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技站裏現在隻有安婧一個人了,站在空蕩蕩的院子裏,安婧似乎還能看到小李的影子,似乎還能聽到他說的那句——我喜歡你。安婧看到兔子搖著耳朵聳著鼻子望著她,就拿了葉子走過去,蹲下來,一片一片地喂給它們吃。
手機短短地響了一聲,是張大全的短信,說他在忙著張升的喪事,忙完了就過來看她,讓她多保重。
彩虹也打來電話,說接她的車已經走了,讓她無論如何也到鄉裏來住。
一會兒,安婧聽到了車聲,她走出院子,走下土台,讓司機把車開了回去。
安婧把手機關了,把院門鎖了,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院子裏。
她沒有吃晚飯,她感到頭一絲一絲地疼。
第二天很早,安婧就騎上三輪車來到了試驗田。是的,她已經學會騎三輪車了,再難走的路,她也不怕了。
試驗田裏現在沒有多少活兒做,農學院的項目還沒有具體實施。安婧站在坡中央,看著周圍褐色的土地,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那滋味不是甜,也不是苦,不是喜,也不是悲。
坡下有人有牲口陸陸續續經過,他們和它們歪頭看著安婧,都不說話。小李的事兒已經傳遍了鳳林鄉的犄角旮旯,他們和它們都知道了,在經過試驗田的時候就有了些哀傷。
安婧在坡上不知道待了多久,彩虹的車鑽出樹蔭的遮蔽,停在坡下。彩虹和康渡從車裏鑽出來,往坡上走。安婧迎上去。
康渡說:“鄉長給我說了這裏發生的事兒。”
安婧沉了沉,努力地壓了壓眼眶裏的濕熱,苦笑著說:“沒,沒事。”
“康主任受農學院委托今後就常住農技站了,以後這片地就靠你們倆了,有啥需要的直接找我就行。”彩虹的話衝開了剛剛壓抑的氛圍,把話題引向正途。
安婧領著康渡和彩虹,緩緩地在坡地上走,介紹著她的,也是小李的一些規劃。
試驗田現在又有了一個別名,在“安婧農業示範點”的牌子旁邊,又豎起了另一塊牌子,上麵寫著“農學院科研項目試驗基地”。這次,彩虹沒有再搞什麽揭牌儀式,她忙於招商引資,別說在農技站,就是在鄉裏也很少能夠見到她了。
一男一女,農技站又恢複了原有的格局,隻不過,男的不是小李,而是康渡。
單獨在一起的第一天,安婧和康渡都有些別扭,都有意無意地躲避著對方的眼神,生怕撞在一起。康渡對那片坡地的規劃提了些修改意見,比如蓄水池的位置,再比如農作物與果樹的搭配比例。對於這些意見,安婧原本想堅持的,因為那是她和小李討論過無數遍才成形的東西,安婧不想修改。但安婧知道,康渡說的是對的,作為專家,他從一開始就抓住了存在的問題。安婧沒有堅持,這不僅僅是專業的問題。
不自然到自然有時候很長,有時候又很短。隨著試驗基地像一幅畫卷般地打開,共同的勞作使安婧和康渡恢複了重新交往的自然。過去發生的事情仿佛真的過去了,兩個人在這段時間裏都沒有提起。安婧知道,那是他們不敢觸及的一道堤防,一旦決口,將把他們倆徹底淹沒。但現在,安婧是需要康渡的,小李被抓後,康渡是她的一種依靠,甚至依賴。
那天,安婧在試驗田裏查看出苗率,她不是一個人,在她周圍,張紅波帶著各村精選出來的人,也在熱火朝天地幹著。這是彩虹要求的,她讓張紅波隨時聽候安婧的調遣,不管是人力還是物力,隻要基地需要的,不用請示,一路綠燈。張大全的資金也跟得及時,他經常用手機同安婧聯係,詢問基地的建設情況,詢問存在的問題,也詢問她與康渡的工作配合。
康渡不在這裏,他去城裏拉果苗了。前一天晚上,他與安婧發生了合作以來的第一次衝突。
衝突的起因是那塊板子,那塊小李和綠兒共同製作的畫有試驗田示意圖的板子。板子本來釘在安婧宿舍門旁邊的牆上,小李被抓、綠兒失蹤後,安婧進進出出,看到板子就能想起這兩個人,這對於她很重要。但是前一天晚上她突然發現板子上的圖案換了,換得精致了,也鮮豔了,上麵的標注也不再是安婧熟悉的手寫仿宋體,而是印刷的鉛字,上麵的色塊不再是厚薄不勻的手工塗抹,而是規範的機器噴塗。這是怎麽回事?
安婧敲開康渡的門,那門裏麵以前是夏商的住所,現在換了主人,也換了擺設。
“康渡,這是怎麽回事?”
“咋了?什麽怎麽回事?”
安婧就拉著他走到板子前,問:“怎麽換了?”
“怎麽樣,好看吧?”
“我問你怎麽換了?”
康渡扯了凳子坐下來,微微笑著說:“布局調整了,示意圖當然要換,再說,原先那圖製作太粗糙,掛在那裏別人看了會懷疑咱們基地的水準。”
“你換為什麽不給我說一聲?”
“又不是大事,怎麽,有什麽不妥當的嗎?”
“原先的那張呢?”
“丟了,沒用了還留它幹什麽?”
“丟哪兒了?”
康渡指指院子的一角,疑惑地看著安婧。他感覺到安婧的不快了,這和他想象的不一樣。康渡原先以為,他趁回農學院的工夫,自己在電腦上重新製作示意圖,安婧看了後會很高興。但沒有,安婧非但不高興,從她說話的態度裏,康渡感覺到濃濃的氣憤。這樣的感覺不好,這樣的感覺讓康渡有些不平。
安婧從院子的角上找到了那張手工製作的示意圖,不是一整張,是一條一條的,一塊一塊的。安婧抓著這些碎片,走到康渡麵前,問:“你怎麽把它撕了?”
“用膠粘著,不撕怎麽弄下來?”
“為啥要弄下來?”
“這個問題我給你說了。”康渡站起來,語氣也強硬了些,“布局調整了,示意圖就要換,瞧你們做的那張,連比例都不對,弄下來不應該嗎?”
“這是我的東西,你有什麽權力換?”
“試驗基地是你們鄉和我們學院聯合搞的,怎麽是你的?”
“我說的是示意圖!”
“圖咋了,圖也是項目的一部分。”
“你欺負人。”
“你才欺負人。”
兩個人就說不下去了,安婧拿著那些紙條,走進房間,哐當一聲摔上了門。康渡見安婧耍脾氣,一股怒火也衝了上來,回到自己的房間,哐當一聲摔上了門。
院子裏就空了,在相隔不遠的兩個房間裏,安婧和康渡氣呼呼地自言自語著,女的說沒事找事,男的說不可理喻,女的說城裏來的有啥了不起的,男的說鄉鎮幹部就是鄉鎮幹部……
慢慢的,女的不說了,男的也不說了。不說的女人趴在床上,將那堆紙條一條條一塊塊地拚起來,用透明膠帶一點一點地粘了;不說話的男人抱著頭在床上仰麵躺著,心裏想著什麽。不知道過了多久,男人從床上爬起來走到女人的房門前,他猶豫了片刻,伸出手敲了敲門,說:“安婧,我明天去城裏拉果苗,有東西要帶嗎?”女的從床上抬起頭來,軟軟地說:“沒啥東西帶的,路上慢點,注意安全,早點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