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剛泛白安婧就起來了,她極其認真地刷了牙洗了臉,對著鏡子把頭發梳順了,然後穿戴整齊走出了宿舍。小李還沒有起來,安婧在他門前聽了聽,沒聽到動靜,便躡手躡腳地打了水做了飯。一切收拾妥當了,安婧到菜棚裏摘了幾片菜葉丟給了兔子,對兔子說,吃吧,吃吧,今天初一,好好吃飽了好長個。見小李的門還沒有動靜,安婧又折回宿舍,將晚上小李丟下的衣服一件件疊好,放在床頭上。想起昨晚自己的樣子,安婧暗暗地有些羞澀,心裏琢磨該怎麽向小李解釋呢?
這時候,天光已經放亮,透過窗戶,越過圍牆,安婧能把對麵山上的樹看得清清楚楚。遠處已經傳來清脆的鞭炮聲,喜悅地一跳一跳的,讓人的心裏都感到清爽。
飯還蓋在鍋裏,再晚恐怕要涼了。安婧想著,走出去敲響了小李的門。“小李,小李”,門裏沒有動靜。安婧繼續敲,“小李,小李”,裏麵還是沒有動靜。安婧就使了勁把門拍得哐哐響,喊的聲音也大了些,“小李,小李”,但裏麵依舊沒有動靜。大過年的,小李會到哪兒去呢?安婧有些疑惑,她仔細想著晚上的事情,隱隱約約地仿佛聽到過一個女人的叫聲。安婧有點明白了,急忙鎖了門跑了出去。
老李的墳就在小院對麵的山坡上,看著不遠,小跑著上來也讓安婧累出了一身的汗。剛爬上坡安婧就看到了小李,他裹著老李曾經穿過的一身舊棉衣,正靠在老李的墓碑上發呆,在他前麵,有一堆已經熄滅了的柴火,灰燼很大,似乎燒過很多的柴草很久的時間。
安婧跑過去,見小李臉上一邊一條哭痕,讓風吹了,像雕在他臉上的兩道對稱的泥沙小路。
“小李,你怎麽在這兒?別凍壞了,走,跟我回去。”
小李猛地垂下了頭,嗚嗚地哭起來。
安婧過去用手抱住小李的頭,讓他靠在自己的腿上,邊撫著小李的頭發邊問:“你媽來過對嗎?”
小李哭著點了點頭。
“她人呢?”
小李抬手指指墳後麵的林子,安婧鬆開小李跑過去,但是什麽也沒見到,隻有密密麻麻的高大的樹和蓬蓬叢叢的長滿尖刺的低矮灌木。她折回小李身旁,說:“走吧,先回去,回頭我幫你慢慢找,會找到的。”說完,牽了小李凍得冰涼的手,兩個人沿著陡峭的小路回到了農技站。
飯還冒著熱氣,安婧把碗捧到小李麵前,看著他吃下去。然後,她給小李兌了溫水,逼著他洗幹淨了臉。
做這一切的時候,安婧又感覺小李是個大孩子了,又感覺自己是媽媽了,這感覺讓她挺興奮,她扯了把小凳子坐在小李麵前,往前俯了身從下往上看著小李低垂的臉。
“小李,你說過你喜歡我,對吧?”
“嗯。”小李的頭垂得更低了。
“那你給我講講你媽好不好?”
小李猶豫著,不知道該講還是不該講。
安婧繼續開導著這個大孩子:“你看,你隻有給我講了我才能幫著你找啊?”
