九八八引《吳氏本草經》曰:“牛黃,牛出入鳴吼者有之。夜視有光走牛角中,死,其膽中如雞子黃。”文稍異。吳普,華陀弟子。《三國誌·魏書·華陀傳》卷二九:“廣陵吳普、彭城樊阿皆從陀學。普依準陀治,多所全濟。”《後漢書·方術傳》卷六四引注《陀別傳》:“吳普從陀學,微得其方。”清姚振宗《隋書經籍誌考證》卷三七:“梁有華陀弟子吳普《本草》六卷,亡。”《舊唐書·經籍誌》、《新唐書·藝文誌》,均作《吳氏本草因》六卷,吳普撰。今書已亡,清人有孫星衍、周澄之、顧觀光、黃奭、薑國伊、王仁俊、葉誌詵輯本多種。

  [3]《集解》引惠棟曰:“按《漢中常侍吉成侯州輔碑》有延篤題名。又篤撰孫程等《傳》,皆敘其所承本世,曲為文飾,是篤乃閹尹支黨,故得不罹梁氏之禍。不然,冀之橫暴,睚眥觸死,豈有顯刑梁使而得自全者乎?史家所記,蓋非其實。”

  《漢中常侍吉成侯州輔碑》見宋洪適《隸釋》卷十七,稱州輔“遭孝質無嗣,乃定冊帷幕,援立聖主,有安社稷之勳”。州輔,《後漢書》無傳,僅一見於《宦者列傳·曹騰傳》卷七八:“桓帝得立,騰與長樂太仆州輔以定策功,皆封亭侯。”此與《州輔碑》所記頗相一致。故知州輔之功即在擁立桓帝也。順桓之世,梁冀專權,“一門前後七封侯,三皇後,六貴人,二大將軍,夫人、女食邑稱君者七人,尚公主者三人,其餘卿、將、尹、校五十七人。在位二十餘年,窮極滿盛,百僚側目,莫敢違命,天子恭己而不敢有所親豫。”(《後漢書·梁冀傳》卷三四)其時,與梁氏集團對立者為朝中正直大臣一派,尤以李固、杜喬為中堅。故終桓帝之世,其政治勢力大別有三:一為梁氏外戚集團;一為李杜等大臣;一為曹騰等宦官。初時議立桓帝,曹騰輩曾與梁氏同謀。但梁冀執政,殘害李杜,皇權下移,宦官失勢。以故宦官轉而支持大臣,以圖合力擁帝,收回政柄。《曹騰傳》載:“其所進達,皆海內名人,陳留虞放、邊韶、南陽延固、張溫、弘農張奐、穎川堂溪典等。”李固、杜喬與虞放等輩,實即黨人之先聲。延篤自屬此派,曹騰所進之堂溪典即為其師,此尤可證。州輔為曹騰之佐,卒於桓帝永壽二年,正此時也。遂有延篤等人列名碑陰之事,誠不足怪也。曹騰、州輔雖身為宦官,並無劣跡,其後推倒梁冀,桓帝即借宦官之力,非宦官盡為梁黨,明矣。

