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技站的工作非常清閑,不僅僅是清閑,簡直有點無事可做。
白天,安婧站在院子門口的土台上,見下麵的土路上不斷有人經過,有牽了牲口的、推了車的、背了糞筐的,也有什麽都不拿背了手的。人們斷斷續續地經過這裏,卻沒有一個人拐了彎兒走上土台走進院子的。那些人都認識老李,老李在土台上的時候他們就大聲地打招呼,老李也大聲回著話,全是不疼不癢的日常用語,比如吃了嗎、出去啊、這天兒不錯啊,等等等等。打招呼的時候沒有人停下來,都是慢慢走著歪著頭和老李搭著話,一兩句之後就過去了。
安婧問:“農技站怎麽連個問詢的人都不來啊?”
老李解釋說:“這裏的老百姓人老幾輩,都守著老皇曆種地呢,沒人把這當成啥技術,在他們看來,種地就像吃飯睡覺一樣,吃飯睡覺還用啥技術嗎?”
安婧就問:“牲口呢,牲口生了病總要有人看的,李站長不是獸醫嗎?”
老李憨憨地笑了,說:“啥醫不醫的,現在養牲口的小病小災都應付得了,有了大病來咱們農技站也沒用,咱這裏缺醫少藥的,來了也白搭。”
“那要農技站幹啥?”
“縣裏要求的,沒有不行啊。”老李說完就慢吞吞地回院子裏了。安婧站在台上看了半天,人們都不認識她,隻遠遠地看著,卻沒有人搭腔了。安婧覺得無趣,也轉身回去了。
小李在院子裏修理噴霧器,不是一個,零零散散地擺在地上四五個。
“嗨,小李,哪來這麽多噴霧器?”安婧在小李的旁邊蹲下來。
小李見到安婧,臉騰地紅了起來,吞吞吐吐地說:“收,收來的。”
“從哪兒收來的,這麽多?”
“村裏。”
“哦,我知道了,你到村裏收,然後修好了再給人家送回去,對不對?”
“嗯。”
“小李你還真有心哪,你送的時候叫我一聲成不成,我陪你一起去。”
小李的臉更紅了,吭哧吭哧說不出話。
“到底行不行啊?”
“行。”
得到小李的應承安婧很開心,她起身回到宿舍,從枕頭底下拖出一本書,躺在床上看了起來。
小李說話挺算數的。第二天上午,他叩響了安婧的門,得到安婧的允許後推開門卻不進來,站在門口結結巴巴地說:“安,安技術員,去送,送噴霧器。”
安婧高興地把他拉進來,然後自顧自地梳了幾下頭,換了一件較為樸素的衣服,拉著小李跑進院子。小李早已將噴霧器裝在了三輪車上,安婧看著很高興,她騎上夏商給她的自行車,打了一下響鈴,跟著小李往外走。
在門口,他們遇到了老李,老李似乎不高興,對著小李沉著臉:
“幹啥去?”
“送,送噴霧器。”看樣子,小李很害怕老李。
“你去就去唄,拽上安技術員幹啥?”
“是我自己要跟著去的。”安婧急忙搶著給小李幫腔。
安婧一開口,老李的臉色即刻緩和下來,對著安婧說:“安技術員,這路不好走,村裏又有野狗子;我看您就別去了,有個好歹,我沒法向上邊交代啊。”
安婧覺得莫名其妙,說:“李站長,這有啥好交代的,是不是有人和你說過什麽啊?”
“哪有,哪有?”
“放心吧李站長,我會照顧好自己的,要真讓野狗咬了,我也不用您交代,我自己負責,成了吧。”
“那哪成,那哪成?”。
“行了,我們走了啊。”安婧說完,用腳磕了一下小李的三輪車,兩個人一前一後離開了農技站,快拐彎的時候,安婧看到老李還站在土台子上,那樣子,仿佛安婧他們要出遠門似的。
一路上,小李什麽話也沒有,隻顧自己低頭騎車。遇到上坡的時候,也不用安婧幫忙,一個人推著車彎著腰往上推。起初安婧沒覺得,她被路兩旁的景色吸引了,不斷地說:“瞧,這季節了那花兒開得多豔。”“多好看的鳥啊,頭上還有翎子呢。”“瞧那兒,那石頭多像一尊菩薩啊。”……後來累了,她就覺出小李的窘來了,就有意識地逗引小李。
“小李多大了?”
“二十,二十一了。”
“找媳婦兒了嗎?”