小李終於開口了。這樣,在大年初一,一個小名叫綠兒的女子在安婧心裏逐漸豐滿起來。
綠兒和老李在同一個村,比老李小七八歲,至於她怎麽看上老李的是一個謎。那時候,老李是遠近聞名的獸醫,綠兒跟著他學手藝,其實也不僅僅她一個人,老李有五六個徒弟,可餘下的都半途而廢了,隻有綠兒一直學著。綠兒爹娘發現閨女動了心思的時候已經晚了,綠兒已經離不開老李了,哭了一陣子,鬧了一陣子,最終隨了她,又過了幾年,先後死了。
綠兒結婚後肚子裏一直沒動靜,老李采了不少藥,綠兒吃,他也吃。可獸醫畢竟是獸醫,再好的獸醫也治不了人的病,綠兒爹娘死的時候,她的肚子還癟癟的,一點活泛的跡象都沒有。所以,綠兒爹娘死得就不順暢,不踏實,綠兒便愧疚得很,一天到晚沒幾句話。
有些事兒就是邪門,爹娘死後沒幾個月綠兒竟然懷孕了。村裏人說她爹娘命硬,擋住了綠兒的命門。轉過年來就有了小李。小李落生的那一刻綠兒哭了,不是疼哭了,而是她想起了爹娘。接生婆說哭兩聲就算了,哭多了奶就沒了,說人身上就那點水兒,淚多一點,奶就少一點。可沒用,綠兒照樣哭,自己想不哭都不行,整整哭了一個月,哭得真如接生婆所說,沒了奶水。沒了奶水的綠兒,話就更少了。
小李是吃羊奶長大的。那隻羊是老李在路邊撿的,抱回家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了。老李不愧是好的獸醫,配了藥每天往羊嘴裏灌,竟把這牲口的命生生地灌了回來。老李覺得這羊跟自己有緣,就好生待著,不圈不綁,當條狗養著。小李落生後,綠兒沒有奶水,老李愁得沒有辦法,坐在門檻上吃煙。他很少吃煙,遇到沒法醫治的牲口吃兩口,和綠兒結婚的時候吃兩口,綠兒爹娘死的時候吃兩口,小李降生的時候吃兩口。他也隻是吃兩口,吃多了就咳嗽,就頭暈,就兩眼止不住地流淚水。那天,他剛吃了一口就有東西頂他的腰眼兒,老李回頭看,是羊,他說羊啊羊啊,你自己出去找草吃吧,兒子沒有奶水吃,買奶粉又沒錢,我顧不了你了。那羊聽了他的話,晃著羊頭咩咩叫,還是拿角頂他的腰。莫非你有辦法?老李看著羊,就發現有東西從羊肚子下麵的奶頭上往下滴,老李扒開羊腿仔細看,是奶,羊奶。他就樂了,對羊說:你這羊啊,你這羊啊。
所以,小李是吃羊奶長大的。羊就不當狗養著了,就當人養著了,甚至比人都金貴。吃羊奶長大的小李話不多,可聰明,不管在村裏還是在鄉裏,學習都很好。外麵的人不知道,可老李和綠兒知道,那是羊的功勞。
可有一天,這羊就不見了。老李到外村出診了,小李上學去了,家裏隻有綠兒。綠兒早晨起來就沒見到羊,尋思羊出去閑逛了,沒太在意。可日頭升到半空了羊還沒有回來,綠兒就在家裏待不住了,滿村地喊:羊啊,羊啊。村裏人都聽到綠兒喊羊,都知道綠兒家的羊不見了。
羊到了天快黑的時候也沒回來,老李回來了羊也沒回來,小李回來了羊也沒回來,羊丟了。三個人找遍了村子找遍了山坡,三個人喊著:羊啊,羊啊。可羊到哪裏去了呢?
晚上他們沒吃飯,老李在吃煙,小李在拿著書本發呆,綠兒在哭。綠兒哭著哭著就出去了,老李沒管,小李也沒管。等老李想管的時候綠兒已經找不著了,他找到村長,說綠兒找不著了。村長說他知道,說綠兒來找他,告訴他羊丟了。羊丟了村長有啥法子呢?村長對綠兒說,丟了羊不歸他管。綠兒問歸誰管,村長說歸鄉裏的治安所管。綠兒就走了,村長看著她走的。
老李出了村長家的門就去了鄉裏,他沒找到,鄉治安所的治安員張升說啥綠兒啊,沒見過,沒來過。老李不信,老李看到了綠兒的一隻鞋,斜斜地躺在治安所的門外頭。
老李拿著鞋說:“這是綠兒的,綠兒呢?”