  又,惠棟指斥“篤撰孫程等《傳》,皆敘其所承本世,曲為文飾”,乃襲用《後漢書·宦者孫程傳》卷七八章懷注語。章懷注原指《東觀漢記》述孫程為“衛康叔之胄孫林父之後。”按孫林父即孫文子,春秋衛獻公、殤公時人,先與寧惠子攻出獻公於齊,立殤公。複與寧喜爭寵相惡,孫林父奔晉,再擁立獻公。《春秋》(襄二十六年)斥之為“衛孫林父入於戚以叛”。孫林父實一反複無常之小人。《漢書·古今人表》卷二十以孫林父入於下之上,即九品人等之第七,除大奸巨憝外已無可下。自來史家未曾予孫林父任何佳評。使宦者孫程為孫林父之後,令其認此祖宗,實不知何榮光之有?惠氏之不審史實,無乃太過乎?另,延篤入東觀著作,在桓帝元嘉元年,為東漢修史之第四次,據《史通·古今正史》卷十二載:“至元嘉元年,複令太中大夫邊韶、大軍營司馬崔寔、議郎朱穆、曹壽雜作《孝穆崇》二皇及《順烈皇後傳》,又增《外戚傳》入安思等後,《儒林傳》入崔篆諸人。寔、壽又與議郎延篤雜作《百官表》,順帝功臣《孫程》、《郭願》及《鄭眾》、《蔡倫》等傳,凡百十有四篇,號曰《漢記》。”此次修史規模較大,主其事者為太中大夫邊韶,參與者有崔寔、朱穆、曹壽、延篤。延篤其時資曆尚淺,故列名最後。所著前後計百十有四篇,焉知《孫程傳》必出自延篤之手?即使出自延篤之手,又焉能以己意為之?今《東觀漢記》早佚,檢《孫程傳》佚文,亦並無諛詞,即使《孫程傳》為延篤所撰,又何罪之有?惠氏以列名《州輔碑陰》及或許撰《孫程傳》之兩事,即坐以“閹尹支黨”,實厚誣古人之甚者。《延篤傳》下文明載,延熹九年黨錮之禍起,“後遭黨事禁錮”,可見延篤乃黨人之中堅,宦官之目刺。惠氏棄此顯證於不顧,徒炫其稍知列名碑陰及著作東觀,穿鑿附會,妄加罪名,論史者不當慎哉!

  又,惠氏以“篤乃閹尹支黨,故得不罹梁氏之禍。不然,冀之橫暴,睚眥觸死,豈有顯刑梁使而得自全者乎?”惠氏此說,實大謬之奇者。雖梁冀橫暴恣絕,乃並世非無不懼權奸者。延篤以磅礴正氣,斬梁冀千裏求利之使,可謂大快人心,讀史至此,鬱氣為之一舒。惠氏竟以“顯刑梁使而得自全”罪之,真不知其欲古人何去何從?且必以天下正人均遭梁冀屠盡,始為快乎?且:“冀慚而不得言,有司承旨欲求其事。篤以病免歸,教授家巷。”史明載梁冀誅求,有司諂諛,延篤以此失官,危乎哉避退鄉裏,又焉得謂自全乎?

  時人或疑仁孝前後之證,篤乃論之曰:“觀夫仁孝之辯,紛然異端,互引典文,代取事據,可謂篤論矣。[1]”夫人二致[2]同源,總率百行,非複銖兩輕重,必定前後之數也。而如欲分其大較,體而名之,則孝在事親,仁施品物。施物則功濟於時,事親則德歸於己。於己則事寡,濟時則功多。推此以言,仁則遠矣。然物有出微而著,事有由隱而章。近取諸身,則耳有聽受之用,目有察見之明,足有致遠之勞,手有飾衛之功,功雖顯外,本之者心也。遠取諸物,則草木之生,始於萌牙,終於彌蔓,枝葉扶疏,榮華紛縟,末雖繁蔚,致之者根也。夫仁人之有孝,猶四體之有心複,枝葉之有本根也。[3]聖人知之,故曰:“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人之行也。”[4]“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與!”[5]然體大難備,物性好偏,故所施不同,事少兩兼者也。如必對其優劣,則仁以枝葉扶疏為大,孝以心體本根為先,[6]可無訟也。或謂先孝後仁,非仲尼序回、參之意。蓋以為仁孝同質而生,純體之者,則互以為稱,虞舜、顏回是也。若偏而體之,則各有其目,公劉、曾參是也。夫曾、閔以孝悌為至德,管仲以九合為仁功,未有論德不先回、參,考功不大夷吾。從此而言,各從其稱者也。”[7]

  箋證:

