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彩虹還沒有回來。安婧沒有去書記辦公室報到,她自己不想去,也沒有人叫她,彩虹沒叫,張升也沒叫。安婧不知道等待她的將是什麽,她很擔心,從第一天來報到的時候張升握手時的小動作開始,她就擔心會發生些什麽,她不知道應當怎樣麵對未來的工作,於是就拖,拖一天是一天,拖一時是一時。
半夜的時候,走廊裏傳來踉踉蹌蹌的腳步聲,接著有人拍門,啪啪,啪啪。安婧從床上坐起來,盯著門上的暗鎖。有鑰匙晃動的聲音,安婧問:“誰?”沒有人搭腔,暗鎖澀澀地轉動。“是彩虹嗎?”安婧再問,還是沒有人說話。安婧有些賭氣,她想是彩虹,除了她,沒誰還有這個房間的鑰匙。於是就躺下去,翻了身,把頭向著牆壁。她需要彩虹的解釋,即使解釋,她也不一定原諒彩虹。
門被打開,湧進來一股濃烈的酒氣。安婧厭煩地捂緊鼻子,把頭藏進毛巾被裏。她改變了主意,不想要彩虹的解釋了,至少今天晚上不會。
有人拍她,接著扯她頭上的毛巾被。安婧護著,兩隻手拽得很緊。兩個人扯來扯去,最終安婧抵禦不過,轉過身,睜開了眼。她沒看到彩虹,她看到的是另外一張臉。
“張書記?!”安婧驚聲叫起來,“彩虹呢?”
“彩虹,彩虹在我的被窩裏。”張嘿嘿笑著,一P股坐在安婧的床沿上,把一張紫紅的臉往安婧身上貼。
“張書記,別這樣。”安婧躲閃著,“讓人,讓人看見……”
“看見個屁,你是我的助理,你不來找我報到,我隻好來找你了,來,給我助理助理。”張說著一歪身子就往安婧身上撲。
安婧從床上跳下來,背靠著門。
“怕,怕什麽,你跟了我,我不會虧待你的。你看彩虹,彩虹多聰明。”
“我,我今天身子不方便。”
“啥不方便的,來,讓我檢查檢查。”張話音一落就撲過來,抱住了安婧,一張嘴瘋狂地在安婧脖子上啃。安婧胃裏一陣痙攣,使出全身的力氣推了張一把,張沒防備,也許是喝了酒站不穩,被推得連連後退,兩腳一絆,跌坐在地上,頭撞上床腳,就有紅色的血湧出來。
安婧打開門奔了出去,奔出鄉政府大院,奔出鳳林鄉,奔到沒有人影的路邊上。安婧的腳被什麽割破了,隱隱作痛,更痛的是她的心。她裹住睡衣,就在路邊上蹲下來,淚水不聽話地往外流,流了一夜。
鄉下的夜無邊無際,沒有縫隙。安婧覺得自己是隻受傷的鳥,被扣在一個巨大的鍋裏,無論怎樣撲騰翅膀,都無法衝破鐵質的圍困。她很害怕,最初的委屈此刻都被恐懼所取代了。她覺得無盡的黑暗裏,隱藏了無數的眼睛和牙齒,覺得自己就快被它們吞沒了。她感到了疼,當風吹過時,那種疼便劇烈起來,安婧不知道風是從哪個方向刮過來的,在風裏,她聽到了野獸的笑聲,聞到了它們嘴巴裏血腥的惡臭。安婧裹緊了自己,就像一個獵物裹緊了皮毛。天上還是那輪病重的月亮,四周的月暈向下漫延滲透,帶著無法根除的病毒。
安婧不知道這一夜是怎樣度過的,她仿佛死了,天邊裂開第一道白色的縫隙時,她才開始恢複了呼吸,夜把她飛走的魂魄,歸還給了她。
路上零星地有了人。那些人用奇怪的目光掃著她,像看著一個怪物。更有甚者,在那些人出現之前,竟有個灰色的影子,顫巍巍地喊她媽媽,那影子是這樣喊的:他彎著腰,扶著一棵樹,向安婧探著身子,嘴裏發出“媽”“媽”的聲音。安婧嚇得在那一刻忘記了哭,她彎腰,從地上拾起一塊半大不小的石頭,迎著那影子站好了。那影子遲疑了一下,轉身消失了。一會兒天就亮起來,安婧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裏去,她不敢回去,也不想回去。
安婧站起來,沿著路往遠離鄉政府的方向走。身後傳來摩托車聲,是夏商。夏商熄了火,從車上跳下來,問:“咋了?”
安婧沒說話,她能說什麽呢?她抱住夏商,哭出了聲。
“咋了?”夏商在她耳邊問。
安婧還是不說話,她的身體微微發抖。夏商抱緊了,用胸膛將安婧裹了起來。路上的人遠遠地看著他倆,這樣的景致在鳳林鄉是很難看到的,他們很珍惜。夏商也許發覺了,有點窘,他捧著安婧的臉說:“走吧,回去再說。”安婧搖搖頭,把淚水甩成了細碎的花兒。夏商說:“那些人在看咱倆呢。”安婧這才抹了把臉,乖乖地坐上摩托車,回到了鄉裏的宿舍。
她沒有對夏商說昨天晚上的事,那樣會讓夏商為難,她不想讓他為難。現在,他們倆麵對麵坐著,夏商從安婧的表情中已經大概猜出了些什麽,況且他早晨的時候見到張升的頭上包紮了繃帶。但也隻是猜,猜是沒有用的,夏商不知道事情糟糕到什麽程度。他隻是沉默,沉默地吸煙,一根接著一根,最後,他說:“我要想辦法把你調回城裏。”安婧心裏暖起來,看著夏商捏著香煙的手,覺得自己恐怕離不開這個男人了。
彩虹闖進來。安婧從三道溝回來後,還沒有見過這個新任的辦公室主任。
“夏鄉長在啊。”彩虹打了聲招呼。夏商點了下頭,對安婧說:“別胡思亂想,好好待著,我先回去了。”說完,起身走了。
彩虹關了門,坐到安婧的床上。安婧往裏靠了靠,把頭埋進兩個膝蓋的中間。這樣待了一會兒,彩虹說話了。
“姐知道你怪我,可我,我也想不到那該死的張升會偷了鑰匙來欺負你。”見安婧不搭腔,彩虹自顧自地說,那聲音聽起來帶著哭腔。
“你是大學生,國家正式幹部,誰也不能把你咋樣,我呢,我一沒文憑,二沒靠山,人家想用就用,不想用,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得卷鋪蓋卷回家。”
“回家也比賣身求榮強!”安婧突然爆發了,她打斷了彩虹的哭訴,一雙眼睛緊緊地逼上去,像兩把殺紅了眼的刀子。
這句話像枚釘子一樣把彩虹釘住了,等了好一會兒,安婧才聽到她的決堤般的哭聲。