張升就拿了根黑棍子從凳子上跳下來,說:“你別拿隻破鞋來找事兒,這兒是治安所,司法機關,再胡鬧我關起你來。”
老李嚇壞了,就跑了。他邊跑邊喊:綠兒,綠兒。可路上黑洞洞的,坡上也黑洞洞的,黑洞洞的沒有人回答。老李跑回了家也沒見到綠兒,他在籬笆牆外麵等著,等了一夜也沒見到綠兒。
綠兒是第二天晚上回來的,散著頭發,裂著衣服,嘴裏咩咩地叫著。綠兒回到家後不吃不喝,一個勁兒地發抖。老李問綠兒,咋了?綠兒不說話,還是一個勁兒地發抖,嘴裏隱隱約約地還咩咩地叫著。
這樣過了幾天,老李就發現不對了。那天老李看到綠兒翻箱倒櫃,翻出了一件羊皮襖,這襖是老李爹留下的,是從再上一輩兒傳下來的。老李就逗綠兒,說,這是襖,羊皮襖,是穿的,像這樣。老李就穿上了羊皮襖,在綠兒眼前轉,問好看嗎?綠兒就衝到老李的跟前一把將羊皮襖撕了下來,把老李套在裏麵的衣服都撕掉了。
從這以後,綠兒就瘋了,經常赤身裸體地在家裏跑,尖著嗓子學羊叫,咩咩,一開始像羊,後來慢慢地就像狼了,很淒厲,很刺耳。
老李怕綠兒出事兒,就圈著她,像圈羊一樣圈著。可綠兒是人,不是羊,圈也圈不住,看不住了就往外跑,剛開始跑一天就回來,後來跑幾天就回來,再後來跑出去幾個月也不見蹤影,到了現在,綠兒已經變成了野人,野羊,或者野狼,很少有人能見到了。
綠兒剛瘋的時候,老李覺得是羊皮襖刺激了她,就把襖藏了起來。小李上中專時,老李就讓他把襖帶進了學校。那天晚上,小李穿著羊皮襖一個人在宿舍裏看書,綠兒赤裸著身子闖進來。小李到現在也不知道她是怎麽闖進學校,怎麽找到他的。綠兒闖進來,小李喊了聲“媽”然後就被綠兒撲倒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綠兒就撕扯掉了他身上的襖,也把他套在裏麵的衣服扯掉了。小李抱著她,哀求說:媽,別鬧了,別鬧了。這時候就有學校的人闖進來,他們按著綠兒就打,邊打邊罵瘋婆子。小李趴在綠兒的身上喊別打別打,這是我媽。學校的人就笑了,把綠兒拽出去了,把小李送進了派出所。
後來,小李說張升來了,對他說你和你老媽耍流氓,要判刑。小李嚇壞了,張升說你裝病吧,裝病就沒事兒了,學校那邊我去說。小李就應了,還給張升磕了頭。
小李還說安婧沒來農技站的時候他就見過安婧,那是一個早晨,天還沒全亮呢。安婧說我怎麽不知道。小李說我把你當成我媽了,還喊了幾聲媽,你沒答應,後來我知道認錯了,就跑了。安婧這才想起撞破張升頭的那件事,才想起那個灰色的影子。
小李說自從那天開始他就喜歡上安婧了,不是夏商喜歡的那種,是另一種說不清的喜歡。小李畢業後一直試圖找到綠兒,他找到了,但沒法把她帶回農技站,綠兒在外麵跑慣了,上了年紀也很靈活,像隻不老的羊。
安婧說以後咱們一起找,找到了我幫你把她帶回來。
§§第三篇 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