  [1]漢世末季,於仁孝之辯,似曾論爭甚烈。沿至三國時,爭尚未息,故魏陳思王有《仁孝論》之著。佚文見《太平禦覽》卷四一九引:“且禽獸悉知愛其母,知其孝也。惟白虎、麒麟稱仁獸者,以其明盛衰,知治亂也。孝者施近,仁者及遠。”曹植之說與延篤之論,頗相類近。其時殘亂迭起,國事蜩螗,人或欲事親以歸德,或欲施物以濟功,所見不同,所論有異,或有已也。惜史料湮沒,難考其詳耳。

  [2]章懷注:“二致,仁、孝也。《易·係辭》曰:‘殊塗而同歸,百慮而一致’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第八篇上)釋人字:“按人耦猶言爾我,親密之辭,獨則無耦,耦則相親,故其字從人二。”人有耦,方有仁,故仁即儒家理想中人與人關係之準則也。此準則,概而言之,即仁者愛人,反之,則為不仁。人與人,最親者莫如父母兄弟,故孝悌為仁之本。仁與孝,近視之則一,遠觀之則二,“孝在事親,仁施品物”,故無須較銖兩,定前後。此延篤所論之大旨也。

  [3]《太平禦覽》卷四一九引延篤《仁孝論》:“夫仁之有孝,猶四體之有心腹,枝葉之有本根”。“仁”下無“人”字,“根”下無“也”字。

  [4]語見《孝經·三才章第七》。

  [5]語見《論語·學而》。

  [6]《太平禦覽》卷四一九引延篤《仁孝論》:“仁以枝葉扶疏為大,孝猶心體充實為先。”文稍異。

  [7]仁孝同質而生,有純體之者,即仁孝均為至善,如虞舜、顏回是也。有偏體之者,大孝如曾、閔,仁功如管仲,各從其稱。故建功業者,施物濟時,彪炳史冊,論德為先。然事親者德歸於己,近取諸身,實枝葉之有本根也。故體大難備,物性好偏,所施不同,事少兩兼,必舍此而就彼也。延篤之論,精義在此。

  前越巂太守李文德[1]素善於篤,時在京師,謂公卿曰:“延叔堅有王佐之才,奈何屈千裏之足乎?”欲令引進之。篤聞,乃為書止文德曰:“夫道之將廢,所謂命也。[2]流聞乃欲相為求還東觀,[3]來命雖篤,所未敢當。吾嚐昧爽櫛梳,坐於客堂。[4]朝則誦羲、文之《易》,虞、夏之《書》,曆公旦之典禮,覽仲尼之《春秋》。夕則消搖內階,詠《詩》南軒。百家眾氏,投閑[5]而作。洋洋乎其盈耳也,渙爛兮其諡目也,紛紛欣欣兮其獨樂也。當此之時,不知天之為蓋,地之為輿;不知世之有人,己之有軀也。[6]雖漸離擊築,旁若無人,[7]高鳳讀書,不知暴雨,[8]方之於吾,未足況也。且吾自束脩[9]以來,為人臣不陷於不忠,為人子不陷於不孝,上交不諂,下交不黷,[10]從此而歿,下見先君遠祖,可不慚赧。如此而不以善止者,恐如教羿射者也[11]。慎勿迷其本,棄其生也。”[12]

  箋證:

  [1]李文德,《後漢書》隻此一見。《州輔碑陰》有處士李文德,或即此人。

  [2]《論語·憲問》:“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

  [3]求還東觀者,重參朝政也。

  [4]《全後漢文》卷六一,嚴可均據《太平禦覽》卷四三一於此下補:“吾食赤烏之麩麥,飲化益之玄醴,折張騫大苑之蒜,歃晉國郇瑕氏之鹽。”文不類。

  [5]投閑,不廢時之隙也。《太平禦覽》卷三九一引《東觀漢記·桓榮傳》:“投閑輒誦詩”。

  [6]《詩》、《書》之樂有如此,非通人不識也。

  [7]《史記·刺客列傳》卷八六:“荊軻既至燕,愛燕之狗屠及善擊築者高漸離。荊軻嗜酒,日與狗屠及高漸離飲於燕市,酒酣以往,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於市中,相樂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