“沒。”
“咋不找啊?”“不知道。”
小李的回答讓安婧哈哈地笑起來,小李被安婧笑得手足無措,把臉深深地往下埋著。
他們去了三個村。在村裏,靦腆的小李似乎變了一個人,無論到誰家都很受歡迎,相比較而言,安婧則被人冷落了。據村裏人介紹說,小李實誠,心底也好,隔三差五地在村裏轉,誰家的東西壞了就拿回去幫著修,修好了再送回來,東西多了也弄不混,村裏人都喜歡他。
聽別人誇自己,小李紅著臉瞟著安婧,碰到安婧的目光,就趕緊躲開,那個樣子惹得安婧心裏發笑。在交談中,人們知道了安婧是農技站新來的技術員,一個老婦女說原來是領導啊,俺還以為是小李子的媳婦兒呢,一句話說得安婧和小李都紅了臉。安婧順便問了村裏人的收成,又問養啥牲畜沒有。村裏人說收成談不上好,可也不壞,夠一家人吃的。安婧就說現在種地得動腦筋了,種子得改良,種的方法也得更新,不能光翻老皇曆了。村裏人不以為然,說種地還要啥腦子啊,咱們村裏人一落地就會種莊稼,大字不識一個,照樣把塊地整得像模像樣的,種子改良那種花花玩意村裏人搞不來,也沒心思搞。安婧碰了軟釘子,心裏隱隱有些失望,年輕人不會掩飾,心裏的不快明顯地寫在臉上。小李說,安技術員,別跟老鄉一般見識。鳳林鄉這個地方,祖祖輩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懂技術,莊稼照樣種得像模像樣,年年豐產。換句話說,祖祖輩輩,靠天吃飯。他們相信天,不相信人,更不相信什麽科學種田。要讓他們接受科學種田,得慢慢來。
安婧心想,說得也是。科學種田,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兒,慢慢來吧。
出村的時候,安婧遠遠地看到了一個人影,好像是老李,再仔細看,那人影又沒了,就認為自己看花了眼。
在回去的路上,安婧看到一大片坡荒著,沒種田,也沒種樹,斑斑落落地長著雜草。
“小李,那片地咋荒著?”
小李順著安婧指的方向看了看,然後說:“那是前五台村的地,土,土質不好,沒人要。”
安婧下了車,不管小李,一個人爬到了坡上。過了一會兒,她抓著把土跑下來,對小李說:“這土質咋不好,種果樹沒這麽好的地了。”
“那,那是表麵的一層,土薄得很,下,下麵淨石頭,難打理。”
安婧應著,把土拋了,拍了拍手,跟著小李往回走,邊走邊嘟嚷,這麽大一片地,荒著,可惜了。
回到農技站的時候,老李正在院子的井旁打水,見安婧和小李回來了,衝著安婧點了點頭,又幫著小李卸下了新收上來的東西,然後拽著小李進了屋,把門關上了。
安婧覺得老李怪怪的,但也沒多想,洗了洗手,看天色不早了,就忙活起飯了。飯後,夏商靠在床上,聽安婧講她和小李下鄉的事兒,聽到安婧對老李的疑問,嗬嗬嗬嗬地笑出聲來。
“你別光顧著笑,幫我分析分析啊,這老李咋了?”
“啥咋了,老李是為你好呢。”
“為好?”
“可不,別說咱倆的關係老李心知肚明,就光憑彩虹那一陣子囑咐,就夠老李頭擔待的了。”
“彩虹找過李站長?”
“當然找過,你來之前,彩虹專門來了一趟,事無巨細地摁著老李囑咐了一番,老李哪敢怠慢啊?”
“這個彩虹,那也不至於不讓我出門吧。”
“那倒不至於,老李不是不讓你出門,是不想讓你和小李一起出門。”
“為什麽?”安婧越聽越糊塗。
“彩虹囑咐的內容裏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讓老李看好自己的兒子。”
“小李,小李咋了?”
“小李沒咋,就是這兒有點問題。”夏商用手指點著自己的腦袋。
“我不相信。”
“別說你不信,我也不信。聽人說啊,小李上中專那會兒出過事兒。”
小李是在縣裏上的中專,這在鳳林鄉也是很難得的。那時候,小李的母親已經瘋了,整天瘋來瘋去的,見不著人影。鄉裏對小李的事兒挺重視,還給他出過一部分學費。本來小李在學校裏挺好的,學習用功,團結同學,老師們都喜歡。可在快畢業的時候出了事兒。關於那件事兒的傳聞挺多,也不知道哪是真的哪是假的,但有一點是確切的,他和他的那個瘋娘光著身子在學校宿舍裏滾在一起,被人提了個正著。沒有人知道他那瘋娘是怎麽進到學校裏麵的,也沒人知道他們倆是怎麽回事。但不管怎麽說,這都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說嚴重了,是亂倫,是犯法的行為。這事多虧了張升,張升也不是什麽好事都不幹的,他跑到縣裏,拉著小李做了個鑒定,鑒定說小李有間歇性精神病,不犯病的時候好人一樣,犯病的時候就不得了,用平常人的說法就是花癡。這樣,小李才沒有受處理,而且熬到了畢業。從那件事兒後,小李見到女的就結巴,就臉紅。
聽了夏商的話,安婧的頭一陣陣緊起來,她仔細回想著和小李在一起的細節,並沒有發現小李有啥危險性,不但沒有危險,反而很安全,很踏實。
“怎麽會這樣呢?”她還是很懷疑這些傳聞的真實性。
“都是別人說的,老李也不否認,看來是確有其事了,但這件事已經過去幾年了,小李也一直表現很正常,沒發現什麽不對勁。”
夏商這麽一說,安婧就回想起在村口上看到的那個人影來,心想一路上老李都遠遠地跟著呢,不為別的,隻為保護她,便覺得心裏有一絲感動,又覺得老李可憐,小李也可憐。
安婧自從和小李一起到村裏送過噴霧器之後,又一起送了幾次。閑下來時,她也會時不時地去村裏走動走動,問村民的收成,問養啥牲畜沒有?當然也少不了向村民們宣傳科學種田的道理。村裏人開始見了她,稱她為安技術員。時間長了,村裏人喜歡上這個城裏來的漂亮女娃娃,親切地稱她為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