  [8]《後漢書·逸民高鳳傳》卷八三:“高鳳字文通,南陽葉人也。少為書生,家以農畝為業,而專精誦讀,晝夜不息。妻嚐之田,曝麥於庭,令鳳護雞。時天暴雨,而鳳持竿誦經,不覺潦水流麥。妻還怪問,鳳方悟之。”

  [9]章懷注:“束脩謂束帶修飾。鄭玄注《論語》曰:‘謂年十五以上’也。”此說是也。然亦謂謹飾自約。《後漢書·卓茂傳》卷二五:“時光武初即位,先訪求茂,茂詣河陽謁見。乃下詔曰:‘前密令卓茂,束身自修,執節淳固,誠能為人所不能為。’”

  [10]黷同瀆。《易·係辭下》:“君子上交不謅,下交不瀆。”延篤,真君子也。

  [11]章懷注:“《史記》,有養由基者,善射者也,去柳葉百步而射之,百發而百中之。左右觀者數千人,皆曰:‘善射’。有一人立其旁,曰:‘善,可教射矣。’養由基怒,釋弓搤劍曰:‘客安能教我射乎?’客曰:‘非吾能教枝左詘右也。夫去柳葉百步而射之,百發百中之,不以善息,少焉氣衰力倦,弓撥矢鉤,一發不中者百發盡息。’此言羿者,蓋以俱善射而稱之焉。”此注未得其實。善止者,謂自束修以來,所行無所慚赧,今當思止步,以求完節。如不善止,猶思幹祿求進,則必為當路所忌,而貽士林之羞。有如善射者,當量力而止也。

  [12]此複李文德書,延篤明誌之作。《論語·子張》:“子夏曰:‘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知學優則仕,未知仕優則學,愚儒也。延叔堅知事不可為,而遨遊藝苑,馳鶩書林,渴飲河海,誌鏤金石,此其中紛紛欣欣之樂,適足以使人忘世之有人,己之有軀,終至輿蓋天地,幻化鴻蒙矣。延篤,真古今第一高士也。

  後遭黨事禁錮,[1]永康元年,卒於家。鄉裏圖其形於屈原之廟。[2]

  箋證:

  [1]《後漢書·孝桓帝紀》卷七:延熹九年,“司隸校尉李膺等二百餘人受誣為黨人,並坐下獄,書名王府。”天運洶蒙,陰陽難測,政勢如潮,人其奈何!雖如延篤之謙退,亦不能免,悲夫!

  [2]周壽昌《後漢書注補正》卷六:“《延篤傳》,鄉裏圖其形於屈原廟。按篤為南陽人,楚漢之際,南陽屬楚,故有屈原廟也。”此說可信。

  篤論解經傳,多所駁正,後儒服虔等以為折中。[1]所著詩、論、銘、書、應訊[2]、表、教令,凡二十篇雲。[3]

  箋證:

  [1]服虔,見《後漢書·儒林列傳》卷七九,作《春秋左氏傳解》。

  [2]章懷注:“‘訊’,問也,蓋《答客難》之類。”

  [3]唐司馬貞《史記索隱後序》:“然古今為注解者絕省,音義亦希。始後漢延篤乃有《音義》一卷。”《隋書·經籍誌》有《戰國策論》一卷,漢京兆尹延篤撰。《兩唐書》同。《顏氏家訓·書證篇》有延篤《戰國策音義》,當是一書。又,《隋書·經籍誌》有《延篤集》一卷,《兩唐書》均作二卷。《全後漢文》卷六一錄延篤之文,除《後漢書》本傳所載《仁孝論》、《與李文德書》外,尚有《答張奐書》、《與張奐書》、《與高彪書》、《與段紀明書》、《貽劉祐書》等殘篇。惜哉,其文之不傳也。

  (原載《雲南教育學院學報》199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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